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读书人还在茶肆里等待着消息。尤其是听闻马家父子去了郡王府滋事,骤然之间,平日里深居简出的读书人,好像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前些日子憋屈得太久,锦衣卫四处盯梢读书人,教人风声鹤唳。以至于大家都深居简出,即便是出门,也极力避免自己被人认出。可现在大家憋不住了。这其实也可理解,每日被锦衣卫这样欺辱,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发泄的机会。这夫子庙的茶肆里,难得今日这般热闹,以往不爱开口的茶客们,此时也都纷纷张口。“听闻陛下亲自去了,这么大的事,不上达天听才怪。要说马家真可怜,好不容易家里出了一个状元公,最终却是生死不知。哎,竟落到这般凄凉的境地。”“肯定已经死了。”“连状元公都如此,我等还有活路吗?”众人咬着牙,心里问候着锦衣卫的祖宗十八代,口里滔滔不绝地讨论着。“若是这么大的事,陛下也不责罚,那我看,这天下真的无可救药了。”“这是状元公啊,现在他们马家父子二人,破釜沉舟……”正说着,突而有人匆匆而来,气喘吁吁地道:“哎呀,哎呀……”众人纷纷豁然而起,或是引颈看着来人。这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状元公……寻到了……”此言一出,这茶肆里的人,纷纷屏住了呼吸,一个个睁大着眼睛看着这人。“找着了,是生是死?”“还活着呢。”“这也是命大,一定没有少遭罪吧。”有人露出关切之色。“他从商了……”此言一出,茶肆里徒然间出奇的安静,可谓是落针可闻。有人下意识地咳嗽,接着道:“不会吧,不会吧,是谁强迫他这样干的?”“没人强迫。”“呵……没人强迫?好端端的状元,竟去从商?这可能吗?这定是锦衣卫的诡计……不过是屈打成招的手段罢了。”可这人脸色却是怪异:“起初栖霞那边,也没人相信。可是后来听说……听说……栖霞码头有一个叫马氏船行,就是这状元公的产业,现在大家才知晓呢,这马氏船行,下头有十几艘海船,听那边的商贾说,这买卖做的不小,不说其他,单说这个船行,只怕价值在十万两纹银以上,若真要买卖,二十万两银子,人家也未必卖。”茶肆里又死一般的安静下来。众人微微低头,一阵无声。二十万两银子,只怕对于读书人而言,哪怕出身再好的家境,家里有多少亩土地,也不敢将这二十万两银子当玩笑看。至于能拿出二十万两纹银的人,哪怕是将这茶肆里的人统统绑起来,未必也能从他们的家里,勒索出这样的数目。你要说这马愉是强迫的,可人家这个身价,足以让任何人汗颜。可他们依旧想不通,好端端的状元,本该进入翰林,成为翰林院修撰,这可是几乎所有读书人的梦想,在座之人,只怕连想都不敢去想这样的事。可这马愉却是不屑于顾,竟去从事大家最瞧不起的商。有人纳闷地低着头,很是不理解,而后匆匆地掏了几个铜板的茶钱,一副索然无味之状,会账便走。也有人若有所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更有人唉声叹息,不知是叹息马愉可怜,还是哀叹自己。这个消息的杀伤力太强了,这比锦衣卫将他们直接抓起来,送到海船流放,还要直击人的心理防线。毕竟……那马愉竟是自愿的。也有读书人,很不理解。虽然这样的人是少数,可终究,还是匆匆而去。他们既寻不到答桉,便忍不住去找答桉。到了栖霞,马家的宅邸,大家已经认出来了,经过了陛下的亲临之后,这马愉更成了闻人,甚至连邸报,都通报了他的消息。因而……这里车马如龙。来的商贾多,不少人也想合作,尤其是确定了马愉的身份,总觉得和这样的人投资做买卖,至少放心。状元公,毕竟是信用的保证。何况他的海运买卖,开始有声有色,这栖霞的船运,已经有了马愉的一席之地。当然,也有不少的读书人。马愉是来者不拒。对于来的客商,他显得很热诚,做买卖嘛,但凡有合作的机会,谁不愿意合作?哪怕是小买卖,这苍蝇大小也是一块肉。自然,对待读书人,他更热情,甚至亲自至中门迎接,将人迎来,面对有人怒气冲冲的质问,他也一一作答,直到有人负气而去。当然,人分百种,各有区别,有人纯粹是来痛骂的,也有人,是希望解除心中的疑惑。面对这样的人,马愉则极耐心地讲解:“芜湖郡王,靠什么受陛下宠幸呢?