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灶节的到来,预示着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冬至前夜的血腥杀戮才过去不到一个月,已久远得仿佛是去年的事情。永丰伯府上下都在忙碌三件事。头一件,当然是大扫除,祭灶神,以防他上天打小报告。由于傅希言是公认今年全家最倒霉的一个,所以由他主祭,希望灶神看在他一片至诚之心的份上,能多多美言。傅希言:“……”嗯,心理学也是科学。第二件事,是虞素环让他多收拾一个院子。傅希言原本没放在心上,只是吩咐了一声,还是傅辅来问了一句,才知道来的是储仙宫四大总管排名第三的寿南山,据说已是武王修为。傅辅回头就一个爆栗子打在傅希言头上:“和人家少宫主相处这么久,储仙宫四大总管的名字你都没记住吗?”傅希言这两天听“储仙宫”色变,此时几乎要哀嚎:“爹,别提那三个字。”“哪三个字?少宫主?储仙宫?”“……都别提。”傅辅压低声音说:“怎么?给你气受了?”傅希言叹气:“我倒宁可他骂我打我。”傅辅听着就不乐意了:“你对老子都没这么客气过!他给吃什么迷药了?”“混阳丹,可比迷药值钱多了。”傅辅一时无语,想了想道:“那这次寿武王驾临,我们要好好招待。前几日平罗郡王的几个孙子到了,陛下一时高兴,赏赐了不少好东西,我都拿出来给摆上。”傅希言张了张嘴,想说何必整这些没用的,转念想到自己就是吃人嘴软,说不定来的这位寿南山也会拿人手短,好说话一些。虞素环当日的话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到位了。就是不知道这位寿南山是什么路数,但愿,像虞姑姑一样佛系吧。三件事中,最后一件最令人意外——傅冬温要被送去紫荆书院求学。傅辅宣布这件事时,傅家除了知情的傅轩、傅夫人、傅礼安和傅冬温四人,无不大吃一惊。傅冬温的亲娘钱姨娘几乎哭得死去活来。傅希言疑惑:“春闱在即,三哥不考了?”傅冬温淡然道:“我学识不足,即便中了进士,名次也不会高,不如再读三年。”傅希言说:“可是眼看着快过年了,何必急着走?”傅冬温懒得编理由:“爹的意思。”于是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傅辅身上。傅辅道:“你也说春闱在即,书院正紧锣密鼓。此时过去,正好沐浴一下氛围。”傅希言:“……”这理由你觉得说得过去吗?可钱姨娘和傅冬温都不抗议,其他人更没有阻止的理由。傅辅从正堂出来,就发现身后跟了条胖胖的大尾巴,不由停下脚步:“不是让你去祭祀吗?你跟过来干什么?”傅希言说:“三哥去游学,那大哥呢?”傅辅一怔,没好气道:“你大哥自然是留在镐京参加会试。”傅希言将信将疑:“真的?”“真的。”傅辅甩袖,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你当初让我去洛阳,是不是怕镐京城里会出事?”傅辅急忙回转身:“你喊这么大声干什么?”傅希言抱胸,眼睛睨着他:“那是不是嘛?”傅辅:“……”当初傻乎乎的胖团子,如今已经不太好糊弄了。傅希言:“……”我从小到大就没好糊弄过吧?“跟我到书房里来。”傅辅带着他穿过重重廊道,走到书房门口,却见下人们正在打扫院子,只好改道去了花园。父子俩蹲在假山山顶,俯瞰着有些萧条的永丰伯府花园。傅辅问:“你什么时候察觉到的?”傅希言说:“今天,你让三哥去紫荆书院的时候。紫荆书院的老师都让你请来傅家学堂了,有什么必要让三哥大冬天大老远地跑去?”傅辅缓缓地坐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我原本想让他去游学。不过最近世道太乱了,孤身在外面不安全,所以就让他去紫荆书院,我捐了一大笔钱,总能让他过得舒舒服服。至于礼安,之前想让他以举人的身份出仕,谋个外放的差使。反正他是嫡子,以后继承爵位一样能晋升。不过他娘坚决不同意,只能等明年会试以后再说。”傅希言说:“这么严重?”“最难消受君恩。”“这是叶公好龙吗?”明明几个月前还一门心思地想要投入建宏帝门下做保皇党。这里头弯弯绕绕的太多,一时说不清楚,傅辅也不想让儿子知道这么多阴暗的事情,便笼统地说:“陛下想对付容家。”他说得太快,傅希言一时没听清:“谁?”