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免火烧连环船的悲剧在此处上演,傅希言推着裴元瑾往外走,眼见着就要迈出门槛,走在前面的傅辅突然回头,目光穿过人与人的缝隙,直直地射向坐在原地瞪着他们的童福三:“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既然是逃难,他们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宣扬身份,管家付定金时用的是常见的“赵”姓,童福三昨天回来,他们今晨刚到,从何得知他们的真实身份?童福三愣了下,随即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等于没有回答。傅希言下船的时候还在琢磨这一问一答,凑到傅辅身边说:“爹,所以还是有人在暗中搞鬼?会是谁?”傅辅一边目不斜视地走路,一边道:“他千方百计不让我们上童家的船,有两种可能,一是把我们留在这里,二是让我们坐他指定的那条船。所以,一会儿谁借我们船,谁就有问题。”傅希言恍然,正要点头,就听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的裴元瑾突然说:“我让雨部去调船了。”储仙宫势力遍布天下,找一艘船不是一件难事。不过他开口的时机实在很微妙。傅希言知道他听见了自己和父亲的对话,不由扭头,促狭地说:“这位兄弟,你很可疑哦。”“不过没调到。”“哎?”傅希言尴尬道,“你摆脱嫌疑的方式是不是有点用力过猛。”裴元瑾说:“就在我们抵达的前两天,莲花渡所有接受搭乘的商船都收到足够的定金,不接新客。童家商船是唯一的漏网之鱼。”傅辅竖起耳朵偷听了半天,发现没一句有用的,不由轻哼了一声。傅希言说:“所以,童福三可能知道谁是幕后主使?”傅辅忍不住搭话:“不必叫他知道,送信也是一样。就他那个脑子,利用起来有多难?”裴元瑾道:“主谋今晚必然会出现。”傅辅问:“为何?”裴元瑾说:“我调了船,明天凌晨到。”所以,幕后黑手若要用船引他们上钩,只能在明日之前。傅希言:“……”那些嫌霸道总裁不香的人,一定没尝过买不到船票的苦闷。事实证明裴少主料事如神,对方压根等不到晚上——他们刚回客栈,留守客栈的傅礼安就递给他们一封请帖:“一个小厮送来的。”傅辅接过请帖,转手递给傅希言。傅希言纳闷:“不识字?”傅辅没好气地说:“你识字,你不会自己看?”请帖上面写着:傅希言亲启。傅希言:“……”又是冲自己来的?“陈家还是容家?”傅希言一边拆请帖一边苦笑,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能惹得他们前赴后继、轮番找死……该不会是金蝉子又转世,投胎成了自己吧?阿弥陀佛,何仇何怨啊。请帖做得十分雅致,角落画了一枝红色的杏花,写着:月夕河畔,紫船白帆,一壶清酒,独请君临。傅辅嘴上说让傅希言自己看,脑袋却凑得比他还近。看完信,他还嘟囔:“月夕,花朝,良辰,美景,啧。”傅希言原本坦坦荡荡的心,突然就有些心虚了,不敢看裴元瑾的方向,只能瞪向坑儿子的老父亲——就你认得字!就你有学问!傅辅自知失言,生怕调拨了小两口感情,干咳一声,赶紧找补:“一看就是来者不善。”傅希言赶紧点头:“还写明就一壶清酒,意思让我自备酒菜呗,抠门!不去!”傅辅点头:“还画了红杏,去了不就是红杏出墙?”傅希言:“……”他在名义上还没有走进婚姻这座围城,算不上出墙吧?不对,他实质上也没有走进婚姻这座围城啊!两父子正说得起劲,裴元瑾突然抽走请帖,抬步往外走。傅希言大惊,连忙跟上去,明知故问:“去哪里?”裴元瑾说:“紫船白帆。”有了明确目标,自然好找许多,尤其紫船这么特别的颜色,傅希言去找童福三的路上好似就见到过。他原本走在后头,走着走着,就走到裴元瑾旁边去了。落日余晖只剩一点点,路上人烟渐稀,两人就这么肩并肩走着,倒有些“人约黄昏后”的气氛。傅希言忽然说:“我爹没跟来。”裴元瑾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儿子的新欢旧爱,自然不好插手。”傅希言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那张冷峻的脸也看不出是不是开玩笑,只好低声下气地说:“敌人太狡猾,我们千万不要中计啊。”裴元瑾道:“每次我都留了人。”