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立晏一副弟恭的模样,推着郑立昀的轮椅往他屋子里去了。院子里便只剩了宋嘉然。她还没开口呢,就有人说话了,态度还很恭维。“此前还没见过嫂呢,早听说嫂是大家闺秀,毓秀慧心,今日一见,才觉着嫂不仅气质出众,容貌也非常人可比,倒叫我见了自惭形秽了!”说话的是一个陌生妇人,一身桃红绣飞燕的纱裙,露出白嫩脖颈锁骨,说笑间门一举一动自有风流。宋嘉然心里便有了数,这位怕就是郑立全新娶的媳妇了。虽然这人出身不太好,但宋嘉然也不是看重出身的人,她此前也不知这女子品行如何,从未做过评价,此时见她说话故意奉承,也回了个笑——谁不喜欢听奉承话呢,说话还不打笑脸人呢。“还不知道弟妹姓氏?”“我这出身哪有什么姓氏啊?嫂叫我茴绛便是。”她娇笑着,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出身的模样。小吴氏最看不惯她这轻浮模样,冷嗤道:“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就该回屋子里待着,出来丢人现眼做什么?”不等茴绛恼,郑立全已经出来呵斥小吴氏了,“五弟妹,茴绛是你嫂嫂,你这样不敬兄嫂又有何规矩?”小吴氏到底不好和他对仗,想拉郑立昆帮他说话,可他根本没领会她的意思,拍开她的手道:“干什么呢?”眼睛还不时盯着茴绛瞧。小吴氏更气了,嘟囔着:“一个两个的都被迷得五迷道的,不要脸的东西!还嫂嫂?李氏尸骨还没凉呢!”后一句显然是对着郑立全说的。她声音虽小,但宋嘉然和茴绛都听见了。可茴绛跟个没事人一样,还将妩俏和软香拉到身前,“这是我的两个女儿,还不快见见你们婶婶!”妩俏软香立刻跪了下去,“见过婶婶。”说完就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她。宋嘉然仍是笑着,“好孩子。”不用她给眼神,身边的水芹立刻上前把两人扶了起来。没如她的意,宋嘉然看向钱氏,“许久没和二嫂说话了,二嫂不请我去屋里坐坐?”钱氏心道,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却见宋嘉然盯着她,抿了抿唇,“自是要请的。”她带着宋嘉然进了她的屋子,徒留吴氏又笑话茴绛,“算盘落空了吧?真是眼皮子浅!”以为两个女儿叫声“婶婶”就能换些好东西呢,人家根本就不理你!又恨恨地看着钱氏和宋嘉然的背影,凭什么就要去二房的屋子?进了屋,钱氏也没和她寒暄,“你找想说什么?”宋嘉然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打量的一下钱氏的屋子。以他们如今的情况,屋子里自然是没有摆什么好东西的,只是哪怕寻常人家里,多少也会有些颜色,可钱氏这屋子里,素净的跟个雪窟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做白事打扮。最让人误会的便是那靠着西侧墙面的角柜上,端放着一尊牌位,正是少康的名讳。少康属于夭折,不该有牌位的。可钱氏却偏偏给他做了牌位,还放在自己屋里供着。宋嘉然心里暗叹,又见这屋里摆了两张床,严谨点说,是一张床一个铺盖。钱氏和郑立勤这是在分床睡?“你这是何苦?”她叹了一句。钱氏如今虽冷心冷清,嘴上还是不饶人的,“怎么?如今你得了儿子,心里舒坦了,就来看看我过得有多凄惨?”以前在国公府,她没少讽刺宋氏无子。“儿子对你就这么重要?”“当然!少康是我心头的肉!”钱氏几乎是低吼。宋嘉然不免想到了记忆里原身刚嫁到平国公府的时候。钱氏比她先嫁进府里两年。她嫁进去的时候,府里洛氏已经生了少新,刚生下薇薇没多久。她一进门,老太太便表达了希望他早日诞下麟儿的期望,还总拿钱氏出来说事,让她不要像钱氏那样,进了门两年都不曾有孕。可一年过去,她没有怀孕,钱氏仍没有怀孕。