傅辅摇头:“此事绝密,不可外泄。”“你倒是先说清楚了,再给我个‘不外泄’的机会啊。”傅辅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容家。”傅希言道:“听着耳熟。是那个拥书百城,底蕴千年的容家?”“千年世家是夸张了,但底蕴深厚,不容小觑。容家家主容越年轻的时候,名气比如今的楼无灾还要大一些,不仅武功高强,而且文采出众,考了个探花。若非当年与云中王交好,引陛下忌惮,也不至于将自己的妹子送进皇宫,整日醉生梦死。”傅辅怅然地摇头,“一将功成万骨枯。容越人还活着,却已是行尸走肉了。”傅希言扬眉:“那又何必对付他?”“谁知道呢。当年我爹忙着欺负亲戚,没卷进去,不太清楚内情。”傅辅拍拍他的肩膀,“总之,永丰伯府日后必然是交到礼安的手中,傅家……我托付于你。”“呸呸呸!”“……逆子,你做什么?!”“别说不吉利的话。”傅希言催促他,“快,你也呸三下。”傅辅继续瞪着他。傅希言直接在他后背拍了三下,让傅辅发出三个闷哼声。“逆子,你……”傅希言说:“我哥年轻,斗不过朝中的老狐狸,我也还是个孩子,撑不起傅家。家里还是需要你和叔叔两把老骨头继续操劳。”“……我没说不操劳了。”“那就别随便插旗,听得人怪心慌的。”傅辅皱眉:“何为‘插旗’?”傅希言笑笑:“就是……哎,爹你想飞吗?”傅辅还没反应过来怎么飞,就被他那大逆子一掌拍落假山,然后在落地之前,又被他托住腹部,稳稳地放在了地上。罪魁祸首丝毫没看出他白里透青、青里透黑的难看脸色,还在那里沾沾自喜地问:“好玩吗?”一个大大大大……的爆栗子敲过去。“老子今天不打你有鬼了!”傅冬温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傅希言送行时,傅冬温给了他一箱书:“太重了不想带,你留着,看也好,吃也好,肚子里多点墨水。”傅希言:“……三年后见。”傅冬温说:“到时也不知在哪里见。”傅希言一怔,蓦然意识到自己这位三哥并不是没有发现家中的暗涛汹涌,他的默然顺从就是一种无形的支持。傅希言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临近新年,香奥达生意越来越好,分红也多。“穷家富路,出门多带点银子……”“谢了。”傅冬温坦荡地接过弟弟的孝敬。傅希言让路,傅夏清上前。傅冬温说:“你成亲的时候我一定赶回来。”傅夏清微笑道:“不回来也无妨。反正那日我是正主,忙得很。你来了,你不来,我都未必会注意到。”傅冬温点头:“好。”旁观的傅希言:“……”这可真是同父同母亲姐弟。然后轮到牵着傅晨省的傅礼安。傅礼安言简意赅,一包碎银子,一句“保重”。傅晨省贡献出了心爱的竹蜻蜓,却又怕三哥不喜欢,怯生生地看着他。傅冬温接过,微笑道:“谢谢晨省。”傅晨省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欢快笑容。“好了,走吧。”傅辅催促。紧接着,哭丧般的嚎啕声响起,钱姨娘拉着儿子的手死死不肯放,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在送行还是送葬。傅希言:“……”他们家在吉利这种事情上,真的没什么追求。傅冬温前脚刚走,寿南山后脚就到了。冬日正午的气温比早晚要暖和些,只是单衣出街还是少见。当长风拂过,两只宽袖随风而起,将“两袖清风”演绎得明明白白。他嘴里叼着葫芦喝酒,胯|下骑着一头慢慢悠悠的青驴,颇有几分画中仙人下凡间的架势,一路行来,百姓竞相尾随,直到永丰伯府门口才不舍的散去。虞素环一早得到消息,在门口迎接,见他从驴上下来,无奈地摇头:“你靠两条腿走,也比这驴要快些。”寿南山摸摸驴头:“慢些就慢些,累它总比累我好。”说罢,整肃衣冠,“少主在何处?少主夫人在何处?快快带我拜见。”虞素环望着他眼底闪烁着好奇与兴味,提醒道:“少主最近心情不好,你切莫过火。”“难得有情郎,怎么就心情不好了。”他声音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一眨眼,看到傅礼安和傅希言并肩走过来,忙低声道,“清俊端庄,果然不凡。”虞素环也压低声音:“旁边那个。”寿南山笑容顿住,直到两人走到门前还有些僵硬:“叨扰了。”