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郑鹏就在前厅等着,宋嘉然却没急着去。总不能叫人以为夫妻俩真没脾气吧?何况想都不用想,她要是先去了,郑鹏心里也只会觉得只有她一个妇道人家接待,是对他的不尊敬。笑死,他也不想想,如今她何须尊敬他。要不是为了维护郑立晏的名声,她恨不得直接让人将其赶出去。所谓不能拍死的虱子,说的就是郑鹏了。将郑鹏晾在前厅,直到水芹告诉她郑立晏回来了,她才慢悠悠地去了前院,和郑立晏一起进去。正厅里,郑鹏肚子都快喝饱了,见他们进来,立刻站了起来,但很快,又坐了下去。他沉着脸色,“老三,几年不见,你是越发没有规矩了。”一进门就挨了个教训,郑立晏面上还算平静。宋嘉然却没忍,“瞧您说的什么话?您这一上门夫君就推了程将军的约紧赶慢赶地回来了,这身上还沾了一身灰呢。您是怪我没有出来接待?可夫君不在,我也不好和您单独待在一处啊,这才是没规矩呢。”郑鹏闻言一噎,听到郑立晏是推了程将军的约心里更是一虚,但还是斥道:“老三还没说话,你插什么嘴?”宋嘉然更笑了,“这话就更奇怪了,这是我家,还没有我说话的份了?”“行了。”郑立晏拉住她。他这样的举动让郑鹏挺了挺胸膛,看来老三还是惦记着他这个父亲的嘛。“你何必和他争这口舌?”郑鹏脸上的笑容一僵。见他坐在主位上,郑立晏什么也没说,拉着宋嘉然随意坐下,直接道:“我记得,分家文书曾定过,我无需您相助,您无需我赡养,不知今日来,是有什么事?”他态度看似有礼,说出的话却一点都没有礼。就差直言“说好的老死不相见,你怎么就找上门了呢?”郑鹏心里发怒,“我无事就不能见你了?你是我儿子!”郑立晏掏了掏耳朵,“您这话,我早听厌了,您要是说您对我有几分父子情意,我是不信的。何必虚与委蛇浪费彼此的时间呢?我这儿也忙得很,您有什么目的直说便是,没必要又是让几个孩子来,又是假装与我诉说相思之情的,我真没时间。”许是没有想到郑立晏连演都不愿意演,郑鹏的脸都快紫了。他颤抖着唇,伸出手指着郑立晏,“老三,你这是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啊!”这是硬的不行,开始来软的了?“您大可不必给我扣这顶帽子。您是我的生父,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族谱上都记着呢。”郑立晏不接他的茬。“老三,就算我当初是偏心了点,护着你大哥,但咱们父子之间就没有真情了吗?你小时候,带你骑马射箭的是谁?给你请先生的又是谁?你当真就要为一点小事,连我这个父亲都不管不顾了吗?”郑鹏红着眼睛,活像郑立晏就是那不孝的无耻之徒一样。老泪纵横的模样看得宋嘉然都恨不得拍手叫好,这演技可以啊!郑鹏继续彪着演技,“是,你大哥是有错,我押着他来给你跪下行不行?老三啊,虎毒尚且不食子啊,你父亲我,当时也是为了郑家着想。你们兄弟之间有隔阂,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是,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对不对?你不知道,你离家的这几年,你祖母是日夜念叨你啊!连做梦都在喊着你的名字。”“难道,你就这么狠心,连你祖母都不见上一面吗?”他说着说着就要锤自己的胸口,“是为父的错!为父的错啊!”郑鹏一边嚎啕一边眯着眼看郑立晏,可锤了半天,两人都坐在那无动于衷,就跟看戏似的,他的声音不由小了起来。郑鹏抹了脸上的泪,“好,好,郑立晏,你可真是软硬不吃,冷心冷肺啊!”瞧着他冷静了,郑立晏也不想和他继续废话,“您就说吧,您到底要干嘛?我不会给你任何东西,也不会回郑家。”郑鹏看着他笑了,眼里的羞恼转为疯狂。真像啊,老三坐在那冷漠地说着话的样子,就和他那个母亲一样,令人生厌。他迅速调整了坐姿,就像是自己还是平国公一样,姿态高高在上。“我听说,皎皎要嫁给安国公府的二公子了。这门婚事,你挑选的不错。”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是夸奖一样。“作为皎皎的父亲,她出嫁之日,我怎么能不在呢?”满是沟壑的脸色挤出了一抹怪异的笑,“我就这一个要求,你必须得答应我。”送走郑鹏,宋嘉然有些疑惑,“他干嘛非要来参加皎皎的婚宴?他该不会是想在婚宴上闹什么幺蛾子吧?”她瞬间就开始思维发散,什么在宾客都来了之后,郑鹏就开始撒泼打滚指责郑立晏不孝,或者以这个为理由要挟郑立晏给他一些好处。“不清楚。”郑立晏哪知道他是什么想法。“管他呢,不管他要做什么,都得来了才行,那让他来不成,不就好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太过冷静,宋嘉然睁大了眼睛,惊恐道:“不好吧?虽然这人是挺恶心的,但咱们没必要因为他手上沾一条人命吧?”