潜龙组如今已经正式一分为二。一半跟着他,一半跟着傅辅他们。傅希言嘴角微微翘起,心中感激,却觉得说感谢太轻易,而他欠裴元瑾的,已经不是一句两句感谢所能表达。他干咳一声道:“还不知道对方是人是鬼。”裴元瑾问:“若是美人呢?”傅希言管不住自己的嘴,顺口道:“那也要看看有多美。”“你希望多美?”“肯定不会比你美!”关键时刻,傅希言的求生欲上线了,“裴少主天下第一美,冠绝古今,无人匹敌!”裴元瑾:“……”两人闲说着没有意义的对话。傅希言心中感慨,初见时,看裴元瑾那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模样,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日,他们竟然会成为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关系。she说再靠近一点点我就跟你走,可他怎么觉得这一点点,实在有点高,有点远,有点让人迈不出脚步呢?紫船已赫然在望。傅希言便收起了近来越来越频繁的少女情思,振奋精神,往那几乎顶天立地的大船望去。那船原本停在江面上,已是巍然屹立,如今挤到河岸处,更是硕大无朋,将周遭的船只比得小鹌鹑一般。他们刚刚凑近,紫船就放下了梯子。傅希言看了裴元瑾一眼,老老实实地抓着梯子,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既然深入敌营,就要步步为营,像“踏空行”这样的绝技当然要藏得越深越好。裴元瑾却无此顾虑。他的武功深浅,天下皆知,一个纵跳就跃上了甲板。甲板上,一个白衣飘飘的俊美青年正低头煮酒。傅希言看着这熟悉的画面,怎么说呢,心里瘆得慌。他扯了扯身边的一身黑:“你兄弟?”裴元瑾脸都黑了:“哪里像?”傅希言:“逼……格……调。”青年放下酒壶,微笑道:“二位请坐。”傅希言看着面前两个位置,表情十分微妙。两个座位,一个在青年对面,一个在青年边上。他们俩不管坐哪个位置,都有种分道扬镳,其中一个加入敌方阵营的感觉。傅希言小声对裴元瑾说:“要不我们还是再去会会童福三吧?”童福三只是蠢,比这蔫坏的家伙强。裴元瑾突然对青年说:“你过来。”青年一怔,欣然站起,走到他面前,将脸摆出最好看的角度:“裴少主有何指教?”裴元瑾拉着傅希言,坐到了他和他隔壁的位置上。青年:“……”青年转身,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还未向二位正式介绍,在下秦岭凤凰寨段谦,仰慕裴少宫主许久,今日能够在船上相逢,三生有幸。”……傅希言朝他挥手:“你请帖上好像写的是我的名字。”段谦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傅希言虚心求教:“这个,你怎么知道我和他嗯……嗯?”段谦微微一笑:“裴少主为了傅四公子,在镐京永丰伯府逗留数月,天下谁人不知?傅公子被押入刑部大牢,裴少主冲冠一怒为红颜,仗剑闯宫,单挑宋大先生,全身而退,又有何人不晓?傅四公子是裴少主心上人这件事,早已传遍江湖,段某不聋。”傅希言无语。在当事人面前说什么“心上人”“红颜”,也太羞耻了。他有种建议:“其实可以叫蓝颜。”段谦道:“傅公子脸这么红,怎么能叫蓝颜呢?”傅希言:“……”你不如指着鼻子说我就是娘吧。他看完白衣男,又看黑衣男。每次这些花花草草上门,就要他出来挡枪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做个老师口中的好宝宝,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裴元瑾不负所望,终于开口:“渡口的船都是你抢租的?”段谦说:“想结交储仙宫少主,总要用点手段。”“也是你向童福三揭穿永丰伯的身份?”段谦依旧点头:“伯府管家眼睛毒嘴巴利,很快就谈成功了,我只好出此下策。”裴元瑾拔下头上的赤龙王:“那你死得不冤。”段谦一怔:“裴少主难道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对你仰慕已久。纵然我没有服用混阳丹,却也可以成为你的知心人,日日相对。”傅希言:“……”这台词有些耳熟。是女的铩羽而归,男的抓住机会?