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奋勇李瑕的雁形阵不是没有空隙。阵线横拉了三里多,每一步的距离只能站四列士卒,盾牌手或重甲兵在前,长矛手配上弓弩手或掷弹手,看起来很薄。且渭水与秦岭处还留了三十余步的距离让敌骑过去。但刘黑马不敢第一时间下令冲锋。他麾下不是重骑,是轻骑。且分兵之后,他的主力骑兵仅剩三千余人。一旦冲锋,距离拉开,仅有数百人能先冲到前面。百步远便要面对箭矢,三十余步便是霹雳炮,待冲到十余步内,宋军也已聚合,一名骑兵要面对的便是七八柄长矛。更别提满地的拒马、枪车、陷马索。哪怕能冲破宋军的阵线,势必也要付出太惨痛的代价。就到了西面又如何?西面地势更加狭窄,宋军反围上来,阵线只会越来越厚。到了西面,也相当于放弃姜水河上的浮桥,连退路也丢了。故而,刘黑马只能以车悬阵应对,骑兵围着主帅绕圈奔跑,保持速度上的优势。但速度的优势也未能保持太久。宋军推着拒马步步压上,短兵相接,骑兵下意识地便向里收缩。能跑的圈子越来越小,马速也越来越慢。不可控制的,车悬阵收缩起来,成了圆阵。慢慢地,骑兵已奔跑不动了,最后马与马挤在一起。……随着骑兵奔跑范围的缩小,宋军已渐渐不需要控制整个平野,阵线也越来越密。终于,雁形阵如钳子一般,向骑兵包围过去。宋军想形成的包围圈只有三面。他们根本不顾东面的姜水,以及姜水上的浮桥,算是给敌骑留了一点退路。“前进!前进!”“呼……呼……呼……”披着步人甲的士卒不停喘着气,已累到了极限。这是七月中旬,正午,炽烈的日光如火,铁甲里就像是个蒸笼,要将他们的皮肉蒸熟。汗水持续流下,人已快要脱水。幸而同袍们还在叫喊着、互相激励。“包围蒙虏了!”“快要胜了!”“收复关中……”一个个重甲兵挺着长枪,迈动着脚步,叮地一声与别的重甲兵撞在一起,形成一堵铜墙铁壁。终于,七千余宋军包围了三千余骑兵。“万胜!”宋军士卒们兴奋不已,仿佛他们已经胜了。因此,疲倦的重甲兵们也没有别的念头,被同袍推着往前走。敌骑的刀劈在他们的头盔上叮当作响,但他们太累了,感觉不到危险,只知道再撑一撑就结束了,以他们的胜利。他们身后,长矛手借着他们的保护开始杀敌,也不忘继续激励他们。“撑住啊!马上要胜了……”长矛如林,刺出。霹雳炮被掷入骑兵的阵线中,铁片溅开,人仰马翻……刘黑马三千余骑在姜水畔陷入包围,若再不能突破,已有大败之势。但他还不慌。雁形阵横向展开,两翼向前,便像猿猴的两臂前伸,作用是克制轻骑的迂回,故而能形成包围。它的弱点在背面。战前,刘黑马已派两千骑绕到了宋军背面。只要能从背面击溃宋军,此战就能胜。他的策略就是用主力吸引宋军,给刘元振创造破敌的机会。不论刘黑马对长子是何观感,他深刻明白最后还该由长子来担家业。他愿为饵,让长子击败李瑕,重新振作起来。刘元振近来确实有些消沉。他以往不是这样,出身世家,文武双全,素有志气澎湃。二十岁起便曾独摄万户府,号令严明,赏罚不妄,宿将敬服;蜀中大战时,他孤身入营降服刘整,言辞慷慨,气度从容,堪称以一己之魄力服人。只是近年,实在败给李瑕太多次了。成都一败,全军受俘,他尚不得身免。好在当时李瑕放他归还,他还能找到借口,以为是金莲川幕府与李瑕暗中合作;汉中一败,十万大军仓促而退,则勉强说是为了还争汗位;垅塬一败,损兵折将;最后到了祁山道一役,刘元振彻底被李瑕击垮了信心……今日这场决战,他心里始终有“赢不了李瑕”的念头。绕道敌后,拉开距离,重整阵列,击败辎重……当刘元振寄望用袭扰一点点建立骑兵优势时,李瑕已决然率阵杀向刘黑马。见此情景,刘元振竟是犹豫了一下,没能果断下令冲击敌后。冲击吗?宋军阵中盾牌、重甲、长枪还是太多,在其阵线没有太大的松动之前,骑兵冲杀过去还是太危险。“你知道仗该怎么打。”刘黑马这句话再次浮起,竟使刘元振陷入了自我怀疑。不够坚决,他已没了当初的风采……犹豫了一会,刘元振才做了决定。