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捕头略微放慢脚步,傅希言知道又是自己的表演时间,似随意又真诚地称赞起柳木庄的善名,道:“人在镐京,便闻义举,到了裴介,方知不虚。”唐捕头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人未必得善报。诸位在庄中留宿,想必已经听过这几日的传闻了吧。”傅希言谨慎地说:“略有耳闻,愿闻其详。”唐捕头便将庄中人口失踪案说了,与郭平转述的不无二致,还补充了人物关系的细节。诸如奶娘与吃喜酒的新郎一家早年发生过龃龉,护卫内部也有竞争云云。傅希言越听越不安。话说他上次遇到萍水相逢,交浅言深的人——还是三皇子,后来……省略万字血泪。反正现在,他就在这里听唐捕头说“鬼”故事。这群狗子,看似掏心掏肺,其实想掏他的心他的肺啊!傅希言吓得连扒了好几口饭。果然,唐捕头很快按捺不住,旁敲侧击地问起他的来意,并以好人阵营的身份,含蓄地发出协助的请求。呵呵,这年头以假乱真的悍跳狼多到好人都忍不住怀疑自己身份了,谁信谁傻。三皇子他拒绝不了,这个必须可以。傅希言舔掉嘴角的米饭粒,刚准备来个对跳,唐恭来了。与傅希言想象中穿金戴银的富翁形象相左,只见他头戴纶巾,身着灰袍,面如冠玉,气度从容如山中隐士,且步履稳健,应是习武之人。唐捕头带头起身相迎,傅希言等人跟着站起,唐恭微笑着摆手:“卫士莅临,蓬荜生辉,请坐,请坐。”傅希言:“……”班长喊起立,老师喊坐下的既视感。双方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炒热气氛。唐恭无缝衔接了唐捕头之前的话题,一边问他的来意,一边表示:“如有需要,尽请开口,鄙人不才,幸祖上薄有家财,可供驱使。”傅希言直言为求医而来。他到裴介镇后的行动轨迹都是围着医馆转,不怕对方核查。唐恭面露惊色:“观阁下面色红润,气宇非凡,不知是何症状。鄙人认识不少杏林高手,如有效劳之处,但说无妨。”傅希言便说已请了府上的大夫。唐恭疑惑地看向唐捕头,唐捕头说:“梁大夫。”唐恭一脸恍然,又热情地举荐了其他几位门客,说是要来一场联合会诊,傅希言口中自是感激不尽。趁着双方关系拉近,唐恭有意无意地套话。傅希言装出年少单纯的样子,说祖上薄有家财,家里托关系进的锦衣卫,入职不满一个月,还是个新手,顺势婉拒了唐捕头刚才的求助。唐恭幽幽地叹了口气,很快岔开话题,介绍起桌上美食来,等傅希言放开吃喝,他立马告罪离席,托付唐捕头留下作陪。等他走远,傅希言感慨:“唐庄主气度非凡,常人所不能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亲自跑来接待自己说些有的没的,这是心大啊,还是自己面子大啊。不过他只说自己是锦衣卫,并未透露伯府,想来也没啥值得对方图谋的。有一捕快骄傲道:“那是自然,庄主可是天……”“咳!”唐捕头手肘重重地撞了他一下。捕快一惊,急忙闭紧了嘴巴。见傅希言疑惑地看着自己,唐捕头腼腆道:“堂叔年轻时天天在外面跑,见过不少世面,比起我们这群没出过远门的土包子,自是了不起。”捕快忙点头称是。唐捕头突然朝桥的方向张望:“那位卫士好像去了许久?”周忠心说:“他自小肠胃不好,我一会儿带些点心给他。”几人各怀心思,傅希言扒完自己带来的饭便饱了,唐捕头识趣地结束了这场请宴。待他们过桥回到陆地,周耿耿和先前那捕快正好从茅房的方向出来。唐捕头一路将他们送回小院,才折返。无愧亭不远,坐落着一间三层高的水阁,内外把守严密,如铜墙铁壁,连苍蝇飞过,都有来无回。唐捕头进来时,唐恭正凭栏远眺。唐捕头站在他身后,躬身道:“叔父,他们已经回去了。”唐恭扭头看过来,疏朗的眉目已不见先前的轻松,郁气笼罩面容,显得极阴沉。唐捕头似乎习惯了他这面目,继续道:“他们所言与梁先生、客栈伙计一致,应是真的。”唐恭冷笑道:“满口谎言,那是不入流骗子。真正的高手,必然九分真,一分假,可偏偏就是这一分假,便会要了你的命。”唐捕头连忙低头认错。唐恭说:“他们不是与一个养鸽人同时来的吗?还有,那个带他们入府的,一并查了。但凡有一分可能,这人就留不得。”唐捕头迟疑道:“会否打草惊蛇,惊动了正主?”