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言和寿南山回到永丰伯府时,小桑小樟正跪地请罪,一向不显于人前的潜龙组齐齐亮相,连白虎都威风凛凛地抖动着身体,准备跟着裴元瑾一起出去找人。寿南山看大家整装待发,还有些奇怪:“这是要上哪儿?打架吗?算我一个。”裴元瑾冷冷地说:“没有你,打不起来。”寿南山眨眨眼睛,立刻领会他的意思,苦笑道:“难不成大家要打的人是我?”虞素环主动给他递了个台阶:“你是劫了傅公子,还是救了傅公子?”寿南山看向傅希言,眼中隐含着求情之意。如果是平常,一代武王居然反过来向自己求情,那傅希言多多少少会卖点面子,可今天,他差点就当了犯上作乱的逆贼,胸腔里那颗心还扑通扑通的乱跳,实在不能算是平常。“刚刚,寿武王挟持我,想要闯皇宫刺杀陛下。”傅希言看裴元瑾在,胆气陡然就壮了,“不知裴少主知不知情?”“那必然不知情。”寿南山抢答,“劫持少夫人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情,少主知道,必会阻止,我又怎么会告知他?”一口一个少夫人,听得裴元瑾眉毛一跳,淡淡地警告:“适可而止。”虞素环心中叹息,正要解围,就听寿南山得意道:“少主放心,闯宫最后没成,少夫人以少夫人的身份阻止了我。”……傅希言期待地看着大家:“你们能想象当时的情形吧,我是情非得已。”寿南山反驳:“君子一诺重千金。”傅希言说:“我是受胁迫下做出的违背真实意愿的行为,可以申请撤销。不作数的!”寿南山很好说话,点头道:“那我们再去一回。”傅希言一个箭步冲到裴元瑾身后,悄悄露出脑袋,狐假虎威地喝道:“大胆!你们少主还在这儿。”寿南山笑道:“我是武王,少主也阻止不了我。”傅希言气笑了:“那少夫人就能阻止了?”这个前因后果的逻辑顺序是不是不太对?寿南山看向裴元瑾,发现很难从那张英俊的脸上看出波动,似乎从自己带着傅希言平安归来后,那表露的情绪又重新藏匿了起来。不喜不怒。好似高深莫测。可寿南山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别说看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就算看着随风抖动的头发丝儿,他一样能才出他心中的千般变化。好比现在,那平静的湖面下,隐藏着流水不知何处去的迷惘。因此,还是需要推波助澜啊。寿南山笑得越发肆意:“无妨,皇宫里的皇帝不会跑。”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傅希言伸出手指,悄悄地戳了戳裴元瑾的后背。裴元瑾终于开口:“我的确打不过他。”傅希言:“……”打不过就仗势欺人啊!少宫主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拿以下犯上的罪名狠狠治他!他特意伸长脖子,偷瞄裴元瑾的脸。裴元瑾若有所觉地回头。傅希言手指隔空戳着寿南山。看看这厮有恃无恐的嘴脸,你难道就没有一丝丝打爆狗头的冲动吗?裴元瑾眼神飘了一下,避开了他的逼视,迈着略微有些僵硬的步子回屋。傅希言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仿佛伸出一千只尔康手在呼唤:少宫主,何弃疗!白虎朝着寿南山“嗷呜”了一声,傅希言差点虎爸落泪。关键时刻还是要靠“亲骨肉”啊,野男人果然靠不住!白虎一个猛扑,扒在寿南山身上蹭蹭。寿南山一脸嫌弃:“你离我远点,不然我家驴又得嫌弃我。”傅希言:“……”白眼虎。这地儿他是没法待了。看他气呼呼地跑走,虞素环无奈道:“这又何必?”寿南山自觉办了件大事:“婚姻的开始,无非有名无实或有实无名。少主不愿意走得太快,那我也只好循序渐进了。”虞素环叹气:“就怕傅公子迁怒,弄巧成拙。”“叫少夫人。”寿南山目光扫过现场其他人,“以后都这么叫,不许错,错一次,我罚一次。叫着叫着……少夫人自己也就习惯了。”虞素环偷瞄回到屋里的裴元瑾。裴元瑾自顾自地撸猫,仿佛对外面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大家也就懂了。