七千人包围三千骑,哪怕收缩了阵线,依旧显得很薄弱。何况宋军正在全力进攻,背面的防备很松懈。也许能直接包围李瑕的中军。“杀破他们!”马匹开始慢跑。骑兵加上盔甲武器也有接近二百斤的重量,只有到了距离宋军阵线五十步左右才能全力冲锋。马蹄刨在地面上,在后方扬起尘土。很快,前方已是宋军昨夜驻扎的营地,此时几乎是空的,因宋军已向东面逼进。“绕过去!”骑士们纷纷拉过缰绳,转道。营寨以南,满地都是拒马。有士兵纵马一跃……“咴!”马嘶声起,地面猛然崩陷。惨叫声不止。“陷马沟!”一道陷马沟忽然阻断了骑兵的冲势。它不深。但这表明,李瑕有所准备。是从昨夜就预料会有骑兵绕后了。之后,“轰”地一声,大火从宋营中袭来,如同长蛇一般沿着陷马沟腾起。“啊!啊!”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有石脂?!”宋军带的辎重不是粮草,竟是石脂。因为此战胜,大散关便能运粮。李瑕有信心,也有决心。思及至此,刘元振蓦然浮起深深的忧虑,失去了必胜的信心。他放慢马速,抬头看去,发现既已绕过了宋军营地,再要往两边绕,便是从来路再杀回去,起不到冲击宋军背面的作用。……下一刻,号角声又起。就在刘黑马主力的南面,陈仓道峡谷中已有一支千余人的宋军杀出来。这是大散关的援兵。李瑕会调动大散关兵力,这不难猜到。问题在于眼下这个时机……刘黑马已被包围,不能再分出兵力去拦截了。刘元振突然发现,李瑕的雁形阵并未留下背后的弱点。那些拒马、陷马沟、火,为的便是阻拦他这支骑兵行进。等他再冲杀上去,正好会遇到大散关的宋军。“该死。”已没了选择,刘元振只能冲杀向陈仓道峡口。否则,一旦让宋军援兵再冲杀到主力面前,连败退的机会都不会有了……这一战的胜负,他已心中有数。眼下所求的,是能撤出战场。日渐西移,双方已交战了近一整日。重围之中的刘黑马瞪目看向前方。他快要败了,但还没败。并非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三峰山之战便是如此,他随拖雷以三万余兵马迎战金兵十五万主力,先败……而后胜。想到三峰山,刘黑马放不下他的骄傲。他轻声地,在心头念叨了一句。“西域既定杀李王,疾雷破柱关中惊……”这是郝经的诗,写的正是当年三峰山一战,也是这些年来刘黑马对“蒙军无敌”的迷信。“短兵相击数百里,孤穷转斗甲尽殷……”似还想找回当年的勇猛豪气,刘黑马握紧长刀,砍倒一个想要后撤的士卒。他驱马向前。战到此时,犹可凭勇武而胜。“黑风吹沙河水竭,六合乾坤一片雪……”此时是夏日,没有当年的大雪连天。也没有当年的气运。但,宋军没有金军强。靖康之耻便是明证!“逆风生堑人自战,冰满刀头冻枪折……”刘黑马心念至此,已亲自迎向宋军阵线,直杀向李瑕大纛。“儿郎们,随我破敌!”李瑕就在阵前。他看着刘黑马的大旗迎面而来,也看到了敌兵士气大振。主将上阵,自是能激励士气。于是,李瑕收起佩剑,从亲兵手中执起一柄长槊。如今他已意识到,在战阵上剑确实不好用,尤其是马战,剑不够重,不够长。所以他选择了长槊,它最像剑。这柄长槊重十余斤,李瑕单手夹着,驱马,迎向刘黑马的大旗。他没说什么,身后的大纛自然而然地跟上他。必要吗?李瑕要打服刘黑马,比谋略、兵力、意志……哪怕是武力,只要刘黑马还想挣扎,李瑕都愿意奉陪到底。他要把刘黑马那随蒙军作战而赢得的骄傲彻底击垮。……马匹挤过一个个兵士。前方,一名刘黑马的亲兵正高举着大锤大杀四方,振奋着骑兵们的士气。“当!”一声重响,火花四溅。大锤与长槊相交,长槊径直以龙蛇之势捅进那骑兵的喉咙。“噗!”“刘黑马!犹做困兽之斗耶?!”犹被亲兵拥簇着上前的刘黑马蓦地抬头看去,迎面只见一杆“李”字大旗已到十余步开外。“大帅威武!威武!”宋军声势动天……血在眼前泼洒开。陆小酉已杀得忘乎所以,根本没顾到他身上的甲胄已经裂开,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他其实不知道关中有什么好,但就是想收复。