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溃(1/2)

兰考县衙的差役们亮了刀子。几名在河道上忙活了一日夜的河工，最终只能默默的低着头，被差役们押出了县衙。“你们不能这样！”“那大堤不能炸，炸了我们所有人都要完蛋！”出了县衙，外面的风雨更大，整个苍穹黑沉沉的几乎每一分都距离地面越来越近。从三义乡赶过来的河工们，对着周围的差役怒吼着，有几人更是彻底的失了神，跌坐在了冰冷淤积着雨水的地面上。几名差役相互之间看了看，又默默的回头看向衙门。隐隐约约的，雨幕后面，还有那妓子唱曲的悠长悠长的声音传出来。“老实说，炸了大堤，咱们这些人可能都要完蛋。但如果不炸大堤，我们现在就要完蛋。”一名差役将刀送回腰间，脸色亦是分外凝重的开口解释着。“上林苑监。”朱允熥轻轻的呼唤了一声。“都听好了！”刘四瞪大了双眼转过头，然后身后，被老刘爷紧紧抓住的手却是忽的一空。禁军们回了一声，上前牵着马，后面的人开了承天门。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为什么这个时候，下游会有人将大堤给炸开。“都完了……”终于，刘四的视觉和听觉都慢慢的恢复了过来。老刘爷反手紧紧的抓住刘四的手掌，重重的提了一下：“稳住！我这次恐怕要不行了，往后这些人就要靠你了！”“来了！”河水的径流量似乎忽然之间变小了很多。刘四已经看不清眼前半尺内的东西。一道道的河水，好似天河溃决了一样的从河道里灌到大堤后面。没有任何的希望可以看见。浪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便是死，我们也会护住老刘爷的周全！”“急奏！河南大水！”整座耗费帝国无数钱粮的大堤，在不断的颤抖着，好似是慑于这条黄龙的淫威，颤惊惊的匍匐在镇压下。“完了……”一下下的，像极了随时会熄灭了的烛火。一辈子生活在河道上的刘四，一眼就能看出来现在的局面。“洪峰来了！”刘四的耳中开始重新恢复了听觉。随着气温的一点点上升，帝国再一次开足了马力，按照既定的计划朝着预定的目标前进。弟兄们保证了会护住老刘爷的遗体，那就绝对会豁出了命，去抱住这位在河道上操劳了一辈子的人最后的一点遗留。“站稳了！”可河套？他真的不知道。河堤上，异口同声，人人面色振奋，誓与黄龙斗到底。这样的洪峰浪头，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趴在高处的刘四，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的上下颠簸了起来。差役这时候也来了火气。“燕王奏，上旬领北平都司马步军马三万五，北征坝上草原、漠南，因去岁北平张志远扫荡两地，燕王今次将挥师大漠，试探深入漠北。”便是堤溃，自己也要站在这大堤之上！刘四整个脑袋一片空白，他痴痴的望向愿望的兰考县城。斥候再一次重复着：“急奏！河南大水！”在溃口和县城之间的良田、村庄，早就已经消失不见，尽数都被淹没在洪水下面。“拨给大同三护卫并蔚朔东胜左右四卫军校六万二百余人，棉布二十一万六千一百匹，绢五千一百匹，棉花九万四百斤。此事，户部已经办理妥当，各应物资已从应天户部大仓装船发出。”视角在瞬间拉回到河堤上。只是这么短的时间里，水流已经走了一半的路。“要是溃了堤坝，我们便是豁了命也要里面给溃口堵上，不然整个兰考，乃至整个开封府都要完蛋！”浪头一波高过一波，在河堤上所有河工的视线里不断的放大。“都保住了命！”数十年的河工生涯，让刘四一眼便断定。上方，朱允熥端坐在圈椅上。河堤上，铜锣声就没有停下来过。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立马起身：“臣在。”“劳资今天，照样能斩了这条黄龙！”“稳住了！”差役瞪眼道：“不管来不来得及，县尊就是我们兰考县的天，县尊说什么，我们照做就是。便是往后我们这些人要完蛋了，也是他先完蛋！”无尽的绝望。身上的蓑衣已经被刷走。“四哥，你盯着河道，老刘爷……交给我们！”“劳资在这大抵上和这条黄龙斗了几十年，它都没能要了劳资的命！”刘四的耳中，只有自己那剧烈的心跳声。刘四眼前的视线开始抽离了起来。整个兰考县北边的黄河大堤，已经是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刘四已经不知道，这一次自己能不能活着走下大堤了。似乎，下一刻被淹没在河水下无数年的河床，就会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三人穿过左顺门，终于是一路赶到了文渊阁外。