“你说什么呢?”郑立晏瞪着她,重重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宋嘉然吐了吐舌头,这不是怕他受影响太深,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了嘛。她的心思郑立晏哪能不懂,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这些日子,他的变化的确挺大的。“不得不承认,我如今对一些事,的确可以冷眼旁观,但还没有到那个地步。”这些日子,他认识了太多的人,也见到了太多的事,老实说,他真的有被其中一些人的观念所影响,有时候甚至会恍惚,他们做的也许是对的。甚至上一辈子的事就像是梦一样,离他越来越遥远。“还好有你在。”他突然感叹。每一次从外面回来,看到她抱着琛哥儿讲睡前故事,一身的疲惫就消失了,那些纷纷扰扰也随之而去。宋嘉然温柔地看着他。其实,这样的感觉她也有过。她给郑立晏讲了郑蓉郑英的事。“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当场就会答应帮助她们。”就像是在那场山崩里,她毫不犹豫地去救小吴氏和英儿一样。“可那天,我拒绝了。”那晚,她看到英儿身上的伤,的确非常同情,可听到蓉儿的请求时,她的第一反应是不行。这件事对她而言一点都不难,可是如果答应了蓉儿,她就得负责这两个孩子,以后郑家人说不定就能以这个为由头赖上他们。“我眼睁睁地看着蓉儿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但我还是很冷静地告诉自己,不能帮。”她突然有些惶恐,“郑立晏,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变成怪物。”变得和那些上层阶级没有任何不同,视人命如草芥,看不见民生疾苦,还洋洋得意自己手中握着滔天权势。她不是无病呻吟。就拿皎皎来说,她绝对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可若是有一天,水莲犯了错,宋嘉然要将她打死,皎皎只会觉得残忍,但并不会觉得宋嘉然做错了。在皎皎从小受到的教育里,像水芹水莲这样的家生奴才,真的就只是奴隶而已,他们的命,本就在主子一念之间。再像是程巨鼎,他为人义气吧,更是出身平凡,可郑立晏第一次初见他若是个莽撞无礼之人直接冲向东赤军的队伍,程巨鼎会毫不犹豫将他斩于马下。宋嘉然一直觉得,他们与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最大的不同,是他们坚信人人平等,尊重每一个生命。可她现在,使唤水芹水莲她们,越来越顺手了……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人真的很容易被影响。所以她刚才听了郑立晏的话,第一反应竟然以为他是想杀了郑鹏以绝后患。这样的念头太可怕了。她眼里的惶恐不安太过明显,郑立晏拉过她紧紧抱住,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背。等她平静下来,他才道:“我们有底线。嘉然,你就是我的底线,我也是你的底线。我们两个会互相监督对方,我们不会变成怪物。”他们会互相看着对方,提醒对方,在对方边上就是悬崖的时候,紧紧拉住对方。“嗯!”宋嘉然重重点头。两人心里的一些东西,一下子就松开了。“你想救蓉儿英儿吗?”郑立晏问她,“其实,咱们可以想一些迂回的法子。”让郑蓉郑英脱离郑家最大的问题就是怕郑家人赖上来,那只要不让郑家人知道,他们在救郑蓉郑英不就好了?“还有郑老爷。”郑立晏突然笑了,微笑着看她,“嘉然,咱们去一趟郑家吧。人家都上门两趟了,咱们也去看一看。”北街郑家,郑鹏又坐在堂屋门口抽着烟丝,郑立昀离他不远,坐在轮椅上和他说话。“老三真答应你去皎皎的婚宴了?”郑鹏面前烟雾缭绕,“他敢不答应?他只要做官,就不敢不认我这个爹!”郑立昀脸色这才有了一丝笑,“说起来,老三还想着送少新去静山书院读书呢,可惜了他这个做叔叔的,对侄儿的一片关爱之心了。”“嗤,他要是有心,会六亲不认?”一想到那日郑立晏看他就像看陌生人的眼光,郑鹏就生气。“是啊,三弟可真是狠心。”郑立昀叹道,脸也在一片烟雾中模糊不清,所以啊,三弟,也不能怪他们这些做亲人的狠心了。什么进士什么大官,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同时一家人,凭什么老三能当官为富,他们却只能活得像一瘫烂泥?既然什么都得不到,不如毁掉好了。各有心思的父子俩,没有发现西侧的墙角,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