这一战若不胜,他对不起所有同袍,首先是战亡者,还有一个个拼尽了全力、累到不行了却还在强撑着的同袍。要胜!要胜!这是陆小酉追随李瑕以来,从一次次战火与胜利中构筑出的信念。既然一次都没败过,那就一次都不能败!手中的长矛捅进一名敌人的身体,一时拔不出来,陆小酉大吼一声,弃矛,迅速拾起地上一柄弯刀。砍下马腿。“!”战马的血狂喷,陆小酉眼前一红。“嘭!”又有骑兵想冲出包围,马蹄重重踢在陆小酉的心口。他摔倒在地,嘴里一咸,涌出血来,顷刻却又爬起来。“围住他们!”“正将!”混乱中,李泽怡一把抱住陆小酉,提醒道:“你听……马蹄声,马蹄声,敌兵有援兵从渭河以北杀过来了……”“杀虏!杀虏!”陆小酉不管不顾,挣开李泽怡,继续向前冲杀。“敌兵有援兵。”李泽怡拉回陆小酉,再次提醒道:“正将组织兵力……”“啪!”陆小酉已杀红了眼,根本什么都听不到,立刻便给了李泽怡一巴掌,吼道:“杀过去!只要奋勇便能胜了!”李泽怡一愣,竟是被打懵了。忽然,“大帅威武!威武!”远处传来大呼声。李泽怡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己方的大纛与敌方的大纛已接在一起……“威武!威武!”宋军士气大振。能像李泽怡这般听到马蹄声的根本就没几人,宋军士卒们疯了一般挤上来,推了李泽怡一个踉跄。陆小酉更是已挣开拉扯,哇哇大叫着冲杀,执刀乱劈。“要胜了!要胜了!”“要胜了……”声振四野。李泽怡一个人喊的什么“敌方援兵”在这些呼声中根本无人听到,宋军的士气再难被撼动。他被同袍们裹挟着,汇入洪流,像巨浪一般,猛地撞向了前方的敌人。“杀敌啊!”挥刀砍下。然后李泽怡才想起来,渭水上的浮桥都被宋军炸断了,敌方既是有援兵又有何用?渐渐地,他脑中的马蹄声如消失了一般,只剩一个念头——“大胜就在眼前!”终于是杀红了眼,忘了一切……渭河以北。汪直臣已领千余兵力赶至河畔。当时,他撤出秦州,退至凤翔,奉廉希宪之命驻扎于陇山道。今日得了军令,便飞马赶来。兵至战场,先派哨骑登上小山,望了对岸的战势,回报了战况。“报!能看到大纛都在阵前,双方主将交战了……”汪直臣有些奇怪,为何刘黑马并未从凤翔府调援兵?但一时也顾不得这许多,此时战场上鏖战正酣,他迅速下令造浮桥渡河。渡河自然不会很快,好在刘黑马见了援兵,若能保士气不跌,撑到夜里,可立于不败。“胜机还在,胜机还在……”汪直臣布置了渡河之事,亲自登上小山。风把对崖的杀喊声吹来。宋军杀声振天,仿佛未看到他这一支援军一般,犹在全力进攻刘黑马主力。汪直臣渐渐看明白,此时若是能冲一冲李瑕的后阵,即可大胜。忽然。远远的有骑兵至东面奔来。……“汪副帅!廉公命你立即回防京兆府!”“为何?!”汪直臣一指对岸,大喊道:“只待我渡河,可败宋军……”话音未落,只见河对岸刘黑马高高的大纛已经倒了下去。虽隔着渭水,他已能听到宋军的欢呼。“万胜!”“万胜……”汪直臣愣在那儿。耳畔,那信使上前,道:“快走,廉公已看出刘黑马战意不坚……”“噗!”李瑕手中长槊再次捅翻一名骑兵。血雾中,刘黑马一手执大刀,一手牵缰绳,目光看向那勇不可挡的李瑕,想提刀,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已垂垂老矣。二十八年,气运轮回啊。其实一战至此,刘黑马早就知道论兵势,自己已败了。不过是还想再像早年间一样,凭勇武取胜。这是最后的一点骄傲。但面对这样的李瑕,已不可能再现当年勇武破敌的奇迹。没有再迎击上去的必要……“刘黑马!”大喝声传来,刘黑马听了,却没有上前交战,而是掉转马头便走。“杀啊!”宋军士气更盛,掩杀上去。马蹄仓皇向东。一杆大纛缓缓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