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保机从头到尾目睹了整场战斗。不,其实还称不上战斗。只是一次试探性冲锋罢了,付出了六七十骑的代价。敌人反应迅速,环车为阵,步弓攒射之下,根本无法靠近。骑弓的威力,与步弓压根就不在一个层面。“大汗,要不下马攻一攻?”耶律欲稳看着后头已经下马的渤海、奚人步卒,提议道。“那就攻一攻。”阿保机点了点头。欲稳大步离去。“欲稳!”阿保机喊了一声。欲稳回头看向他。“浅尝辄止。”阿保机说道:“不要硬来。如果夏人并不慌乱,就算了。”“好!”欲稳提了提铁骨朵,点兵去了。阿保机随手折下一根柳枝,依然站在山坡上,默默注视着。他并不抱太大希望。方才第一波冲锋,敌人非但没崩溃逃跑,反而环车结阵,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深入敌后抄截粮道,最理想的情况就是遇到完全不堪战的敌兵。一哄而散,毫无斗志,舒舒服服让你取得补给。但如果情况反过来,那就十分危险了。他听闻前唐太宗李世民抄截刘黑闼粮道时,被人包围,差点身陨,这是遇到护卫军粮的硬茬了。眼前的这些人是硬茬吗?或许不是,但也绝对不是乌合之众。山坡下杀声四起,夏人躲在车阵后,步弓齐射,前冲的契丹兵装备很差,只能靠密集的大盾来阻挡箭失。但夏人有勇者登上车厢,居高临下施射,浑然不顾自己也成了契丹兵的靶子。更有那弓手远远抛射,对付无甲的步兵杀伤力不小,很是烦人。阿保机皱眉看着。双方的近战很快开始,一方拼了命往车上攻,一方居高临下,长枪攒刺,刀噼斧砍。一个又一个人惨叫倒下。一个又一个人奋勇前冲。他看得出来,夏人并不精锐,甚至可以说战斗力一般。但问题是,契丹步兵也很一般,一时半会还真啃不下他们。第一波攻势溃下来了,丢下了百余具尸体。“不要打了。”阿保机阻止了正欲组织第二波攻势的耶律欲稳。耶律欲稳心有不甘,道:“大汗,其实可以打下来的。”“要死多少人?”阿保机问道。耶律欲稳欲言又止。“至少两千人。”阿保机说道:“值得吗?”耶律欲稳叹了一口气。“我以前怎么教你打仗的?”阿保机自顾自说道:“围捕野兽之时,一定要待其精疲力竭。化用为兵法,便是利用咱们马多的优势,数百里奔袭,虚虚实实,出其不意,又有诱敌深入,聚而歼之。此处敌军整备严谨,有拼死之心,不打。若有敌援军仓促而至,行军队列不整,可打。什么可以打,什么不可以打,你得弄清楚。走吧,派一部分人盯着,吓唬吓唬这帮人,别让他们好受。咱们放牧马匹,养精蓄锐,静待时机。”“好!”耶律欲稳没有二话,立刻下令收兵。不一会儿,数千人就消失在了山坡后。西方邺跳上了马车,仔细观察。契丹人留下了部分游骑,远远盯梢。他有预感,贼人一定在暗处窥视,随时准备给他们来致命一击。若手下带的是禁军,他一点不怕,此时就下令变阵起行了。离营州还有百里,几天时间还是坚持得住的。但一帮土团乡夫,他没有把握。“起行!”犹豫了很久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继续前进。“回白狼县吗?”有人问道。返回白狼的话,只需两天时间,但前往营州,则需四天。“去营州,怕个屁啊!”西方邺跳下了马车,让人牵来一匹马,翻身而上,手持骑弓,道:“老子在外围看着,你们只管走,无事。”“遵命!”夫子们无可奈何,压下心中担忧,变阵后继续前行。这一走就是两天。六月初一,离营州城还有五十里,围在四周的契丹人明显增多了。耶律全忠有些紧张,他身上披着一件从契丹兵尸体上扒下来的皮甲,手里的长矛几乎攥出汗来。昨晚后半夜,有契丹大队突袭而至,差点就攻破了营地。幸好西方指挥使身先士卒,带着数百濮州兵奋力厮杀,这才将契丹人击退。