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州其实只是一个县而已,只不过因为位置紧要,所以改为了州。在明朝,州的规模往往不高,张安世让朱瞻基来做这和州知州,其实就是有拿这小小的和州来磨砺一下的意思。再加上这和州一旁,乃是大名鼎鼎的应天府和太平府,自然而然,就更让人觉得和州不值一提了。现在张安世竟声称要在和州再造太平府,朱瞻基整个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阿舅……你这话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张安世道:“现在……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你做,瞻基啊,阿舅打小就对你好,现在也是一样,有什么好事,总是想着你。”朱瞻基迷糊地道:“阿舅要做什么事?”张安世道:“过两日,我会拟出一个章程来,你照着章程来做即可。总而言之,接下来你可能要辛苦一些日子,不过……也绝不会白白辛苦,你就等着一举成名天下知吧。”朱瞻基却在心里想,我乃皇孙,何须什么一举成名。不过张安世越是说的模棱两可,朱瞻基的心里便越有好奇心,忍不住想要追问。张安世道:“你年轻,身体好,接下来就要你费心了。哎……我大明新政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创造过奇迹了,这一次,咱们舅甥二人,便创造一个天大的奇迹。”朱瞻基道:“阿舅,能行吗?”“你见阿舅平日可有夸口吗?阿舅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朱瞻基:“……”张安世于是便笑吟吟地接着道:“你在和州,照着阿舅的话去干,其他的事,交给阿舅即可,好了,你走吧,过几日我送拟定的章程来便是,还有……这件事……记得保密。”朱瞻基只好点头应下,而后告辞。张安世却显得格外的激动,沉吟了良久,便吩咐人道:“去将陈礼叫来!噢,对啦,还有……那个……那个将锦衣卫的简报都送来。”陈礼抵达的时候,张安世正在低头看着简报。见郡王殿下看的认真,陈礼便蹑手蹑脚,只在下头站着,一声不吭。过去了一炷香,张安世才抬头起来:“近来居然有这样多的风言风语?”陈礼道:“殿下,天下各府各县,都有这样的妖言。想来……一定是背后有人指使,否则不会如此异口同声。京城之中,这样的妖言也不少。殿下……卑下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查实这妖言背后是何人指使……请殿下放心。”张安世道:“查实?若是能查实,早就查实了,你也不必在本王面前拍胸脯保证。”陈礼顿时尴尬,他露出惭愧之色,道:“卑下……卑下无能。”“不是无能。”张安世道:“要找到鬼话的源头,谈何容易,这怪不得你,你瞧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陈礼便道:“这等妖言,还能有什么目的,无非就是想要作乱而已。”张安世摇头道:“我看,不是作乱,是向朝廷施压。当然……实在迫不得已了,也可以成为作乱的借口。”陈礼道:“殿下所言极是……”张安世道:“不过依我看,现在锦衣卫,也不必急着去管这件事,当然幕后之人,能查还是查一下,查不出也没什么关系。”陈礼不解地道:“不管?”张安世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当然危害不小,可只是妖言惑众,多数谣传者,终究不过是别人利用的棋子而已!就算是真去管,难道还能将别人一个个捉拿起来吗?把心思放在正经事上。”陈礼道:“喏。”张安世又道:“不过简报里头,关于此事,还是要随时来奏报的,各府各县的风向,京城里的言论,也都要风闻奏来。”“喏。”“去吧。”张安世沉吟了片刻,随即却想了想,取了笔墨纸砚,开始书写奏疏,而后命人送了出去。……次日。文渊阁里。胡广看到了一份奏疏。而这奏疏,却令胡广不禁为之一惊。随即,他忍不住自言自语地道:“好你个张安世,好不容易去了一趟河南,对你印象大为好转,你竟就干这事……”说罢,胡广拿着还未票拟的奏疏,匆匆来到杨荣的值房。“杨公,你看看吧!”胡广绷着脸,气咻咻地将奏疏丢到了杨荣的案头上。杨荣气定神闲地抬头看了胡广一眼道:“怎么好端端的,这样大的火气。”说着,杨荣打开奏疏,随即皱眉起来。胡广气腾腾地道:“你看看,这张安世真不是好人,此子……睚眦必报,哎……所谓君子和而不同……”这是一封弹劾奏疏,而且还是当朝芜湖郡王张安世的弹劾奏疏。一般情况,在大明,重臣是不会轻易上书弹劾的,毕竟弹劾乃是御史的职责。