钱氏那时总拉着原身说话,还不停地找寻各种偏方想要拉着原身一起试,但原身得了娘家嘱咐,是故意避着孕,自然没有理会。好不容易,钱氏终于怀了孩子,还是双胎。凭着肚子,那几个月钱氏的日子风光极了,天天陪着老太太说话不说,还得了一堆赏赐,人参燕窝的更是顿顿不缺。结果,十月怀胎,落地了两个姑娘,老太太瞬间门变了脸。本来就有怀双胎不吉利之说,若是两个男孩,也就盖过去了,可偏偏,生了两个姑娘,连坐月子,钱氏都是在奚落声里度过的。是以,自打蓉儿英儿出生,便不得钱氏喜爱。双胎生子本就辛苦,钱氏月子没做好,再想怀孕就更难了。之后的日子里,钱氏几乎是泡在了药里,二房院子里每日都能传出浓浓的药味。直到四房李氏进门,老太太又对着李氏耳提面命,这次是把钱氏和原身都拿出来说事了,说不要像原身一样,嫁进来两年没有好消息,不要像钱氏一样生不出来儿子。钱氏快被生儿子这事逼疯了,这是原身当时的感觉。终于,许是那些喝下去的药有了作用,钱氏又怀上了,而且如愿得子。钱氏一下子就抖擞起来了,把这个儿子当做了命根子。说少康是钱氏的命,这话许是对的。但是,宋嘉然还是不忿,“少康是你心头的肉,蓉儿英儿便是你捡来的了?”钱氏一哽,“她们只是两个丫头片子……”“便是丫头片子,也是你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也叫了你这么多年的母亲,便是捂一块石头,这么些年也该捂热了吧?”她实在不明白,重男轻女这种事很多人都有,在这个时代更是寻常事,可即便是重男轻女,也不代表瞧不见女儿吧?“丫头片子有什么用?”钱氏红了眼眶,声音也尖利起来,“丫头片子能给我带来什么?是能给我带来荣华还是富贵?都没有!她们只会让我遭到嘲笑!只有儿子,只有儿子……”只有儿子才能让她安稳,才能让她不必再喝那些苦死人的汤药。“所以,你到底爱的是少康,还是儿子这层身份后面的意义?”宋嘉然指着少康的牌位,“就连少康走了,你也记不起你还有两个女儿。”钱氏却冷静了下来,“怎么,你是来给蓉儿英儿打抱不平了?她们是我的女儿,我想怎么样对待就怎么样对待。”宋嘉然默默地看了钱氏一会,她想,钱氏是真的疼爱少康的,只是她这份爱里,掺杂了太多,不仅有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还包含了她自己的希望。她把她后半生的荣辱全寄托在了少康身上,所以,少康的死亡,也带走了她全部的希望。“你的女儿,我有什么好管的。”宋嘉然抖了抖衣袖,“我只是想着,老太太要去庄上住着,若是有两个孙女陪着,日子也不孤单寂寞,薇薇自有前程,唯独蓉儿英儿,料想你们也不会管,不如跟着老太太去庄子上。”“好歹生了她们一场,你就算不喜欢她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受苦受难吧?你已经没了少康,难道还要失去两个女儿吗?”钱氏明显一怔。宋嘉然心里又叹了口气,有了给长辈侍疾的经历,蓉儿英儿的名声也好听一些。她打听过了,那庄子周边有个李家村,村里有家农户,家里有些良田,算是个小地主吧。这家有两个儿子,年纪和蓉儿英儿差不多,唯一就是,那家的小儿子,小时候落过一次水,救起来后一只耳朵有些听不见了。她想着的是,让蓉儿英儿跟着老太太在庄子上住几年,有了些好名声,将姐妹俩一起嫁到那户人家里。那家人,有着郑立晏暗地里打招呼,自然不会不愿意。虽说英儿如今有些糊涂,但却并非那种大疯之人,平常是看不出来的,也不影响日常生活。那家小儿子也有残疾,不存在看不起英儿的问题。这样,蓉儿英儿以后既是姐妹,又是妯娌,蓉儿自会护着英儿。这些打算,就不必告诉钱氏了。“你好好想想吧。”宋嘉然没再多说了,自己转身出了门,也没理小吴氏的邀请,先行出了郑家上了马车上坐着。钱氏在屋子里呆愣了半天,才回过了神,将郑蓉郑英叫了进来。郑蓉眼神里有些防备,将郑英护在自己身后,站在离她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就不往前了。