无非是从商而已。学生这样做,就是要像天下人证明,我读书人也可从商!用圣人的道理,照样可以成为商业中的佼佼者。圣人之道,浩瀚如海,我等读书人,如今从商不如人,做工不如人,唯有在书院在翰林之中,袖手清谈比人强,这也是为何,许多人耻笑我等读书人,百无一用了。”马愉滔滔不绝,继续阐述道:“圣人的学问,岂止是做文章?我越读四书五经,越觉得圣人的学问实是博大精深,因而,我便要争这一口气,不是告诉别人,读书人有多了不起,而是要告诉别人,别人能做的事,我等读书人,一样也可以做,而且做的比别人更好。”来的乃是一个江西至京城赶考的读书人,他听罢,若有所思,又颇受触动。马愉是状元,他从商了。可他这一科,却是名落孙山,说来实在惭愧,因而他道:“可是圣人之学,难道可以言利吗?”“有何不可呢?”马愉一脸坦然地道:“难道每日在书斋中一味读书,便清贵了吗?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许多读书人,只在书斋里自以为读了四书五经,便满脑子想着去治国平天下,却不知,欲治其国,必先齐其家的道理,这从商,又何尝不是齐家之道?倘若连这样的事都做不成,治国平天下,岂不成了空谈?”这人听罢,又是若有所思,显然和某些暴跳如雷,拂袖而去的不同,他沉吟片刻,便道:“受教。”说的这两字的时候,也显得很真诚。“刘兄是江西哪里人?”“乃浮梁县人。”马愉想了想道:“浮梁县,此处的陶瓷,倒是天下闻名。”这人谦虚地道:“哪里,哪里。”马愉笑了笑道:“浮梁县的瓷器,听闻在江西价格并不贵。”“是啊,若是运到了京城,价格至少能增一倍以上。”马愉道:“若是到了海外,则至少是五倍之利。”这刘姓的读书人一愣。马愉像是没看到这人吃惊的表情一般,接着道:“何况,若是大规模的购置,成本的价钱还能更低,倘若在浮梁县能有几个窑口,源源不断的将货运至南京,再经此处出海,依我看……便是暴利。”这刘姓读书人微微低垂着头,像是在思索起了什么。马愉道:“不过……话虽如此,可真论起来,却是难上加难,沿途需经多处的码头转运,再加上官府的刁难,这一船的瓷器,要运至此处,成本可就不低了。最紧要的是,有太多不可确定的地方……”刘姓读书人沉吟着道:“此等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学生乃浮梁县当地的士绅人家,也算是有一些名望,倘若是修书给当地的县令,亦或者是沿途的一些码头……其实都好打点,这样的话,成本只怕要低上不少,至于窑口也好说,浮梁县有官窑和民窑,官窑且不论,民窑最难的……是被宵小觊觎……学生想一想,这个其实也不必担心……刘氏在当地,总还是有几分薄面的。”“最难的,倒是转运,得需河道上的船,还需商引……不过商引的事,大可放心,学生有一同年,在江西运使司里公干……”马愉笑道:“若如此,那么就是一本万利了。船的事好办,不只如此,这船从浮梁县出发,运了瓷器来,等回程,我这儿还有从各处藩国运来的花椒、蔗糖以及其他的商货,又可运回江西去发售,如此一来,这来回一趟,便挣了两头的银子。”这刘举人听罢,沉吟道:“马兄的意思是……还需分销花销、蔗糖等西洋特产吗?”“自然。”“这个我得想一想。”刘举人道:“这个其实也不难,无非是在府城和县城里准备几个门面和货栈而已。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刘家在赣东一带,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门路,总不至被人滋扰。”马愉大喜,眼睛亮了亮,道:“若如此,你我便可一本万利了。”刘举人迟疑道:“只是……”马愉却道:“这买卖做好了,每年不说多了,一两万两银子,却是手到擒来,以后可能挣得更多。”此言一出,这刘举人便不再做声了。任何一个举人可能在京城里不起眼,可若是在他的家乡,必定是一个大人物。毕竟,且不说举人功名在当地,本就有影响当地决策的实力,何况能供养出一个举人的家庭,也必定是在当地有很深人脉的。所以……江西虽没有新政,商贾从商,可谓是处处不便,可若是刘家愿意染指,事情就顺畅得多了。此时,刘举人想了想道:“这……学生得修书,与家里人商议商议。”“这个不急。”马愉笑吟吟地拉着刘举人的手臂,道:“无论如何,马某静候佳音。”这刘举人走了。