在那场战斗中,涂二死了,岳三郎也负伤,还好并无大碍,此时依然活蹦乱跳的。“彭!彭!”契丹人甩落了大量首级,哈哈大笑离去。耶律全忠仔细看着那些头颅。没有戴幞头,应是土团乡夫之流。他下意识向西望去,莫非哪支运粮队让契丹人给端了?车队中的士气有些低落。傍晚扎营之时,窃窃私语之人很多,耶律全忠也忍不住跟岳三郎说道:“今夜会不会有人来袭?”岳三郎瞥了他一眼,反问道:“契丹兵难道是地里长出来的?”“汝何意?”耶律全忠不解。“契丹也是人,他们也怕死,不会和咱们硬拼的。”岳三郎说道:“若还有三五天路程,我也不敢保证能不能坚持到柳城,但眼下就一天了,鼓起余勇,怎么着也撑过去了。”“那白天……”耶律全忠说的是那些首级。“应该是哪帮倒霉鬼让契丹贼子给灭了。”岳三郎说道:“或许在契丹人冲过来试探的那一刻就没顶住,有人溃了,影响士气,继而全军大溃。或许大意了,坚持了几天,然后被契丹人攻破了营地,毕竟一直被人盯着确实很难熬,总会有纰漏。咱们——其实挺强的,你没发现吗?”“呃……”耶律全忠拄着长矛坐下,道:“最好还是有救兵过来。”“别想了。之前的信使多半死了,消息没传到营州。”岳三郎说道:“就一天了。明日如果契丹再来,好好打。箭失也不用省着了,有多少力气射多少,全射出去。不过——”“不过怎的?”耶律全忠问道。“咱们离营州有点近了,契丹人明天可未必敢来。”岳三郎道:“其实换你是契丹人——”“我本就是契丹人。”耶律全忠说道。“啪!”岳三郎甩了他一个耳脖子,道:“换你是契丹酋豪——”“其实,我爷娘还在的时候,我家也是有点地位的。我可算是罨古只的族孙。”耶律全忠说道。“啪!啪!”接连两下。打爽了之后,岳三郎说道:“换你是阿保机,有必要盯着我们吗?从临渝关到柳城县,五百里的路途上,运粮队多着呢。”“也是。”耶律全忠点了点头。“你是个好苗子。”岳三郎拍了拍耶律全忠的肩膀,道:“箭射得准,也敢搏杀。将来瞅着机会,去募个州兵也好。”耶律全忠笑了笑,没说话。耕地之余,他一直在坚持读书。隔壁的吕兖吕官人经常帮他答疑释问,帮助很大。过些时日,吕官人可能会请托好友,让他入幽州州学。一月二百钱,省着点用,中午蹭一顿饭,差不多也够了。他是要考进士的,当什么武人?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外间的马蹄声已经完全停止了,这一夜,似乎可以平静渡过了。“蛙跳战术……”邵树德看着贴在地图上的标签,低声说道。万胜黄头军已经在向蛤蟪寨挺进,数日内即可抵达。契丹人想尽办法,试图阻止他们的前进,但到目前为止,收效甚微。万胜黄头军有一定的战损,不过主力尚存,士气不低,蛤蟪寨已近在眼前。而这个寨子的设立,则归功于黑矟军。这支骑马步兵拣选精锐,趁夜突然北上,疾驰百余里。抵达目的地后,立刻遍伐周遭榆柳,在契丹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粗粗修了一个营寨。契丹人发现之后,四处围拢而来,攻之不果。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营寨越来越坚固,贼人已是没有办法。只能在四周监视,寄希望于黑矟军断粮。但随着万胜黄头军的不断挺进,这个希望也泡汤了。一晚上跃出百余里,好似青蛙奋力一跳,直插契丹腹地。耶律释鲁,此时大概已经满头大汗了吧?“下一步,静蕃戍。”邵树德的手指上移了一点。前唐贞观二年(628),松漠部落(主要是契丹)来投,朝廷置昌州,侨治营州静蕃戍。这个地方,就在后世的奈曼旗一带,离蛤蟪寨又是一百多里。深入契丹境内是越来越远了,契丹人正面无法阻止王师,他们能做的,就只能是袭扰后勤线,或者干脆逃跑。