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马车已经停下了,郑立晏也睡在她身边。她一动,他就醒了。“这是到哪了?”她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郑立晏打了个哈欠,“云州城外。程将军在此安营扎寨,等着后续部队来。”宋嘉然坐直了身子,“你觉得,谁会是最后的赢家?”说心里话,他们俩目前对大夏是没什么归属感的,皇帝是谁对于两人来说都不重要。但宋嘉然一想到,自己受这流放之苦是拜现在这个皇帝所赐,就忍不住恶趣味地希望他倒台。“我不知道。”郑立晏摇了摇头,“皇帝多年不闻不问,今朝突然发难,肯定不是一时兴起;明王蛰伏多年,如今连攻下两州,可见也不是没有准备。鹿死谁手,不好说。”“只是站在我俩的立场,肯定是小明王获胜更为有益的。”他见宋嘉然有所疑惑,解释道,“岳父虽然曾说,郑家流放之事以后未免不会有转机,但岳父大人所认为的转机应该是皇帝收服了明王再还郑家清白。但我当初在皇林卫时,也曾了解这皇帝的行事作风说一不二。就算他收服了明王,也不一定会还郑家清白。”“毕竟,郑家如今也没什么有价值的地方,一个没有价值的平国公府,只是在给朝廷财政添加负担而已。”“但若是明王得势,想要名声干净,第一个要解决的便是皇帝拿郑家作筏子攻讦他意图谋反之事。到那时,郑家清白自然就回来了。所以,在我看来,想要尽早结束流放并且能回到以前的日子,靠皇帝不如靠明王。”他发表完了自己的见解,就见宋嘉然下巴搁在手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怎么了?”“没想到啊郑立晏,你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嘶,当初去皇林卫,是不是走错路了?你这般会审时度势,应该去当文官啊!”宋嘉然眼里有了笑意。“打住!不可能!别想让我再读书!”郑立晏立刻掐灭了她的话头,开什么玩笑,当文官不得去科举,科举?上辈子那些书还没读够吗?不可能科举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宋嘉然笑出了声,笑完了又叹气,“唉,对于我们俩来说是无所谓了,只是不管谁赢谁输,苦的都是百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1啊!”这是他们无法左右的事。“好了,睡了一觉,不饿啊?我去找点吃的,然后烧个水,好好洗个澡。”“嗯!”又是许久没洗澡了,她身上快臭死了!云州城是云州的中心城,城楼高大厚重。作为距离中州都城最近的城,云州城的防守非常严密。而守卫都城的铁骑军也于日前赶到了云州城,严阵以待。东赤军的大本营计划设在云州城外的五十里处。而先锋部队的营帐更是离云州城只有二十里。宋嘉然一出马车,站在车辕上望过去,就能看见云州城高大的城楼。她下了马车,环顾四周,周围都是营帐,有大有小,最大的那个应该是程将军的。军营里不时有小队军士巡逻,安全感十足。他们的马车在军营的角落,但也不算外围,大约是负责后勤的地方——她看见了正在做大锅饭的厨子。据郑立晏说,程将军还额外分了个小帐篷给他们,晚上他们男人就睡帐篷里,女人就睡马车里。知道郑家有伤患,还特地让军医来了一趟。这一番操作下来,郑立晏也不免感叹,老程虽然看着不好惹,其实心地还是很善良的。若是小明王麾下皆是这样的人,那这小明王就很不一般了。军医已经去看过了郑家的伤患,结果都不太好。钱氏失子后便浑浑噩噩的,需要长年服药修养才能维持情绪稳定;老太太年纪大了,自上次发热后身子就亏着,此番又受了刺激,有中风之象。而郑立昀,军医说,他的腿,很可能保不住了。“滚!滚!都给我滚!庸医!我的腿好好的,什么断了!没有!”营帐里,郑立昀歇斯底里地要赶走所有人,他一醒来,便被告知自己的右腿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这让骄傲的郑立昀如何接受?再也站不起来,那他岂不是成了一个废人?他郑立昀,平国公世子,郑家的嫡长子,怎么可以成为一个废人?他不信,什么军医,不过是想哄骗他罢了,庸医一个!“大郎,你先冷静!”郑鹏苦苦劝道,他身边,洛氏掩面哭泣。“我怎么冷静?”郑立昀向他吼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早说了明王要攻打云州,我们先走,你偏放不下他们,推阻四,结果就遇到了那群山匪!”没错,他那次跟随许解差一起进云州城后就得知了明王发起兵变的事,他就和郑鹏商议两人以及大房的人偷偷溜走直接去寻明王为其效力。