季央微怔,想起自己拦过他的马车,在东长街的亭子桥上装过偶遇,还有上次在酒楼撞了他……确实不止一两次了。季央掐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念头,可他不是最不愿与她有牵扯了吗,怎么还会主动提起。裴知衍的话让叶青玄微觉诧异,他笑问说:“裴大人与我表妹认识?”季央心里擂起了鼓,她也想知道裴知衍会如何回答。“见过几次。”裴知衍简单四个字带过两人的关系,叶青玄心里却被埋了刺,若真是那么简单,他又怎么会特意提起。裴知衍收回浅浅勾在季央身上的目光,看着叶青玄笑道:“本官前来,是请叶大人去衙门一谈今日的案子。”叶青玄皱眉,说得好听请他去谈案,后头跟着的两队侍卫可看不出有请的意思。大理寺追查前朝遗逆查到詹事府已是兴师动众,如今又要单独问话于他,是为合意。叶青玄道:“这个好说,只是我还要先送表妹回府。”季央刚想拒绝,却听裴知衍叫来高义。他还在笑,声音却清淡了下来,“护送季小姐回府。”高义一拱手:“是。”季央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被高义请上了马车。这是什么情况?车轮子又滚了起来,季央一把撩开布帘向后看去,两人相对而立,马车越走越快,她根本看不清楚他们的神色。叶青玄问道:“可是案子又有了什么进展?只是此事裴大人应该与都察院一同协查,而非是詹事府。”“大人该不会认为此事与殿下有牵扯。”叶青玄看似说笑,实则是搬出了太子来压他。裴知衍不紧不慢的拢袖,眉目半垂,甚至没有回话。态度轻慢的样子,让就连向来为人温和的叶青玄也有那么一瞬变了脸色。就算他是定北侯世子,可身为大理寺少卿办案不力,他一样可以参他一本。“与殿下自然是无关,不过与叶大人却是有关。”裴知衍将手背在身后,抬起眼皮看他,面无表情道:“本官查到逆贼在聚贤楼留下的记号,而恰好叶大人也曾出现在聚贤楼。”叶青玄的面色终于变得难看,聚贤楼每日进出多少人,又岂止是他去过,照他这样的查法,京师都该翻个遍了。可裴知衍却独独为难他,为什么?一旁的带刀侍卫上前道:“叶大人请。”裴知衍眉眼间慢慢透出轻傲之气,好像之前温雅的都是他的伪装,而现在不过是装得累了。他轻巧跃上马背,居高临下的睥着叶青玄,薄唇轻勾出笑:“为了叶大人的清白,还是跟我走一趟的好。”马车已经行出一段,季央心里依旧忐忑不定,她出声道:“高义。”高义回了回头,隔着帘子询问,“季小姐有何吩咐?”“我要见世子。”高义想起世子爷冷着脸没有表情的样子,哪敢让她回去,他将马鞭挥的更卖力了,“季姑娘不必担心,世子只是请叶大人前去商谈案情而已。”季央哪里是担心叶青玄了,她是担心裴知衍。她很快又平静下来,高义说的对,他们只是商议案情,况且现在与前世已经不同,前世定北侯府一门都是武将,而如今裴知衍走了文官的路,只要日后裴将军把准时机交出兵权,那梁王就不会死咬着定北侯府不放,也不能设计谋逆论罪于他。无论如何,上辈子的事都不能再发生了。翌日。高义奉命出衙门办事,还没走出跨院就见两个守卫交头接耳的走来。“站住。”高义喊住两人。守卫立刻打住了话头,一同拱手道:“高护卫。”高义将两人打量了一番,“在说什么呢。”一个嘴快的张嘴就道:“外头来了个仙女要求见裴大人。”仙女?不知为何高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季央。另一人道:“是季大人的嫡女求见,属下正要去禀报大人。”还真的是。高义将两人往回一打发,“我去就行了。”裴知衍执笔坐在案后写呈文,瞥见高义去而复返,淡问道:“还有什么事。”高义道:“季小姐求见大人。”他说完就悄摸去看裴知衍的神色。裴知衍抬起头,将手里的笔向前一掷,在案上砸出了一片墨迹,偏他嘴角还挂着若无其事的笑。高义虎躯一震,早知就不来看新鲜的热闹了。若放在日前,他还会觉得世子爷是烦了季小姐的纠缠,可自打那次狩猎之后他就不那么想了。裴知衍和煦笑着,“让她进来。”“是。”高义脚底抹了油,正要走,又听裴知衍道:“对了,叶大人劳累了一夜想必也饿了,送一壶普洱过去,让他暖暖胃。”这会儿都到晌午了,哪有在饿了一夜后给人送普洱的,那是要把肠子给刮干净了。高义应了声,退的更快了。裴知衍用洁净的白帕擦去桌面上的墨渍,直到帕子被墨染黑浸透也未停。“见过世子。”轻柔如云烟的声音传来,裴知衍手中的动作一顿,将帕子放下。季央规规矩矩站在离他稍远的地方。昨夜不是连停也不停就往他跟前跑么,裴知衍看着她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不叫大人了。”季央哪想到他会这么来一句,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吗,可他都这么问了,季央干脆壮着胆子说,“那多显得生分,毕竟……毕竟我们都见过好多次了。”裴知衍凝着她,“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也不该叫你季小姐?”外面守着高义,廊下还不时有官差走过,季央本就脸皮薄,这样的境况,她就是有心说,也难以启齿啊。一句话在嘴边吞吞吐吐许久都没有说出来,裴知衍也不急,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盏轻呷了口。“大人可以唤我……”季央眉心颦起又放松开,“唤我央央。”央央……裴知衍几不可见的动了动唇,那两个字无声的缱绻在他唇舌间。他将目光落在那方脏污了的帕子上,倏然间眼眸内的温意消失的彻彻底底,再看向季央时已然又要变成疏冷的态度。“季小姐不妨说说来意。”