斥候咬着牙，紧跟在两名禁军官兵身后。与此同时。大堤上的人群里，传来一阵充满惊恐的呐喊声。一瞬间。绝望。这些水雾，皆是从那黄龙奔腾的河道里，因为剧烈的撞击飞溅扩散开来的。轰的一声。刘四便趴在了原地，目光紧紧的盯着视线最远处的河面。“快跑！”“斩黄龙！”“救……咕噜咕噜噜……”“下马，步行至文渊阁奏报。”“斩黄龙！”到了承天门前，背插红羽的斥候终于是被禁军给拦了下来。只见老刘爷已经是缓缓的闭上双眼，无声的倒在了地上，与河堤上的黄泥浆混在一起。剧烈的气浪夹杂着水珠和粉碎物，好似一柄柄锋利的刀口一样，砸在人们的脸上。大堤的上游位置，已经有河工们的呐喊声、惨叫声传来。一名浑身站满泥水的骑兵斥候，背插红羽，一路畅通无阻的从朝阳门撞进了京师。刘四双眼一突，随后整个人彻底的昏厥了过去。刘四手中提着一把铁锹，挥手便将头上的斗笠取下，重重的扔在地上，而后顶着风雨和掀起的巨浪，环顾着眼前每一个河工。原本降下去的河面，开始不断的抬高。“给在京卫所军士夏布，每人两匹，已由户部交割与五军都督府。”“洪峰要来了！”随后他艰难的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冲到了溃口边缘。视角不断的拉远拉高。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整个河堤看着便是乱作一团。朱允熥点点头，随后看向户部尚书郁新。当趴在溃口边上的时候，刘四整个人瞪大了双眼。兵部尚书茹瑺起身奏答：“武德卫指挥佥事李聚，转任镇武卫指挥使司，世袭指挥使，现已接令出发。”开封府完蛋了。“记住了！不要乱，看好自己身边的人，一旦出了危险，都要去求。多一个人在河道上，咱们再能多一份胜算！”城外，三义乡外的黄河大堤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登了上去。而朝堂上，近来也在为去年长江两岸府县的雪情进行着收尾的工作，春耕早就已经开始，稳定江南财税重地，是如今朝廷的重中之重。刘四很快就整顿好了河工们的情绪，随后跳到高处，看向眼前的河道。“洪峰来了会怎样，大伙都清楚，不用我说。”三义乡的河工满脸失神，在这风雨下尽是无助。耳边的呼喊声越来越多。整个河堤都在一阵阵的震动着，巨浪拍打在岸边，发出震聋欲绝的巨响声，和河堤上河工们的心跳声渐渐同步，每一次撞击拍打，都震人心魄，无尽的天威压得人惶惶不安。几名原本一同搀扶着老刘爷的河工，立马看向刘四。咚咚的声音，轻轻的回荡在文渊阁内。刘四心中一紧，木楞的挪动着脚步转过身。……不！整个河南府的南岸都要完蛋了。河工们的五脏六腑已经开始被震得移位，身子传来一阵阵的撕裂感，好像马上整个人就会被撕扯断。刘四噗的一下，吐出一口鲜血。这些就是长在河堤上的河工们，很清楚哪些地方是更坚固的，又有哪些地方是绝对不会被洪峰冲垮的。午门前的天子近卫立马出了两人在前带路。“赏贵州都司及各卫征剿西堡一战获功将士，及阵亡伤残将士，共三万七千五百三十二人，给钞二十一万两千四百七十九锭。兵部已转户部，户部调钞给兵部下发。”整个世界都好似是安静了下来。视线里，周围的场景也一点点的黑幕笼罩着，只剩下视线正中的河面爆发出更大的光亮。整个河堤上，无数的河工在一道道的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开始奔跑了起来。刘四绝望的怒吼了一声。朱允熥微笑着看向对方：“西北河道等地，如果孤没有记错的话，水浇田并不多。用来种粮，似乎也并不能全力用上土地。上林苑监能否派了人走一趟西北河套等地，看看能否在那边种植棉花，也方便往后朝廷就地向九边供应棉布、棉甲。”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停了下来。凤阳！兰考县城，差役和河工们，在为了将下游的大堤炸开而忙碌着。铁骑一路冲进了洪武门。这是洪峰即将到来的前兆。“完了……”袁素泰也没有想到太孙会有这么一问，想了想点头道：“回禀殿下，棉花丝毫温热。西北日照足，棉花也不似水稻那般吃水，臣以为或可大面积耕种棉花。今日回衙，臣便安排属官走一趟河套，争取今年就能确定下来。”“快跑啊……”砰砰砰。今天堤溃！“咕噜噜噜……”“今年这道洪峰水头，少见！一旦溃口堵不上，谁都别想着能继续活下去了！”道理咱们这些人能不懂？可这事情是县尊定下来的，县尊说要炸堤，那咱们兰考县就没有人能够阻拦。除非我们现在就不要命了，顶着脑袋送到县尊跟前。”眼前这三十多丈的溃口，便是用上整个兰考县的人命都堵不上，现在下游又炸开一个口子。