傅礼安含笑行礼道:“寿武王驾临,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小院已准备妥当,这边请。”迎接总管的规格不能高过少主,自然还是傅礼安出面。不过他会试在即,傅希言也不好意思耽误他太多时间,送到裴元瑾暂住的小院外面,就找个理由把他送走了。他走的时候,寿南山忍不住又看了虞素环一眼,似乎在问,这真的不是正主?虞素环不理他,径自往里走。寿南山看了看傅希言,试探着喊:“少夫人?”傅希言:“……”你知道吗?你要不是武王,你现在已经阵亡了。傅希言憋着口气说:“寿武王里面请。”寿南山便当他承认了,心里不免微微叹息,然而看到裴元瑾波澜不惊地坐在堂中,又觉得自己这叹息来得毫无道理。少主都不反对,自己又算老几。他本就豁达之人,一番自嘲后,立马高兴起来,提着从青驴身上解下的包袱,往桌上一丢:“来得匆忙,只来得及置办几样东西,请少夫人不要介意。”裴元瑾:“……”他看看傅希言,对方正盯着角落里的花瓶,努力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少夫人请看!”寿南山拿出一对手套,“听说少夫人擅长拳法,故而重金求购了这对柔弱无骨但刀枪不入的‘云丝尉’,日后只要是地阶以下的兵器,你都可以正面对抗!”好,好东西啊……傅希言小眼神慢慢地转回来,粘在那双手套上。寿南山怂恿道:“试试,试试,看合不合适。”不行,已经吃人嘴软了,怎么还能拿人手短?!傅希言!你清醒点,不能一错再错啊!傅希言两只手死死地缩在袖子里:“我手大,这尺寸好像不太合适。”“会吗?”寿南山自己拿起来戴了下,“可以先试试。”虞素环努力地平复着嘴角的笑意,拿起包袱里的一瓶药:“这是什么?”寿南山积极地介绍:“听闻少夫人最近晋升,我就顺路从小神医那里要了两瓶固本培元的药,玄阶品质。少夫人先吃着,等晋升脱胎期后,我再去要两瓶地阶品质的。”傅希言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口水分泌过速,讲话时的语气也不是很坚决:“我才金刚后期,不用这么好的药吧。”寿南山见他一再婉拒,眼珠子一转:“还有这延年益寿丹,对上了年纪的人最好。永丰伯年纪也不轻了吧?”傅希言:“……”考虑这么周到的吗?简直叫人无处遁逃!他怕自己再待下去,忍不住折腰,深吸了口气道:“我哥快考试了,我去辅导一下他的功课,你们自便,有事叫我。”说着,也不等其他人挽留,就像泥鳅一样滑走了。寿南山看看裴元瑾,问虞素环:“少主的‘八字’有一撇了吗?”虞素环道:“在你的努力下,‘不’字有一横了。”寿南山看着桌上的东西:“那这些东西怎么办?我再退回去?”虞素环看裴元瑾,裴元瑾淡然道:“留着。”……寿南山拉着虞素环出来:“你在信里也没说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进展。我怎么看着,像是我们少主更主动些?”虞素环说:“风部传来的消息,你自己不知道吗?赵通衢已经闭关,准备再度冲击武王了。”“都是第三次了,何足为奇?”“夯土本就是一次比一次结实。他毕竟被传授了半部《圣燚功》,又有《引天术》打底,还没晋升武王,各地雷部已经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一旦晋级,只怕储仙宫会更乱。少主在入道巅峰滞留两年,如何不焦急呢?”寿南山甩甩袖,不以为然地说:“若非少主出生,赵通衢已被宫主收为义子,心有不甘,也是常理。就算宫主与长老闭关,但大总管还在,他翻不出浪花的。”虞素环道:“大总管也很久没有出现了。”寿南山毕竟是跟着裴雄极打天下的老将,显然知道得比她更多些。“放心,大总管是宫主留下来辅佐少主的。在少主独当一面之前,他是不会晋升的。”虞素环微微松了口气:“那谭不拘和任飞鹰?”“谭不拘是我风部下属,我自会找他回来。至于任飞鹰……他可能在北方。我来之前,已经把事情交代给了北地风部主管事阿布尔斯朗,他会去查。”虞素环面色微变,呢喃道:“北方啊。”寿南山看她:“你还放不下?”“从未放开,如何放下。”虞素环一向从容开朗的面容流露淡淡哀愁,似那晴空的一抹微云,容易忽略,却又真实存在。寿南山转移话题:“那少夫人这边……”虞素环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充耳不闻地继续前行,留他在原地若有所思。