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已经变成了剑,如果段谦不能说出足够被宽恕的理由,只怕这一战是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了。段谦也感觉到了他扑面而来的杀意:“不看僧面看佛面,裴少主希望储仙宫与秦岭派为敌?”秦岭派弟子傅希言已经见过两个,楚少阳和岑报恩,都是正常人,没这么阴阳怪气的,他问:“你确定你自己是秦岭派弟子?”段谦微笑:“当年北周武林新秀大会,我代表秦岭派拿下了第一。”他手掌一翻,拿出一块古铜色的令牌,一面写着新秀大会夺魁等字样,一面是秦岭派凤凰寨段谦。傅希言又问:“岑报恩和楚少阳你认识吗?”“一个是主脉嫡传弟子,一个是王顺山分支的师兄。同门师兄弟,如何不知。”傅希言点头:“认识就好。”转头对裴元瑾道,“打吧,打死了找他们俩去说项。”段谦见裴元瑾起身,终于收起笑容,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今日不是一个人来的。”船舱大门洞开,十几个黑衣人跑出来。此时夕阳大半沉入地平线,留在船上的光线已经不多了。傅希言无比后悔自己穿了件苍色外袍,放在人群中不太起眼,可混在黑衣中,就明亮得仅次于那身白。段谦笑了笑:“杀了傅希言,活抓裴少主。”傅希言:“……”这个台词,是不是有点中二了,要不我走?裴元瑾手中赤龙王一闪,人一跃而起,剑气如虹,直取段谦眉心,黑衣人立刻一拥而上,如飞蛾扑火般冲了上去。赤龙王剑气所到之处,无一合之将!看着黑夜人尸体纷纷落地,段谦往后退了几步,挡在船梯与河岸的方向,袖中落下两颗铁胆,面色凝重地把玩着。裴元瑾剑势未歇,又起新力。他练的本就是所向披靡的剑道,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一往无前,出剑那一刻,便已经将段谦的名字记在了阎王簿上。眼见着剑尖临近眉心,段谦丢出铁胆。那铁胆也不知何物所制,竟然阻住了剑势,段谦趁机滑步避开。然而,裴元瑾的剑,不仅是向前之剑,也是莫测之剑!他有万夫莫敌之勇,也神鬼莫测之变。赤龙王击飞铁胆,再度朝段谦的背心袭去。正在此时,水下突然窜出数条身影——身形半弓如虾,在空中蓄力一蹬,甩出数枚飞钩,齐齐抓向傅希言。傅希言早在怀中“风铃”大作时就已经做足了准备。从刑部大牢出来之后,裴元瑾便嘱咐过小樟小桑,让他们不再在自己遇到危险的第一时间出现抵挡,而是尽量让他自己面对。这柄“风铃”陪伴他多时,救过他无数次,也就是下刑部大牢的时候被短暂地收走,后来跟着裴元瑾仓促离开,以为就此没了,没想到廖商通过岑报恩还了回来1,如今又立大功!面对密密麻麻的飞钩,傅希言直接朝天一跃,纵直蹬空。那浩瀚天际,都是他的领域!修炼可以提升武功,但战斗才可以提升战力。傅希言努力了这么久,才拥有成为武林高手的机会,当然不会轻易退缩。此时天色已暗,其他船只已经亮起了烛火,在空中看,倒像是天地倒倾,繁星落地。他越走越高,已经超出黑衣人攻击的范围,正准备一口气“走”到河岸上,却见那里正有一群人黑压压的过来。武功飞速提升之后,他的视力越来越好,此时一眼看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父亲。只是他后面跟着几个陌生面孔,身后的女眷虽然在走,脸色却委实不算好看。尤其是几位姨娘,惊恐得像是要哭出来。段谦调虎离山,兵分两路?但裴元瑾明明说过留了人。傅希言一时间也想不通此间关节,只能先将人救下再说。他当即如大鹏展翅一般,俯冲而下,想要趁其不意,施展偷袭。就在双方距离只剩下两丈左右时,跟在傅辅后面的高个男子抬猛然抬头,挥舞手中大环刀,耍出层层气浪,将他掀翻了去。傅希言双脚在空中乱蹬,希望稳定身形,但那气浪实在古怪诡异,竟像海浪一般,忽大忽小,忽长忽短,让他始终找不到空隙重新借力,一路垂直跌落。傅辅和傅轩已有不顾威胁也要冲过去救人的意思,奈何那个高个男子的刀横在路上,就像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在傅希言闭上眼睛,已经做好疼一下就复原的危急关头,小桑和小樟同时出现在下方,却只停顿了短短一瞬间,又消失不见,快得好像人眼花了一样。而代替他们出现在傅希言下方的是——裴元瑾插回赤龙王,从容地伸出双手。傅希言预感中的疼痛没有来,只觉得身体下坠的力道被卸去大半,然后落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里。