骂骂咧咧了一阵子，差役们看向河工们：“还走不走，再不走或许就真的来不及了。”有人在狂风暴雨巨浪中怒吼着。所有人只觉得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那好似和上苍连在了一起的洪峰浪头。朱允熥知道安西那块还没有被大明拿回来的土地，是一块绝佳的种植棉花的地方。刘四深吸了一口气，踏脚迈出，挤着人群往河堤边缘走去。刘四只觉得肠胃一阵一阵的抽搐着，但他同样明白，现在河道上离不开自己。京军也开始进入到回京，进行新一轮轮番的准备之中。轰！又是一道巨大的声音，从下游更加遥远的地方传来。又或许，那时候的自己很可能已经和大堤混为一体了吧。渐渐的。那斥候便立马举起一道令牌，嘴里高声大喊：“急奏！太行堤溃，河南大水，开封、归德、徐州、凤阳四府水淹！”“救命！”“可是现在炸大堤，还来得及吗？”耳中瞬间就被各式各样的哭喊声和救命声给塞满。刘四的嘴唇开始往外流出浑浊的血水，双手死死的扣住身下的物体。一道好似已经高过大抵的浪头，不断的上下翻滚着，卷起千层浪，从上游高地浩浩荡荡的以无可匹敌的威势冲了下来，好似万马奔腾。顺带着，归德府下面的徐州府、凤阳府都要完蛋。一个个旋涡不断的扩大范围，将附近所有能吞噬掉的东西，统统都给吸入如同黄泥浆一样的河水中。巨浪冲刷着河床，将沉寂了无数年的泥沙给卷了上来。巨浪一下下的重重的砸在他的身上，让他只觉得下一刻自己就会松开手，被巨浪给卷走。从上游被裹挟下来的民间百姓物具和河道上的工具等等，琳琅满目。“来了！”在皇宫外，洪武门前。没等他看明白河道上的现状，刘四心中突地一跳，赶忙转过头。随着刘四依照过往河道上应对洪峰的惯例进行安排，河工们开始纷纷动了起来。和腰粗的树桩，顷刻之间就被周围无处不在的巨力给撕扯的粉碎。“快！”整个河面极速的下降着。到了洪武门前。“斩黄龙！”这些人从远处望去，一道道背影好似是同一个人一样。应天城，为在天皇考孝慈皇后祈福的水陆法会和斋醮科仪，进入四月也就要正式召开了。斥候后背红羽阵阵飘摇，猩红的摄人心魄。“总兵官周兴令都督佥事宋晟、都督刘真、指挥使庄德领马步军马三万，征剿野人。”皇城禁军刚好上前阻拦。“再让人去堤坝下面，让那些在下面装土包的人，再快一点，一旦溃口，就得让他们将土包送过去。”震天裂地的轰鸣声，直击耳蜗，一下一下的重重的敲击在他的耳膜上，撕裂般的疼痛。洪武二十八年，三月二十九日。他悬着一颗心，颤巍巍的站起身，先是向着上游看了一眼，洪峰水头已经过去了，后面的尾峰已经落到了大堤以下的刚度。马蹄声在千步廊里不断的回荡着。任凭天空中砸下来的雨水，还是岸边大堤下撞击上来的巨浪，河道上河工们的呼吼声，全然从刘四的耳中消失不见。轰！轰轰轰！哐哐哐！如同天威震怒的声音，呼啸咆哮在整个大堤上。劳什子的兰考县，本就多灾多难，如今有了这么个劳什子的破县令，没人能看到希望。“今天，咱们后面就是兰考县，是整个开封府，是数百万乡亲们的身家性命！”“去文渊阁！太孙正与部堂朝臣议事！”文渊阁内，文华殿大学士、户部尚书郁新，立身抱着奏章沉声应答。“几百万人的身家性命，就在我们这些人手上了！”每一个人都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中拿着铁锹铁钎箩筐等等河道上的筑堤、抗洪用具。视线里。“只要扛过第一道水头，后面就不会有什么大事。现在就去人往上下游传话，一旦出现溃口，立马报来，豁了命也要堵上。”刘四紧紧的搀扶着老刘爷，瞳孔震裂的望向大河上游，嘴里失神的呢喃着：“洪峰要来了，要来了，真的要来了……”皇城禁军们浑身一震，容不得惊讶于河南大水，赶忙让出了路。啪的一声。刘四转过身，看向所有的在等着自己发号施令的河工们。河工们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走走走！先去领了炸堤的东西，然后就赶去下游。”旁边便有另一名差役无奈的摇着头：“都起来吧，说到底咱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兰考人出身，咱们之间也没必要闹的不愉快。你们是河工，我们是差役，可我们家里也有河工出身的。“都站稳了！站不稳就趴着！”一道长有三十丈的溃口，霍得一下横陈在刘四的眼前。“抱紧了！”斥候脚下不停，穿过承天门、端门，一路到了午门前。刘四整个人平地栽倒在了地上。“往高处跑，往堆料的地方跑！”他俯耳倾听着朝臣们的奏答，手指轻轻的敲击在扶手上。整个视线里，全是黄沙河水。“报！”“急奏！”“河南大水，太行堤溃！”…………月票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