季央性子最是软和,此刻也有点生气了。他非要她说,说完便又成了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这算什么事。她也不怕丢人了,高义她是了解的,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前世就没少为此被裴知衍操练过,这会儿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笑话她了。季央垂着眼眸,袖下的指尖交错又放开,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朝裴知衍走去。裴知衍轻敛起眉心,“季姑娘不必走那么近。”季央乖巧的停在离桌案只有两三步的地方,为难得揪起眉,软着嗓子说,“可远了,我怕世子听不清。”“不会。”“那世子可有听清我方才说的。”季央问得认真,一双乌黑的眼眸轻轻闪烁。裴知衍不说话,季央弯唇一笑,“我就知道没听清。”她又朝前走了两步,近到裴知衍已经可以嗅到她身上的香甜气味。近到,他一触手就能碰到。再靠近,他就会碰到。“央央。”裴知衍妥协般的唤了声。“我听见了。”他神色不变,眸中更看不出一点端倪,只是无人见到桌案下,他紧握成拳的手却透着狼狈。恍惚间季央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她停在几步开外,笑得无比开心。“嗯。”她点点头,“果真听清了。”裴知衍如释重负地点了点一旁的座椅,“坐到那里。”季央容易满足的很,也不得寸进尺,乖乖落座。高义努力管理着脸上的表情,可抽动的嘴角还是没有逃过裴知衍的眼睛,冰冷的目光看过来,高义顿时冷汗直冒。裴知衍懒得与他计较,娇小小的姑娘还安静坐在圈椅上,她并拢着双腿,足尖微微踮起,一个小动作也让他失神很久。“你是为了叶青玄而来。”裴知衍语气很淡,漠然陈述着。他在等着季央跟自己开口,叶青玄想入吏部,有陈侍郎的推举本已落实一半,可他牵扯了前朝逆贼,哪怕查与他无关,这事也已经落了空。季央一怔,他是这么以为的?她摇头,“世子查案必然是有自己的道理,我不懂这些,更不会过问。”裴知衍辩着她话,忽然不想去追究她说的是真是假。“那日为何哭?”他问得突然,话落时,季央看到他将薄唇紧抿起。季央把那几日胡思乱想的羞耻感暂时抛到了脑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在关心我?”裴知衍皱眉看着她,凤眸里是季央读不懂的神色,她顿时有些坐立难安,搁在腿上的指尖已经开始用力,熬了半晌才听他道:“你不说也可以。”他神色漠然,可却也没有否认不是吗?季央受到了鼓励,顿时起了雄心壮志,“我要说的。”“你三番四次将我抛下,还不愿对我负责,我便不能不能哭一哭吗。”轻软发颤的咬字,一字不落的掉进裴知衍的耳中。他看着季央一张一合的唇瓣,想问问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说得话是什么意思。季央忐忑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却还要维持表面的镇定,这些耍无赖的本事可都是她从裴知衍那里学来的。“我何时将你抛下过?”“庙里那次。”季央说得理直气壮。守在门外的高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握拳擂了掌心,终于后知后觉得发现,那日在灵惠寺山脚下,世子等得是季小姐!裴知衍不做辩驳,又问道:“那你我要负什么责?”“你抱了我……谁知道还有没有亲。”季央努力不让声音小下去,挺直着腰杆说话。“咣当”一声,是高义撞在门框上的声音。“你没事做了?”裴知衍明明在笑,可高义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笑慎人得紧。见他屈起的指尖轻点着桌面,高义一个机灵,“属下告退!”说完还不忘把门带上。薄薄的两扇门隔绝了声音,连带屋内的光线也暗了下来。裴知衍温雅的眉目一如往常,他话说得很慢,“听过挟恩图报,反过来的……倒还是头一次,我救你还救错了?”季央只当听不出他话里的嘲弄,硬着头皮小声道:“你后悔也迟了。”“季小姐倒是厉害。”裴知衍轻眯起眼眸,“说说你想要什么。”她这一番明着暗着的要挟,不就是为了叶青玄。“要你呀。”季央实在有些泄气,她表现的还不够清楚明白吗。裴知衍如墨泼的瞳眸倏然一缩,讳莫如深的目光直直攫着季央。又是“咣当”一声,门从外面被推开,裴知衍看着来人彻底凉了视线。高义咽了咽口水,“……夫人来了。”裴知衍眸子里不知名的情绪慢慢收拢,“送季小姐回去。”若是让母亲见到季央在这里,指不定她要怎么想了,裴知衍光是想想那情形已经开始头疼。季央一听秦氏来了,反倒不愿意走了,巴巴的眨眼,一脸无辜,“可我们还没说完。”裴知衍濒临破乱的气息,在不动声色间被收敛的干干净净,他看着季央,一派清冷疏离,“没什么好说的。”季央心中失落,脸上还是笑盈盈的,“世子非要如此,我也不能强求。不过既然侯夫人来了,我怎么也要向夫人问安才是,否则失了礼数。”季央说完,屁股坐得更牢了,打定了主意不会动的,裴知衍看她,她就鼓足勇气回视。到底是谁给了她这份胆子?僵持一瞬,或许是看到她轻轻攥着衣角的指尖在发颤,又或许是担心秦氏马上要到了,裴知衍终于松了口,他捏了捏眉心,“改日我再与你一谈。”高义眼珠子快瞪出来,世子爷何时向人妥协过,这是要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