生平第一次被公主抱,他有些羞涩和扭捏:“我会不会太重啊?”裴元瑾道:“还好。”还好是什么意思?是有点重,但在承受范围之内?是可以再重一点点?还是非常重,但我要保持逼格,我不说?!……怎么办,好怕是最后一个。然后裴元瑾就用行动证明什么是“还好”——一路将他抱到了傅辅等人面前。傅希言:“……其实我腿没断。”裴元瑾将他放下。傅希言看看高个男子与他的同党,又看看趴在船栏边,形容狼狈的段谦,语气肯定地说:“你们是一伙的。”高个男子说:“他是老大。”“哦,哪里的老大?”傅希言一边和他说话,一边用眼神查看家人,见他们虽然惊慌,但没露出痛苦之色,稍稍放下心来:“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高个男子说:“请诸位上船。”为什么一定要上船?难道船上或水下还有埋伏?还是怕河岸人太多,容易发生变故?傅希言看向裴元瑾。高个男子说:“堂堂储仙宫少主,胆子不会小得不如一个卖麻花小贩吧?”傅希言:“……”这是什么见鬼的形容?然而裴元瑾似乎受了激,同意重新上船。船上,段谦已经梳理好被打斗弄乱的头发,连离心脏只差几寸的伤口也已经包扎好了,只是脸色看上去依旧有些惨白。他幽怨地看了裴元瑾一眼:“没想到裴少主竟然是个狠心人。”傅希言嘴欠地说:“我怎么不这么觉得呢?”段谦说:“傅四公子真是好风度。”傅希言意有所指地看着他的伤口:“不及段公子身体好啊。”段谦看向高个男子以及被他的手下用剑架在脖子的傅家众人,这船委实不小,一群人站在甲板上,彼此之间竟然还能留出一些空隙。这就为傅希言和裴元瑾的救人增加了不少难度。他微笑道:“我身体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家人命一定要长。”高个男子已经下令扬帆起航。船渐渐离岸,而天色如今依然全黑。从他们的角度看去,船行进的前方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家人有老有少,最年轻的才八岁,你和他比命长,恐怕会输得很惨。”“你弟弟好像不会武功。等我登入武王之境,你弟弟拍马难追。”傅希言嘴上和段谦闲聊,私下里却没闲着,不断变换位置,好给小桑小樟争取一个最佳的偷袭角度。正当段谦终于站在他想要的位置上时,段谦突然说:“你抓住我,也换不回你的家人。”“哦?”正准备动手的小桑小樟微微一顿。“你刚才听到了,我是他的老大,所以我死了,他就是老大。谁不想当老大呢?”段谦说话的时候,高个男子回来了。裴元瑾突然道:“秦岭派弟子之间应该不会以老大相称。”段谦笑了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今日来并不想伤人,只是想跟你们做个交易。”他指着傅希言,“傅四公子跟我们走,这条船送给你们,而且保证你们这一路平风浪静。”河面上,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正在缓缓朝他们靠近。傅希言说:“所以你的请帖并没有写错,你真正想抓的人是我?”什么仰慕裴元瑾,活抓裴元瑾,都是逢场作戏?段谦说:“这是上面的命令,我只是奉命行事。”他们做了两手准备。若傅希言一人上门,就直接拿下。如果裴元瑾陪着他来,就趁着后方空虚,拿下傅家人交换。反正包括龙组在内,他们真正忌惮的人,只有裴元瑾一人罢了。傅希言说:“事关我的未来,我可不可以问一句,你们到底是谁?”段谦笑了:“我不是说了吗?我是秦岭派弟子,如假包换。”傅希言一指站在傅家人身后的高个男子:“那他呢?”段谦道:“他……”小桑小樟突然出手,然而段谦却轻飘飘地往旁边移动了一步,那动作,轻得不似活人,轻描淡写地躲开了他们几乎必中的一击。傅希言想冲上去,又怕自己肉包子打狗,急忙去看裴元瑾。裴元瑾拔下赤龙王,段谦盯着他,似乎有些紧张,正要说话,高个男子已经抢在他前面冲向了裴元瑾,大环刀的刀环叮叮当当作响,一刀劈出,看似力大无穷,不想半路回转,润物无声般地落到身后段谦的脖子上,用力一划。刀过纸破。纸人缓缓落在地上。与此同时,那缓缓靠近的乌篷船里走出一人,不是段谦是谁。他远远地看着高个男子,眼藏寒冰:“尊主说的没错,韦立命,你真是天生反骨。信你,是我瞎眼。”说罢,不等船上众人有何反应,乌篷船如遇飓风推行,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