唐恭摆手:“裴雄极与六大长老闭关多年,生死未知,留下小儿,羽翼未丰,大权早已旁落。若非如此,那东西怎会落入我的手中?有时候,大张旗鼓来的,未必出于真心,倒是那些见不得人的,才需提防。”话音未落,就听一阵急促的摇铃声。唐恭脸色微变,正要上楼,又有仆役通报,有个姓楚的人自称有要事相告,一定要见庄主才说。他头也不回:“想说就说,不说就滚。”二楼尚处于毛坯状态,只立着几根承重柱。唐恭径自走到西南角落,将靠墙的柱子慢慢一转,竟露出一条可容一人站立的垂直通道来。通道底部有微弱的光线,目测约有五六丈高。唐恭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地,疾步朝里走去。地窖近水,阴凉潮湿,空气还带着粘湿的土腥味,可见是仓促挖掘。唐恭走到底部,推开一道隐蔽的石门,一阵惨绝人寰般的哀嚎瞬间扑面而来。石室内放着一个盛满冰块的木桶。一个少女穿着薄纱坐在其中,手死死地抓着木桶边沿,双目赤红地哭喊:“娘,娘……求你,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受不了了!爹,爹!杀了我啊,杀了我!”唐夫人跪坐在旁边,涕泪交零,还要打起精神,拿着冰块不停在她身上搓揉。唐恭伸出手,按在唐小姐的头顶,刚输入真气,就被她疯狂的扭动打断了,唐夫人哭着扑到她身上:“宝云,你忍忍,你再忍忍,你爹来了,他给你治。”唐宝云疯狂挣扎,露出颈项、手腕等处的灼伤:“没用的,让我死了吧,好难受,死了算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帮帮我,让我死吧……”她突然直起身,头重重地磕在木桶上。“宝云!”唐夫人惊呼。看女儿痛苦的样子,唐恭终究忍不住点了昏穴。唐夫人哀伤道:“这可如何是好。看她这般样子,我真恨不得打死自己!”唐恭面色不佳,叹了口气:“我与鄢瑎有旧,他收到消息,一定会来。”“只怕远水难解近渴,不如,不如……”唐夫人怯生生地看着他,“求求储仙宫吧。东西是他们的,或许他们有解法?”“不行!”唐恭变色,“绝不可让他们知道东西在我们的手中!”唐夫人叫道:“可他们已经找上门了,早晚会知道的!倒不如我们先一步认错,兴许他们看在你师父的份上,会网开一面!”“住嘴!”唐恭握紧拳头,强忍不快,“找上门的人我自有安排。我们现在只要藏好宝云,等鄢瑎赶来。”“万一鄢瑎赶不及呢?就让宝云活活烧死吗?”唐夫人扑到他身上捶打,“若非你贪图储仙宫少宫主岳丈之位,岂会害女儿至此?!如今你还为了什么武林地位,要眼睁睁看她去死!”唐恭一把推开她:“我也是为了她好!她武功不济,又无兄弟,不筹谋一门好亲事,等你我过世,她如何守得住这份家业?”他当初便以这番理论说服了唐夫人,如今听来,刺耳以极。日后再如何,也要先有日后。可事已至此,唐夫人一时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问:“那鄢瑎一定会来?”唐恭说:“他欠我一个人情。”他不欲多说,正好外面响起摇铃声,便借故脱身,但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张纸。唐夫人见他面色凝重,忙问什么事。“昨日有三个锦衣卫来庄里求医,已经住下了。”唐恭递出那张纸,“刚刚有人留了封信,说他们中最胖的那个是永丰伯的儿子。”唐夫人接过纸,默读了一遍,惊道:“入镇四处打听,似有所图。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也是冲着那东西来的?”唐恭冷笑一声:“没有这封信,我倒还有些怀疑,可这封信揭穿了永丰伯之子的身份,反倒给他们洗脱了嫌疑。”唐夫人不是很明白:“这是为何?”“储仙宫以裴雄极为首,都以突破武神境,成就臆想中的仙人境为目标,处处以修真人自居,都快魔怔了,裴元瑾是裴雄极的儿子,都是一路货色,绝不会结交武功稀松的官宦子弟。写信的人大概听说庄里最近发生的怪事,以为仇家上门,不知真相,想借刀杀人,才弄巧成拙地使了这么一出离间计。”唐夫人顿失兴趣。唐恭看着木桶中的女儿,忽而道:“借刀杀人若使得好,也不失为一条好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