离楼无灾与傅希言上次见面,已过去了半个多月,这段时间以来,两人一直保持书信往来。傅希言知道楼无灾已经排除了建宁伯两位孙子以及德化侯次子的身世疑虑,如今正在调查太尉刘家,原以为再一段日子才有结果,谁知突然来了一封请帖,邀他去上次吃饭的酒楼见面。对于选见面地点,楼无灾似乎从不花心思,上次哪里下次便哪里,一点都没有推陈出新的意思。好在上次酒楼的花生烤得极入味,傅希言也是念念不忘。一壶清酒,一碟花生,一盘烤肉,一只烧鸡。两人熟悉后,傅希言秉着不浪费的原则,点菜随意了许多,只挑喜欢的。可惜楼无灾此次心事重重,食欲缺缺。“‘镐京四公子案’很快就会结案。”傅希言问:“查清楚了?”楼无灾面无表情地说:“南虞细作落网,供认不讳。”傅希言吃惊。之前不是分析过,南虞是脑子被雷劈过,才会费这么大的力气,冒险去杀几个还没成长的公子哥,可一转眼,怎么就成既定事实了?楼无灾说:“不久前,南虞皇帝病重,摄政王有取而代之之意,被灵教教主巫玄音率领南虞群臣当场撞破,如今摄政王身死,他的门下盘踞榕城一带,准备推举摄政王之子为新王。南虞内乱,陛下有趁火打劫之意,‘镐京四公子案’便是很好的借口。不仅如此,廖商应该也收到了命令,‘都察院大牢被劫案’也会顺水推舟,说成是南虞指使。”傅希言在前世见过太多指鹿为马的事,那些政客为了利益,什么掩耳盗铃的事都干得出来,心中并不如何吃惊,只是担心楼无灾前期工作付诸流水,心里过不去坎儿。楼无灾道:“刘太尉家我也查了,他家几个儿子都是亲生的。其实,次子三子本来就不太可能抱养。”傅希言明白他的意思。高门大户重视血脉,抱养其他人家的小孩乃逼不得已之举,若他们自身已经有了继承香火的人,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何必抱养?傅希言道:“或许那幅画就是梅下影随便画的,是我多心了。”线索断了,案子结了,他们已查无可查。楼无灾道:“案子虽然告一段落,但真凶并未落网,无论如何,傅兄还是小心为上。”“楼兄也是。”两人碰杯,这临时的破案小组便宣告解散。不过楼无灾说得对。“镐京四公子案”明面上的结束只是一种政治需要,而主谋依旧隐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再次出手。他走在街上,明知小桑小樟就在左近,依旧感到了一种危机四伏的错觉。那行走的路人,叫卖的摊贩,甚至舔着糖葫芦的孩童,都有可能是来要自己命的人——他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看过的情节。仿佛下一秒,他们就会齐齐拔刀而出,像自己扑来……傅希言猛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古怪,再回神,发现人已经不在大街上了,而是被提着后腰,顺着朱雀大街,一路朝皇宫冲去。寿南山感觉到手中的挣扎,笑道:“我的‘一梦一世界’连入道期高手都要挣扎好久,没想到少夫人这么快就清醒了。”听到是认识的人,傅希言稍稍放心:“你带我去哪儿啊?”“闯皇宫。”“啊?”“杀皇帝。”“……”“我若成功了,你是同谋,永丰伯府便是乱臣贼子。我若失败了,你是同谋,也是乱臣贼子。”他说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丝毫没有陷害别人的愧疚或兴奋,仿佛这就是一件极平常的事。傅希言无语:“何仇何怨?”寿南山笑了笑:“不过我这人最听话,若是您以少夫人的身份命令我停下来,我就只好停下来了。”傅希言:“……”他真诚地问:“你这么做,裴元瑾知道吗?”寿南山说:“知道了岂不破坏你们夫妻感情?”傅希言说:“现在就没破坏吗?”“那也得你承认是夫妻啊。”寿南山的思路很清晰,“到时候你鼓动少主打我一顿,我不躲便是。对了,我们快到了。”眼见着,朱雀门就在面前。傅希言一点都不想用生命印证一个假疯子最后关头会不会有理智:“我以少夫人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回永丰伯府!”每个字都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