可郑鹏却一直犹豫不停,他放不下老母亲,也不想一大家子分开——分开了他就没有一家之主的威风了。结果,这一耽搁,就遇到了清风寨的山匪。郑鹏就是因为此事在心里愧疚,他本就偏疼大儿子,见一向神姿俊貌的大儿子如今却可能要成为一个残废心里痛的不得了,他掩着心中悲痛再次相劝,“大郎,大夫说了,你的腿若是再不治,情况会更糟糕的,你听为父一次劝,先用药!老大媳妇,你说是不是?”洛氏连忙点头,“夫君,公爹说得言之有理。你素有才华,遭此劫难也不会影响你半分的。”郑立昀却仿佛没听到的,面容扭曲,“好,我治,但我有一个要求,爹,你去把老的腿也打断了!”“大郎,你说什么?”郑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我说,你想要我用药,就把老的腿也打断了!”“父亲!不可!这次要不是叔相救,我们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叔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您怎可让祖父做出这等残害亲子的不仁之事?”少新不可置信道。他也觉得自己父亲提出的要求毫无道理,这事与叔有何关系?“你敢忤逆我?”郑立昀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只有怒火,但见少新不过十岁年纪,遭此大难却仍背脊挺直,怒火又变成了思索。少新不卑不亢道,“父亲,您曾教导儿子‘首孝悌2’,孝顺长辈,友爱兄弟姊妹,如今您受伤,心中不忿是自然,但怎可将一腔怒火发泄到您的弟弟身上?儿子不明白,这与您对儿子的教导不相符合。”营帐里一片安静,良久,郑立昀才道,“少贤,你说的对,是父亲想差了。我醒来后只顾自己,还未曾看望过祖母,少新,薇薇,你们代我去一趟。”少新抬头看他,见他面容平静,似乎刚才的话的确是言语之失,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是,儿子这就去。”他与薇薇出了营帐。待两人走后,郑立昀的脸色才阴沉了下来,他声音低如邪魔,“爹,我不服。你说你最疼我爱我,可如今我要成废人,他郑立晏却完好无损,还得了程巨鼎的赏识,我不服。”在他心里,在所有的兄弟中,唯一能威胁到他的只有郑立晏!从小,母亲留下的嬷嬷就告诉他,何氏那个女人抢占了母亲的位置,郑立晏长大后更是会抢夺他的世子之位。他仗着郑鹏宠爱,故意不让郑鹏与郑立晏接触,更是多次撒谎何氏暗地里苛待他,久而久之,郑鹏越来越不信任何氏,对郑立晏这个儿子也越发待见了。何氏死后,郑立晏在府中更是成了隐形人,待遇比老二老四这两个庶子还不如。他原本以为,郑立晏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注定要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可他没想到,郑立晏居然身怀巨力,在武艺上颇有天赋,还破天荒地求了父亲进了皇林卫!而他,自小便不擅长骑马弯弓。他还记得,郑立晏第一日去皇林卫当值的那天,竟敢嘲笑他!如今平国公世子之位没了,他的腿也要废了,郑立晏却还是那般强壮,若是明王得势,说不定就从此飞黄腾达了,这让一心想把郑立晏踩在脚底下的他如何能忍?“爹,你帮我!你可以不打断他的腿,但你必须逼他,从此以后不许为官为富,不许离家半步!”他见郑鹏迟迟不答应,将枕头甩到地上,“你若是不答应我,便再没我这个儿子!”郑鹏心里一慌,“我……大郎,我……”他心里权衡再,在他心中,到底是老大更重要,正要咬牙答应。“大哥,就算父亲答应了你又如何?我如何活着,我自己决定,谁都管不了。”营帐的门帘被挑开,一脸漠色的郑立晏走了进来,手里还抱着装了热水的盆。“你一向防我妒我,事到如今你自己遭难还妄图拉我下水。今日我便在此立誓,以后我郑立晏,做官便要做那人人敬畏的官,为富便要做那人人羡慕的富。而你,郑立昀,从此以后,只能当一个瘸子,受人唾弃,再无半分前途。”“只能像只阴沟里的老鼠,日日羡慕我,仰望我,却永远也翻不了身。”郑立昀趴在床上,想要起身抓他,但腿上的疼痛却让他动弹不得,这就像是验证了他刚刚的话,只能日日羡慕他,仰望他,翻不了身。他气得说不了话,只能徒劳地嘶吼着。“够了,老,你胡说什么?”郑鹏想赶他出去。郑立晏却越过了他,“郑立昀,你记住了,今日的感受,就是你以后每一日的感受。”他怀中盆里的热水,倾盆而下,尽数浇到郑立昀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