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做了国公府老太君几十年,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头,她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过了花甲之年,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得要人帮忙。若她仍是老太君也没什么,自有数十个嬷嬷侍女精心地伺候她,不会叫她觉得难堪。可现在,她想要方便,还得听上几句怨怼。最令她心中感到悲哀的是,她心里清楚,若不是还惦记着她手里可能还有银子,她听到的就不止这些了。老太太歪着嘴巴靠在床头,她这间门屋子是后罩房隔出来的,房间门低矮阴冷,一到秋日潮湿得不行,她常年卧床,身上已经起了许多疹子。可她的好儿子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吱。”她房里门被推开了。她知道,不是二房的蓉儿就是英儿进来给她喂饭了。以前,她的膝下从不缺女孩,一开始是皎皎,后来皎皎大了,她觉着寂寞了,就把大房的薇薇养在她身边。蓉儿英儿?不过是庶女,她从来瞧不上。两个孩子也知道她不喜,从不在她眼前晃悠。可现在皎皎跟着老三走了,薇薇在洛家桂王府两头奔波,照顾她这个老婆子的,就只剩二房两个姑娘了。端着饭碗的身影走近了,老太太眯着眼看,心里叹了口气。是英儿啊。这孩子太闷了,来了也不说一句话,给她喂了饭也不会多待。蓉儿就不同了,她那张嘴就没个停下来的时候,虽然嘴里都是埋怨的话,但也能让她听个响声儿。她现在,就是想听点响声。老太太就看着,英儿刚坐在她边上,要拿个引枕让她靠时,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却是吴氏。她脚步匆匆地,一脸喜色地走过来,将英儿拉起来推到一旁,也没注意到英儿趔趄了一下,“母亲,你不知道谁来了!你的三孙,立晏回来看您了!母亲,儿媳这就给您换身衣裳!”三孙?老太太浑浊的眼睛转了一下。她前些日子就听到了,老三考中了进士,要当官了!她激动得要坐起来。自从国公爵位被削去后,老太太夜夜呕心哭泣,好好的一个家成了这个样子,她都不知道百年了之后去了底下如何和老国公交待。谁能想到,郑家又出了个出息的子孙!“快!快让他们进来!”她还能说话,就是有些口齿不清。“母亲您别急,您这样子也不能见人啊!”吴氏翻了半天,终于从箱子里找出了一件还算干净的衣裳,就是摸着有些潮气,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急急忙忙地给老太太换上,又呵斥英儿,“你愣在这做什么?还不快去把窗户打开!”这屋子里一股馊味儿!英儿站着没动,见她抬手就要打过来,立刻转身就跑了出去。“哎!”吴氏气得跺脚,只好自己去打开了窗户。她几乎刚给老太太把衣裳穿好,就见着郑鹏引着郑立晏宋嘉然进来了。一进屋子,宋嘉然的眉头就一皱,这屋子里的味道实在不怎么好闻,馊味骚味潮湿味腐朽味混在一起,让人忍不住反胃。跟在她身后的水芹立刻解开了身上戴着的香囊,将香囊拆了倒出里面的香珠,洒在房间门各个角落,又拿水化了,房里的味道顿时好闻了不少。这玩意是花云涧新制的,平常戴着身上,这样若是出门做客需要方便,也避免沾上不雅之味。这东西在各家都常见,花云涧的这款妙处在于,里头的香珠就这么放着,只是淡淡的清香,但若是用水融了,香味就极强烈。只需几颗,就能满室飘香。又因为有许多种香味,这一款卖得还挺俏。看着她这般作态,吴氏眼里划过一丝羞恼,这种事在她还是国公夫人的时候太常见了,可现在在这屋子里上演,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但她还是笑迎上前:“老三老三媳妇来啦!”郑立晏两人却直接越过了她。“祖母。”两人上前就跪下行了一个大礼,郑立晏垂着头道:“祖母,孙儿不孝,因着一心备考,直到现在才来看望祖母,请祖母责罚。”宋嘉然在他身后一步也跟着跪了下来。这样的态度给了老太太很大的面子,她的眼泪瞬间门就落了下来,接着的便是嚎啕:“我的乖孙儿啊,你能来看望祖母,祖母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怪罪你!”“快起来,快起来!让祖母好好瞧瞧!”郑立晏从善如流站了起来,又往前走了几步,好让老太太看他。“好,好!”老太太能活动的那只手拍着郑立晏的肩膀,“你光宗耀祖,祖母我到了底下也能给你祖父一个交代了!”她又看向宋嘉然,全然没有过往的嫌弃,而是满眼欣慰,“听说你给老三生了个儿子?”宋嘉然微笑:“还在还小,这几天又着了凉,就没带着他一起来,等他好了,一定抱来您好好瞧瞧。”“好,好!”郑立晏被老太太的手拉着,手碰到了她的袖子,瞬间门就感觉到了她身上衣裳的潮气,再打量了下这间门屋子,一脸悲痛道:“祖母,孙儿此前庸碌无为,无法承欢膝下;如今也算有了建树,孙儿斗胆,孙儿在都城郊外有一庄子,风景怡人,最适合养神,祖母可愿意搬过去好好保养身体,也好叫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安心啊!”他话刚一说话,自进了屋就没开口的郑鹏立刻道:“这怎么行?你祖母在家里有人照料,她若是一人去了庄子,谁伺候她?不过,你有这片孝心倒是好事,吴氏,你跟着伺候老太太吧!”吴氏听了立刻笑道:“好啊,有我跟着,必会好好伺候老太太的。”“太太哪做过伺候人的活?我们既然是请老太太去调养身体,自然会安排丫头伺候着。”宋嘉然故意看了这屋子一圈,“那庄子上房屋我都让人翻修了,什么用具都已经备好了。祖母,您只管好好调养,什么说书的丫头做饭的婆子,我都给您备好了!”老太太之前听郑立晏说这话的时候就已经心动了,从这破屋子里搬到好房舍里去,自然是好,而且还有人伺候!但她心里也清楚,父子俩之间门是在打擂台呢,她若是去了,只怕儿子会不高兴。可不去的话,她就得在这间门屋子里等死了。想到那日儿子迷上赌博之时发着疯拿着刀逼着自己交出嫁妆银子的场景,老太太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感动,她颤抖着握着郑立晏的手,“既是你一片心意,祖母哪有不接受的……”她都没给个眼神郑鹏。郑立晏也没管郑鹏铁青的脸色,“既然如此,那孙儿这就让人来给您收拾行李。”留了人在屋子里帮老太太收拾东西,几人走到了院子里。院子中,郑家一家人都等候着。有几个人面上既是希冀又是忐忑,都在心里暗自琢磨,郑立晏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而等他们出来,郑鹏将郑立晏要带走老太太的事一说,众人面部表情各异。小吴氏没管住嘴,“三哥可真是孝顺啊!只是三哥只顾着祖母,不惦记咱们这些兄弟姊妹吗?”她以为郑立晏肯来,就是心里还记着他们的。既然他都肯带祖母走了,也许也会迎他们走?郑立晏自然当没看见她白日做梦。他今日来是有要事,与宋嘉然对视一眼后,便一脸笑意地看着坐在轮椅上一直沉郁着看他的郑立昀。“大哥,一直有些话想和你说,不知可否单独谈一谈?”郑立昀身侧的手微微收紧,眼里犹如深深的黑色虚洞,“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