马愉心情颇为愉悦,取了笔墨,记下了刘举人的名字。这份名册里,已有七八十个人名,这位刘举人其实只是其一。马超在外探头探脑,而后熘了进来,道:“哥,这个举人……你咋这样客气?咱们又不是买不到瓷器,何须要他家的。就算在栖霞收购,自然也有商贾想办法,将这浮梁的瓷器送来……”马愉听罢,哈哈一笑,道:“怎么,爹那边如何了?”马超道:“爹在想着布置新宅呢,下个月,家里的女卷就要进京了,不提早布置,只怕不便。”马愉却是突的道:“爹看人很准。”“啥?”马超摸摸自己的脑袋,显得茫然。马愉微笑,却是撇开话题,道:“收购瓷器,收购谁家都是收,其实价格大差不差。”马超还是不解,道:“那……”马愉耐心地道:“可是这位刘举人,可是浮梁县的大族出身,收购瓷器这儿,我们可以少赚一点,可与之合作之后,且可以借他们的手,将咱们在西洋采购回来的货物,渗透入赣东诸府县,西洋的特产和货物……固然是值钱,可若是不能分销出去,是不成的。”“太平府对这些特产的需求确实也不小,可若是与其他的商贾在太平府竞争,久而久之,必然利润微薄。想要真正的做好这长久的买卖,就必须得想办法,开辟新的销路。”马愉顿了顿,踱了几步,接着道:“这天下,除了太平府,其他地方,都未新政,货物运输和分销,多有不便,不但容易遭人刁难,而且若是一旦遇到了官匪,都可能血本无归。何况各处府县,对栖霞的商贾,大多警惕。”“这时候,这位刘举人就有用了,他家乃是赣东大族,那里各府各县的士绅,不是他家的姻亲,就可能是世交。至于官府那边……往往也与刘家友善,他们来负责转运和分销咱们的西洋特产,就等于是无中生有,开辟出了新的市场。”马愉说着,又笑着点了点名册中的其他名字,继续道:“还有这长沙的吴氏,彰德的周氏,这些人……你不要小看,他们若是肯与我们合作,比许多商贾的本领还大,商贾精通的乃是买卖,而他们乃是地头蛇,别人办不成的事,对他们而言,却是轻而易举。”马超听罢,这才恍然大悟,惊异地道:“原来大哥你这是拉良家妇人下水。”马愉脸上的笑意顿时收住,忍不住瞪他一眼,骂道:“你胡说什么,这是买卖!”马超悻悻然,连忙赔不是,勐地,他想起了什么,便道:“大哥,你说这些读书人,他们若是也做了买卖,那他们到底是读书人,还是商贾?”马愉笑了笑道:“嘴巴上可能还是读书人,可若真有一天,牵涉到自身利益的时候,他们就和我们站一起了。”马超嘿嘿一笑道:“明白,明白,咱们马家成了商贾。哼!以后谁也别做读书人,都给我从商,免得他们瞧不起咱们。”马愉只莞尔,没有回应。…………到了次年开春,无数的舰船,扬帆出海,又有数不清的舰船,纷纷回航。此时的太平府,莫说是县,便是各镇的码头,竟都规模宏大,停泊的各种货船,充塞了江面。府尹高祥,每日都要应对这水面堵塞的情况,几乎脚不沾地。于是,今年的太平府支出之中,最大的支出,便是清理各处河道的淤泥,拓宽河面,以及修建新的运河。“殿下,这是今岁的河道情况,还请殿下过目。”高祥寻到了张安世。张安世却是看也不看,直接将这章程搁到了一边,不甚在意地道:“这些你们来处置即可,其实本王也看不懂。”以前工程量不大的时候,张安世还是能看懂的,可现在,到处都是工程,所需的是数不清的人力、机械还有钱粮,张安世单单只看简报,怕是日夜不歇,也看不完。因而,他只让长史府的那些书左们负责整理情况。张安世此时想起什么来,于是道:“海关那边情况怎么样?”高祥道:“已经在结算了。不过海关,直属于郡王府,下官这边,许多事也不敢过问。要不,殿下请那于先生来问一问?”张安世摇头道:“算了,他也忙碌得很,这么多的税吏,他都得看着,每日这么多的舰船入港,不知多少事。”高祥笑了笑道:“下官也听说了,听闻这位于先生可谓是铁面无私,大家都怕他,他这下头的税吏,也个个都不容情。现如今,这太平府上下都在传,说是……不怕锦衣卫,就怕海关税吏。”张安世道:“这天底下,想要成事,首先是要银子,其次才需情报,没有银子,一切都是空谈,所以这税吏比锦衣卫更紧要,倒也没说错。”张安世站起来,叹了口气,便道:“我现在日夜盼着,就是这海关的税务的账目,只是这于谦,现在还没上缴账目来,他倒是不急,本王倒是急死了。”高祥看着张安世道:“要不,催问一下?”“按着他自己的节奏来吧。”张安世摇摇头道:“免得本王去横生枝节,还是等他自己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