毕竟重臣身份高贵,若是轻易弹劾人,会显得自己格局不够。另一方面,位置越高,就越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立场,这弹劾攻讦的事,交给下头的御史和翰林们去干就好了。只是……这一次张安世却破天荒的开始秋后算账。他弹劾了以国子监祭酒邹缉,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当初弹劾过张安世的御史以及翰林。在杨荣和胡广这样的人看来,身为大臣,被人弹劾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某种程度而言,地位越高,弹劾的概率就越大,而被弹劾之人,往往会展现大度的。何况邹缉这些人,确实人品都还不错,名声也算好,且并不属于那种卖直取名之人。这样的人,人家弹劾了你,即便是弹劾错了,也认了错,这事也就过去了。可谁想到,张安世居然不依不饶,竟反过来弹劾邹缉人等卖直取名,贻误军机。杨荣轻轻皱眉,狐疑地道:“奇怪,张安世何时心眼这样小了?”“他就是这样的人。”胡广气恼不已地道:“别人且先不论,这邹缉……是何等正直之人,且在殿中也认过错了,张安世还不肯饶他,非要穷追猛打。你说……人的气量怎可这样的小?即便是陛下,也不会如此。”杨荣不禁失笑道:“好啦,好啦,胡公你且先别生气。”胡广道:“我有什么好气的?只是为之不忿罢了!这邹缉当初,也曾弹劾过我的,可你看,我可有动怒吗?”杨荣却是若有所思地道:“我倒是觉得,张安世此举,似乎别有所图。”胡广眼一瞪,道:“你啊,总是想为张安世绞尽脑汁的辩解。张安世这个人,倒是有才干的,唯独缺了一样……德行!”杨荣道:“好了,你别吼叫了。”胡广道:“好,那我轻声细语的说,这份奏疏,怎么处置?你我如何票拟?”胡广紧紧地盯着杨荣,大有一副你不给出准确答案,我就跟你急意味。杨荣道:“依我看,还是对张安世的弹劾,进行辩驳吧,驳回这篇奏疏,如何?”胡广显然满意了,道:“这才像样子,不过这拟票的事,还是杨公来。我现在名声坏了,在陛下眼里,我定是那尸位素餐,名不副实之人。若是我来拟票,陛下未必借重。”杨荣则是语重深长地道:“胡公啊,你也不要这样妄自菲薄,你至多不过是为人率真,容易被人欺骗而已。”胡广道:“……”他这是受了夸赞,还是被骂了?杨荣随即提笔,开始拟票,他思虑了片刻,便开始笔走龙蛇,拟过票之后,将奏疏搁一边,等着呈送到陛下的面前。到了正午时分,从文渊阁送来的票拟,便到了朱棣的御案前。朱棣只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大多时候,他还是尊重文渊阁大学士们的建言,所以几乎都是提朱笔,在这拟票的下头画了个圆圈,这便算是同意了文渊阁大学士们的措施。可翻到了张安世的弹劾奏疏之时,朱棣那提着朱笔的手却是顿住了,他微微眯着眼,细细沉思起来。先是看过弹劾,而后再看杨荣的票拟,这杨荣的票拟写着:国朝设都察院、准予翰林进言,正有广开言路之心,倘以弹劾而论罪,只恐群臣百官恐惧,不敢轻言国事。芜湖郡王所奏,虽有道理,臣却窃以为,陛下不必惩处邹缉人等,以免断绝言路。半响后,朱棣才喃喃道:“张安世这小子……心眼倒是小的很啊。”亦失哈正在旁给朱棣整理着票拟,听到朱棣的话,笑道:“陛下,这又是怎么了?”朱棣抬头看了他一眼,倒是大抵地说了前因后果。亦失哈却不吭声了。“怎么……”朱棣不免好奇起来道:“今日怎么这样谨慎?”亦失哈恭谨地道:“这是大臣们的事,奴婢可不敢轻言孰是孰非。”朱棣此时倒是显得随性,道:“无妨,你说一说,朕也是兼听则明。”亦失哈想了想道:“邹缉等人,确实有过,不过……若是论罪,确实也不妥。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也有因言论罪的事,可但凡只要是言官或者学官风闻奏事,太祖高皇帝却大多听之任之,即便有说的不对的地方,也并不加罪。”朱棣听罢,若有所思地颔首点头。亦失哈又道:“不过奴婢倒以为,芜湖郡王殿下虽是率真,却也极少会因此这般为难人,此番特意上书弹劾,或许……有其他的想法。”朱棣:“……”朱棣觉得自己听了个寂寞。好话坏话你都说了,是吧?见朱棣的脸色阴沉下来,亦失哈倒不害怕,他伺候朱棣不是一日两日了,朱棣是不是真发怒,他也是看得出来的。于是笑了笑道:“奴婢的意思是,何不问明芜湖郡王的想法呢?”“嗯。”朱棣听罢,竟是立即吩咐道:“那叫人去问一问。”亦失哈忙道:“奴婢遵旨。”过了一个时辰,亦失哈便来禀奏:“陛下,芜湖郡王殿下希望……将邹缉人等……贬至和州……”“和州……”朱棣念着这两个字,双目则死死地盯着亦失哈。亦失哈确定地道:“是……”朱棣不由站了起来,来回踱步,微微低垂着头,喃喃道:“邹缉这些人……书倒是读了不少的,可是本事大抵是没有,只怕……和那胡广也没什么分别。”