储仙宫出现一位“少夫人”的事自然瞒不过密切关注他们一举一动的永丰伯府。傅希言当夜就被亲爹给提溜到祠堂去了。“跪下!”傅希言看看气呼呼的老爹,再看看列祖列宗的牌位,非常识时务,两腿一屈,直挺挺地跪好。傅辅背着手,望着牌位:“说吧,说说少夫人是怎么回事!”傅希言说:“就是吃了混阳丹那件事。”傅辅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大喷口水:“你就这么认了?”傅希言擦擦脸,瞄着他:“那还能让我爹去打他爹啊?”傅辅语塞,憋着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是个男的,那他爹能同意?”傅希言屁|股一歪,直接就地坐下来,叹了口气:“不同意,儿子就废了,换你你同不同意?”傅辅胸口一阵窒息,想发火也不知该冲着谁。论心情,此时此刻,儿子作为当事人,必然比他难受。若怪裴元瑾,人家也是受害者。可是!他养的是儿子,那么大,那么胖的一个儿子!怎么就变成少夫人了?“还是要怪你!”傅辅终于想到理由,“要不是你一天到晚想联姻,能出这事儿吗?”傅希言:“……”是他一心想着要联姻吗?那时候他是被逼得没办法,文不成武不就,香皂也造不出,就想着为家捐躯,谁知道还遭嫌弃!傅希言不客气地反驳:“当初你让我安安心心当个店铺掌柜,也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傅辅瞪他:“还敢还嘴?”傅希言哼哼唧唧地挪了挪身体,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傅辅更怒:“放肆,怎可背对着祖宗!”……祖宗的确是无辜的。傅希言只好转回来。“今晚你留在这里好好反省一下!”不管对错,父亲的尊严必须维护。傅辅端起老父亲的架子:“还有,陛下已经准备动手了。你以后做事小心些,千万不要被逮到把柄。”傅希言扬眉:“还有我的事?”傅辅面色凝重:“都察院、刑部、兵部,都会发起攻击。但容家不会坐以待毙,你是我儿子,又身在都察院。他们或许会从你下手。如果史维良让你做什么事,你先回来问我,不要擅自答应。”“怕是来不及。”傅希言说,“他是上官,又和你同一阵营,真有什么事,我拒绝反倒不美。”傅辅想想也是。他只是关心则乱了。毕竟,按他和傅轩原本的打算,这时候,傅礼安外放,傅冬温游学,傅夏清嫁去了太尉府,傅希言留在洛阳,这场朝争无论胜败都不会波及到他们。可偏偏,傅希言不但回了镐京,还成为京都巡检使,直接卷入旋涡,实在叫人担心。傅希言看他愁眉紧锁,忍不住皮了一下:“放心,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毕竟是储仙宫少夫人嘛,敢对付我,我关门放武王。”傅辅:“……”气得肝疼。傅辅的担心实在不无道理。傅希言第二天一上班,就被左都御史史维良叫去在一份奏表上署名。奏表弹劾容越在陈太妃治丧期举酒作乐,有欢庆之意。傅希言迟疑道:“这,我也没亲眼瞧见。”史维良道:“都察院大牢出事后,刑部廖商曾去容家询问容越当日行程,这是他亲口所述,时间、地点、同饮的名单都有,无可辩驳。”傅希言想起这事楼无灾的确提过一嘴,只是没想到竟然还能从中大做文章,一时脊背生凉。万一容家反扑,要抓自己的小辫子,也不知会被抓出多少自己都没想到的事情。经过建宏帝窜某,史维良已经知道永丰伯傅辅、羽林卫指挥使傅轩和他在同一阵营,自然将他看作自己人,直言道:“放心,到时候万箭齐发,这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并不惹人注意。何况,你身为都察院京都巡检使,监察镐京百官言行本就是分内之事。你若不上书,反而是渎职。”傅希言背脊更凉了。想起傅辅之前千方百计想将家人送出镐京,而自己远在洛阳却被圣旨召回,之后就进了都察院,此时更成为京都巡检使,责无旁贷——这一切,人为的痕迹实在明显。不过傅希言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史维良的意思很清楚,他不签名,别说未必在容越那边讨到好,都察院这边就要打他板子。