“您有什么事吩咐?”钱氏心里一颤,她恍觉似乎好久没听见两个孩子喊她母亲了。她不由往前走了一步,手抬起来想拉她们。却见蓉儿往后退了半步,英儿更是一手抱着头蹲了下来,一手抱住蓉儿的裤脚,浑身抖得像筛子。“她……这是怎么了?”钱氏不解,自己这么吓人吗?郑蓉轻轻拍着妹妹的背,“不怕,不怕!”等郑蓉不再抖了,她才回答钱氏,眼里全是不耐烦,“您有什么吩咐,直说就是了。”“我只是,想看看你们。”她听了宋嘉然的话,总觉得有哪不对。“看我们?”郑蓉像是听到了笑话似的,眼神讥讽地划过少康的牌位,又回到钱氏的脸上,“您这是慈母发现了?”自那日求了宋嘉然无望,郑蓉觉得日子也就这样了,横竖都是昏天暗地的,不过是听几声呵斥挨几下打,早晚是个死,不如早点死,她也学着不忍了。只是可惜,这两个月家里都还盘算着赖上叔一家,倒没心思管她们两个。钱氏听她这般不逊的话就是一怒,“你这是和谁在说话?”要来了吗?郑蓉心里奇异地升起一股兴奋。她也不藏着噎着,“我说错了吗?”她把英儿往身前拉,不顾她的挣扎,几乎将她推在地上。英儿又爬着去抱她的小腿,嘴里“呜呜”地呜咽着。她这样子太不正常,钱氏一下子就呆住了。“看明白了?”眼泪明明在流,郑蓉却笑了,“您这时候想起来看我们了?”“怎么会……”钱氏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女儿,怎么会!她蹲下去想去摸英儿,英儿却疯狂地挥着手,嘴里的呜咽声更大,她的手一抬起来,那些疤就露出来了。钱氏一把抓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手上那些疤痕,慌张地将她的袖子往上拉,领口,后背,大片的长条、烫痕或是盘沿在英儿的身上。“这是谁打的?这是谁打的?”她嘶吼着问郑蓉。“你当真不知道吗?”不知为何,见钱氏这般激动,郑蓉居然有一种诡异的畅快。“是你父亲?还是你祖父?是谁?”钱氏的泪喷涌而出,她想仔细看看,英儿却拼命的挣扎,如同她是恶魔一般将她推开,躲到了桌子底下。钱氏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了看躲进桌子里将桌布遮得严严实实不露出一丝缝隙的英儿,再抬头看一脸冷漠的蓉儿,终于掩面哭泣。“你难道还要失去两个女儿吗?”她终于懂了宋嘉然的话是什么意思,在她沉迷于少康夭折的悲痛里时,她的两个女儿正在被人折磨!她没看蓉儿,但蓉儿身上的伤一点不比英儿少。若不是她今日发现,也许要不了多久,蓉儿和英儿也会……不知过了多久,钱氏终于停止了哭泣,她扶着墙站了起来,坐到椅子上,看向仍站在原地的蓉儿,“你婶说,可以让你和英儿陪着你祖母一起去庄子,你可愿意?你若是不……”“愿意!”郑蓉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我愿意!英儿也愿意!”她顿了两秒,“出城要身份文书,您把我和英儿的给我吧,我会好好收好的。”钱氏张了张嘴,看了她半天,点点头,“好。”她起身从箱子里找出两人的身份文书,刚递出去,就被郑蓉接了过去。郑蓉仔细地查看了,将文书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走到桌子边,轻声唤道:“英儿,是姐姐,出来吧。”过了一小会儿,桌布被掀起一个角,英儿见真是她,连忙钻了出来站在她身侧抱着她一个胳膊。郑蓉拉着郑英就要往外走,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回过头,看见钱氏也在看她们。母女人之间门明明只隔着几步,却像隔着一条银河。郑蓉突然跪了下来,给钱氏磕了一个头。郑英连忙跟着她学。没有说一句话,郑蓉拉着郑英转身出门。看着两人毫不留恋的背影,钱氏怔怔地站在原地看了许久,她慢慢地将手放在胸口,那里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