邵树德的手指又从静蕃戍往下滑,再往西,点在营州。粮道在这里分岔了,一条向西,直通临渝关。一条向南,直通泸河镇(锦州附近)。泸河镇是前唐的军粮囤聚之所,位于海边。这个军镇其实是比较孤立的,只能北上营州。向西的话,因为辽西走廊尚未完全出现,是走不通的。前唐通过海运往泸河镇储备军粮,邵树德现在也是如此。这是一条相对隐秘的后勤补给线,距离也更短,阿保机个土鳖,他能知道吗?“陛下,阿保机已露出马脚。”陈诚走了过来,说道。“五月之时,整个战场云山雾罩,我亦瞧不清楚。”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时至今日,明矣。”战场迷雾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常态。与契丹这种战马极多的游牧部族打仗,迷雾更甚。双方都在不断派出斥候刺探对方的情报,又在派出大量游骑拦截、捕杀对方的斥候。邵树德一开始进兵的时候,他并不清楚契丹人会怎么应对。陈诚等人推演过,认为阿保机大致会选择三种战术。第一种是大发各部,集中主力,不管不顾,全部涌到营州来,与王师决一死战,当场分胜负。第二种是集中主力,利用他们机动性强的优势,先击破实力相对较弱的一部,提升己方士气,动摇我方的战斗意志,然后再携大胜之势决战。第三种是采取诱敌深入的计策,正面迟滞、袭扰,然后率军深入我方身后断粮道。如今看来,阿保机选择了第三种战术。邵树德不评价他的选择到底正确不正确。事实上除了第一种决战之外,后面两种战术都各有优劣。刚才西边有斥候来报,临渝关到营州之间,出现大量契丹骑兵,四处袭击运粮队伍,造成了一定的损失。邵树德听后心中有数。他知道阿保机来了,虽然目前尚未抓到契丹俘虏,并未确证,但他就是预感到阿保机来了。“让史建瑭、邵知礼至山间搜寻。”邵树德下令道:“阿保机四处流窜,马定然不少。此刻保不齐躲在哪个山间河谷放牧,去找到他。”很快便有人拟旨传令。“先以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邵树德说道:“臧都保办得不错,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耶律释鲁就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围着他乱转,我看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给臧都保传令,让他不要急,朕这边无事,蛤蟪、静蕃二寨设立后,先储满粮草,不要贪功冒进。你们每向北前进一段,耶律释鲁就要慌乱上几分,越到后边,他越沉不住气。稳稳地平推掉他,别给他机会。”“另者,给梁汉颙传讯,磨蹭了这么久,还没突破进来,刀还利否?”邵树德又道。信使领了圣旨后,匆匆离去。“承节那边怎么样了?”邵树德看向陈诚,问道。“还在扫荡后方。昨日来报,契丹、奚诸部三千余帐来降,王彦章已带人进入辽阳等地。这一路,贼势薄弱。”陈诚回道。邵树德嗯了一声,坐回了龙椅。他不担心这场大战的结果,事实上现在一切尽在掌握中。他担心的是敌人逃跑,不和他玩了。朱棣五十万大军数征漠北,步兵、骑兵、炮兵齐全,威势惊人,但战果其实不太理想,有几次堪称空手而归。敌人不和你打,这是最无奈的。不过邵树德已经做好了此方面的预桉,无所谓了。你跑吧,只要一跑,损失就不可避免,追就是了,能追到多少是多少。朱棣对草原没兴趣,我有兴趣,你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