傅希言堆起笑容:“是下官失察。这么明显的事居然还要史大人提醒。”当下干脆利落地把名字给签上去了。史维良对他的知趣很是满意:“昨日刑部尚书跟我打过招呼,今日廖捕头会来找你。他已经抓到攻击都察院大牢的主谋,你再配合他给一份口供。”傅希言含笑点头。这段话的关键词是——配合。至于怎么配合……廖商一上来就把话讲清楚了。“当日,你有没有听到刺客说话?说的话有没有南虞口音?”这诱供还能更明白一点吗?傅希言:“……”鬼知道南虞口音是什么口音。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对母鸡?虾虾侬?”南方话里,这两句他最溜,一句粤语,一句上海话,总会有一个中标吧?廖商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他们行刺的时候还想母鸡和虾?”傅希言看着也很茫然:“母鸡母鸡,我是真的母鸡啊。”廖商深吸了口气,记笔录:“刺客在行刺时,疑似说了两句话,口音奇特。”他抬头笑了笑,“傅巡检使常年居于镐京,不了解其他地方的口音,听不出意思,情有可原。”傅希言配合地点头:“没错没错。”“你觉得他们的武功路数像不像灵教啊?”傅希言沉吟片刻:“灵教是什么路数?”廖商又记录:“傅巡检使认为对方的武功路数十分陌生,怀疑并非来自北周武林。”“是极是极。”傅希言一边点头,一边想,北周武林又是什么名词,储仙宫算吗?廖商满意地放下笔,正要起身,突然说:“傅巡检使回京后,可见过张大山?”傅希言一愣:“没有,廖捕头见过?”“见过,在容家。”傅希言讶异道:“难道廖捕头没有当场将他缉拿归案吗?”廖商道:“此案已交由楼无灾楼捕头负责,我不便插手。不过这个人情,我愿意给傅巡检使。”傅希言却不想欠:“张大山,无足轻重的小人罢了,和他计较什么。”廖商拱火:“傅巡检使好气度。若是我,有人想要杀我,我必然会将他千刀万剐。”傅希言由衷地感慨:“那是想杀你的人还不够多啊。”廖商:“……”傅希言擅自在奏疏上留名,傅辅却没有责备。监督镐京百官言行的确是京都巡检使的职责,他不签,他日事发,反而会成为容家的把柄。傅辅说:“丧期饮酒是小事,况且,史大人之前力保陈文驹,引得陛下不快,这一次,他必然会好好表现,不会将风头让与你的。倒是张大山,我们之前怀疑他是楚光的人,就冒出个万兽城来保他,如今又去了容家。背后千丝万缕,令人捉摸不透。”傅希言想起裴元瑾一贯的做法,倒觉得这事简单明了:“你把他当做一条线索,把这些人都归到一个团伙,事情不就清楚了吗?”傅辅摇头:“万兽城和容家,风马牛不相及。”傅希言反驳:“永丰伯府和储仙宫看着也不像是一家子啊。”“少夫人此言未必太伤人心了。”寿南山的身影出现在窗户外面,“永丰伯府是您娘家,储仙宫上下的心里,我们就是一家人。”傅希言急忙拍着傅辅的胸膛帮他顺气:“我来我来,别担心。”他起转身推开窗户。寿南山将手中的葫芦递给他:“珍藏三十年的女儿红,香醇。”傅希言接过葫芦:“好酒,下次不许喝了,省得说醉话。还有,我家这么大,没人的地方挺多,寿武王尽可以去,不必挤在屋檐下,万一叫人怀疑偷听,有损武王威名。”说着,就准备关窗。寿南山悠然道:“我可以杀容越。”……傅希言重新打开窗户,寿南山将葫芦拿回来,仰头喝了一口,道:“区区一个入道期,我现在就去,子时前就能回来。”“等等。”幸亏他袖子宽,才让傅希言及时扯住,“好端端的,你杀他干什么?”寿南山说:“我听闻张大山想暗杀少夫人,容家收留他,不管容越知不知情,都罪无可赦,不该杀吗?”傅希言面色复杂:“你听到得还挺多。”“少主的话我未必听,但少夫人的话,我一定从命。我是少夫人这一头的。”寿南山朝他眨眨眼睛。傅希言不得不承认,这个手段确实高明。他要是女的,婆家出现这么个不分青红皂白就以你马首是瞻的人,那心里可是欢喜透了。可他是女的吗?不是。所以这份欢喜到他这里,终究变了味,说不出是甜是咸还是辣。傅希言揉了揉眉心:“先别杀,我们这边攒了一大盆脏水呢,先泼了再说。”“倒容”行动毕竟是陛下一手策划,他何必横插一脚?寿南山有些遗憾:“难道就没有我发挥的余地吗?”