朱棣又皱眉道:“却让贬了他们的官职去和州……这不是给朕的孙儿添乱吗?”亦失哈看朱棣很是纠结的样子,便道:“其实奴婢也询问了,不过芜湖郡王殿下却说的语焉不详,好像……藏着掖着什么……”朱棣便冷哼一声道:“这个家伙……就喜欢卖关子。不过……他再怎样,总不会坑害自己的外甥。至于邹缉人等……哼……朕本不想加罪他们,不过当初他们弹劾张安世,张卿非要追究,那就将他们贬至和州去吧,教文渊阁拟诏!”亦失哈道:“奴婢遵旨。”亦失哈点过头,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来,于是又道:“陛下……东厂这边……”却是在说到这里顿住了。朱棣道:“说!”亦失哈这才接着道:“东厂这边侦知,如今天下各省,乃至各府各县,似乎都有许多的妖言……这些妖言,甚是厉害……”朱棣警惕起来,眯着眼,看着亦失哈:“什么意思?还有人敢谋反?”“这……”亦失哈迟疑地道:“奴婢可吃不准,不过大抵……应该是人心思乱。想来……是因为河南和关中的事,吓坏了不少人。”朱棣冷哼:“真要乱起来,朕先杀这些人祭旗!真以为朕老了,提不动刀了?即便朕不成,朕的儿子,朕的孙儿,也照样杀他们滚滚人头落地。”亦失哈笑了笑道:“这是自然的,只是奴婢以为……这背后……或许有人煽风点火……”朱棣眯着眼,更是露出了警惕之色,沉声道:“那就好好的查一查。”“是。”亦失哈点头。朱棣接着道:“东厂吃了这么些年的干饭,总该有得一点起色了。”亦失哈汗颜,忙道:“倒怪不到东厂上下头上,都怪奴婢平日里……怠慢了东厂的事,奴婢往后,再不敢懈怠了。”朱棣颔首,随即冷声道:“妖言惑众,坏人心术,这些人为了反对新政,真是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现在我大明的国策已定,岂容他们更改呢?朕的孙儿,都去了和州,任知州去了。朕的态度,已是不言自明,这些人倘若胆敢螳螂挡车,呵……河南、关中那些人的下场,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陛下所言甚是。”“下去吧。”……突如其来的一场贬官,倒一下子让百官人人自危起来。要知道,大家可都没少骂张安世,往日也不见张安世多计较,谁知道张安世这一次竟较了真。不过这也不过是一场波澜而已。此时,张安世却将一份章程送到了和州。朱瞻基接了,于是便开始忙碌起来。反而张安世却是清闲无比,近来他的心思,都放在了锦衣卫的上头。此时,有人从朝中下值回来,一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便徐徐踱步进了家中的小厅。在这里,却早有几个人候着他了。看到他的身影,便立马有人率先起身道:“陈公,我等久候多时了。”此人从容不迫地落座,呷了口茶,才道:“今日部堂中有一些俗事,倒是耽误了,诸位请坐。”“陈公可听闻了消息吗?陛下贬了邹缉等十数人,哎……”“邹缉人等,都是仗义执言的君子,他们被贬官,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这人笑了笑道。倒是有人急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办才好!现在人人都在说,天下要大乱了,哎……”这陈公微微一笑道:“乱有什么不好,可仔细想一想,若这太平天下,不是咱们家的,那么……即便再清平,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啊,天下治乱,不必看的太重。”“陈公……话是这样说……只是现在朝野内外,所有人都忧心忡忡,朝廷也没什么说法,反而这新政,更加如火如荼,先是直隶,后是河南和关中,再这样下去,真要天下大乱了。”陈公继续笑起来:“我看啊……之所以朝廷无动于衷,就是因为还不够乱,人心还在思定……所以啊……还得再加一把火……”“陈公的意思是……”陈公站了起来,从袖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道:“这是朝中最新的一些动向,尔等大可以拿去看,对啦……看过即焚,可不要给人留什么把柄。”众人个个心里期待,其中一人接过了一份手稿,随即毕恭毕敬地道:“这样做有用吗?”陈公叹口气道:“杀又杀不过,新政又是大势所趋,今日被他们蚕食河南,明日是关中。将来……你我之辈,就没有容身之地了。眼下……虽说是病急乱投医,可细细思来,这也并非不是办法,只要天下人心思乱,倒要看看,这新政如何推行的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