有个武王当援手当然好用,可这祖宗动不动闯皇宫杀皇帝,疯起来实在叫人害怕,傅希言不敢委以重任,又怕他闲逛惹事,想了想道:“你帮我守着少主。”寿南山疑惑地瞪大眼睛:“嗯?”“府里前两天才来了位夏姑娘找他,你盯着他,看看还有什么春姑娘秋姑娘的。”傅希言猛然想起,“哦对了,听夏姑娘说,有位班姑娘人在镐京,你也查一查。”寿南山塞上葫芦,露出了然的笑:“这些姑娘要是能和少主发生点什么,我也不会来您这里讨嫌。”傅希言假笑道:“心照不宣就好。”寿南山走后,傅辅走到窗边,看了看窗外,突然感叹:“有储仙宫做后盾,至少还有位武王保镖,也不算太差。”夜色沉沉,傅希言面如夜色:“先礼后兵。现在是保镖,以后可不定是什么了。”父子俩望着窗外,都有些惆怅。南虞细作刺杀镐京四子,且勾结陈文驹妄图越狱的阴谋,经刑部定案,大理寺复核后,就转交礼部,让他们拟书诘问。与此同时,北周驻扎在南虞边境的兵马也突进二十里,以示北周天子的雷霆怒意。就在北周朝上上下下都以为建宏帝酝酿国战,准备趁着南虞皇帝与摄政王不和,南下掠劫之际,左都御史史维良于早朝之上,以容越在太妃丧期举觞称庆为引线,轰轰烈烈地拉开“倒容”行动的序幕。容越虽不上朝,但朝中不乏党羽。只是这次行动由建宏帝亲自主持,攻击目标涵盖了容家一系大小官员,多达上百人,几乎到了宁错不放的地步,那些说话的党羽自然都没有讨到好处,甚至,他们被攻讦的罪名比容越本人更重。一时间,北周朝廷内外汹涌,人人自危。傅希言不懂:“陛下不是要趁火打劫南虞吗?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向容家发难?”傅辅说:“正因为朝野内外都以为陛下要对付南虞,所以才是发难容家的好时候。”对付容家的事,他们这些知情人都在勉力策划,保密工作是首位,不知情的人在史维良发力之前,是半点风声都没有收到。所以,在外人看来,这次发难来得既快又猛。容家党羽毫无还手招架之力,这几日刑部都察院忙得焦头烂额,几乎将整个容家一系一网打尽。哪怕各地卫所、官府中,与容家有关者,也被牵连在内,监视的监视,撤职的撤职。傅希言原本听傅辅说“倒容”,并无太真切的感受,但随着一宗宗案卷压垮书案,他终于明白这次的牵连有多广。有几桩案子,在他看来就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连训斥都可有可无,竟也被郑重其事地挑出来,说要严查严办。任务之繁重,让他不禁怀疑到底是容家得罪了皇帝,还是刑部都察院得罪了皇帝,非要搞个名目让他们007。他拿着案卷去找过史维良。史维良一脸倦容地说,是陛下的意思。他又去找傅辅和傅轩抱怨。傅辅让他做好分内的事,其他一概别管,就目前来看,“倒容”行动十分顺利,也许是他们选择的时机好,准备充足,几乎没有遇到反扑。不过现在进刑部都察院的,都是容家的党羽,容家家主还好端端地住在府里,当初被质问的“太妃尸骨未寒,何以举觞称庆”,最后也以禁足三个月含糊了过去。所以傅轩目前还不敢放松警惕。每个大境界之间的差异都堪称是天壤之别。像他这样的金刚期在入道期高手面前,连颗拦路石都不算。他当时请示过建宏帝,要不要邀请武林高手援助,建宏帝拒绝了,给出的理由没头脑的叫人难以置信:“朕乃天子,他焉敢反抗?”傅轩能说什么,只能说:“陛下圣明。”来找他抱怨的傅希言反被他抱怨了一通,差点笑掉大牙:“上次觐见陛下太匆忙,没能看清楚,也不知道他和裴元瑾,那个逼格更高。”傅轩问:“你爹说你和裴元瑾……”傅希言捂住耳朵:“别问。”傅轩说:“不问,问题就不存在了吗?”傅希言说:“那叔叔为何不成亲?”问完他有些后悔。万一傅轩真有段可歌可泣的爱情往事,自己这么一戳,不久揭人伤疤了吗?他正要转话题,就听傅轩道:“我当初为了练出真元,吃了猛药。”傅希言:“……”所,所以呢?傅轩没有说下去,摸摸他的脑袋:“你们几个与我的孩子无异。”……想象让他五体投地,恨不能把刚刚的问题咽回去。傅希言动情地安慰他:“我在心里也早把你当做了我爹。”……过来找儿子,却听到儿子对自己弟弟真情告白的傅辅,大怒咆哮:“逆子,那我是你的谁?!”傅希言挠着脸干笑道:“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