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必定是有主人的,不过他们附近都被寿南山清了场,它的主人可能在别处断了线,被风刮到了这里。果然,没多久就听一阵喧哗声由远而近,一群人喊着:“应该是这里。”“湖里没有!”“前面看看。”傅希言抱着风筝,看那群风风火火跑过来的人,小声说:“看衣着,不像买不起第二只风筝的人。”正说着,人已经跑近了,是一群十来岁身着锦衣的少年少女,一个秀美的少女被簇拥在中间。寿南山见傅希言已经站起来,便没有出来阻拦。那群人跑到跟前,见傅希言抱着风筝,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然后又看向坐在他身边的裴元瑾,人群中发出好几声失望的叹气声。有个矮个子少女还直白地问:“风筝只有你一个人捡到吗?”傅希言原本想将风筝还给他们,闻言有些好笑地回答:“我看上去弱不禁风到连只风筝都要找个人一起搬的人吗?”矮个子少女娇嗔道:“唉,你为什么要手快捡风筝呢?这样的机会明明应该让给你的朋友。”傅希言看看风筝上的鸳鸯,似乎有些懂了,笑容便变得有些戏谑而邪恶:“嗯?什么机会?”少年们见裴元瑾对着西湖煮茶品茗,都觉得意境高远,很愿意上前攀谈几句。一名少年特意走到裴元瑾附近,对着他说:“这只是风筝王,在风筝大会上夺冠,受过大师开光,拥有灵性,能牵红线姻缘,谁放飞,谁捡到,便能成就一段缘分。兄台没有出手真是可惜了。”说着,他看向了被簇拥在中间没有说话的秀美少女。少女看了裴元瑾一眼,微微红了脸。傅希言拿着风筝,凉凉地说:“既然拥有灵性,就说明它牵的线是天赐姻缘,又有什么可惜的呢?”少年们顿时语塞。那个秀美少女红通通的小脸蛋儿顿时有些发紫,想将傅希言手里的风筝拿过来,又怕就此受到纠缠,着急地看着同伴。她那同伴看了裴元瑾好几眼,发现对方实在没有“争夺”的兴趣,不由叹气道:“礼部侍郎的乘龙快婿,多好的机会。”傅希言一听礼部侍郎,立刻将风筝还给他们了。他刚刚只是针对对方的“狗眼看人低”,挤兑了一句,若因此而引起南虞官员的关注,那就得不偿失了。少年们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仿佛第一次遇到听说当礼部侍郎乘龙快婿还避之不及的人。一名年纪略长的少年说:“听你口音,不是南虞人?”傅希言说:“北周人,来走访朋友。”少年们看他们的眼光越发不屑。人群中有人嘀嘀咕咕:“粗蛮的北侉子!”傅希言气笑了。风筝是天上掉下来的,自己好心捡起,还要受一顿气?没这么做好人好事的。他一伸手,直接将风筝抢了回来,丢到湖面上。他说:“我刚刚回想了一下,这风筝是落到那里的,是我贸然出手,坏了天赐缘分,不好不好。”少年们脸都绿了。年纪略长的少年说:“你可知风筝王值多少钱吗?”傅希言说:“既不是我的风筝,又不是我弄断的线,它值多少钱与我何干?”眼见着风筝越漂越远,少年们开始找东西打捞。一个圆脸少年怒气冲冲地说:“你有种待在这里别走!”傅希言说:“哟,小法师还会定身术呢?好吧,我也来一个。你有种就倒立起来学三声狗叫。”圆脸少年愣了下,差点气疯:“你,你你……”傅希言说:“看吧。是你自己没种。”圆脸少年年纪轻轻,看着就像得了高血压心脏病的样子:“我,我我……”傅希言点点头:“我是待在这里没走啊。”“扑通”,人群拥挤处响起落水声,傅希言想看热闹,特意绕过众人,站到湖边,就看到一个少年在水里扑腾着去抓风筝,只是他水性一般,下水前又没有做足运动,游着游着就腿抽筋了,开始救爷爷告奶奶地喊救命。又有两个少年跳下去。傅希言看着岸上的人越来越少,湖里的人越来越多,不由有些相信鸳鸯风筝牵红线的威力。这患难见真情,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桥段,大概都可以用上了。只是这西湖这大锅乱炖,也不知会不会炖出孽缘来。少年们折腾了很久,才将湿哒哒、软趴趴的风筝拿上来,几个少年游得筋疲力尽,上岸之后直接趴在地上喘气。少女们也没什么救人泅水的经验,只能在旁边鼓劲安慰。傅希言在旁边好心提醒:“虽是夏日,不过刚下过雨,湖水正凉,你们再说一会儿风凉话,他们就该发烧烧起来了。”之前一直站c位的秀美少女终于忍不住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讨厌的人?”傅希言抱胸,一副“谢谢夸奖”的表情:“不然怎么配叫粗蛮的北侉子呢?”少女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下:“你叫什么名字?”傅希言愣了下,下意识地看向在旁边悠然喝茶,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这场闹剧的裴元瑾,警惕道:“你问我名字干什么?”少女说:“怎么,你怕被报复吗?”傅希言说:“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在下福东海。”暗中看得津津有味的寿南山差点喷笑出声。少女又看了裴元瑾一眼:“那他呢?”傅希言说:“福夫人。”少女瞪了他一眼。此时少年们已经攒了些力气,能够站起来,只是风吹着湿衣,实在冻人。几人不敢拖延时间,纷纷瞪了傅希言几眼后,沿着湖岸匆匆往回走。傅希言还朝他们挥挥手。“看来福公子对这桩姻缘很满意。”裴元瑾将煮好的茶分别倒在两只茶盏里。傅希言双手揣在袖子里,回身,赔笑道:“一时义愤填膺,冲动了。”他小心翼翼地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啜了一口,果然清香扑鼻,回味无穷。“哦,那福夫人作何解释?”傅希言试探着问:“你觉得这句是加分还是扣分?”裴元瑾反问:“你以为呢?”傅希言举着茶盏,和他的轻轻一碰:“我这是智退情敌啊。别说你没看出来,那姑娘名为问我,实则看你。啧啧,招蜂引蝶。”裴元瑾说:“你招的是鸳鸯,还是大师开过光的天赐姻缘。”傅希言:“……”实在是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再争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他便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原以为这件事在少年们湿衣离去后,便告一段落,没想到当晚便有了后续——礼部侍郎投了拜帖,现在人就在门外候着。傅希言十分紧张:“该不会是来提亲的吧?”裴元瑾问:“得偿所愿还不满意?”傅希言坚定地说:“我生是北周人,死是北周魂。”裴元瑾表情顿时有几分晦涩:“你对建宏帝倒是忠诚。”傅希言整个人立时像吃了苍蝇一样:“说错了,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魂。”裴元瑾面无表情,耳朵却微微有些发红:“说得晚了。”嘴里说着说得晚了,声音却十分轻柔。傅希言便知道自己这次马屁终于没有拍到马腿上。礼部侍郎一进门,他们便认出来了。他的相貌实在与今天下午所见的少女相似,尤其是抿唇的动作,可说如出一辙,作为一个中年男人,算是十分俊秀。礼部侍郎自然彬彬有礼。他行礼道:“储仙宫少主莅临,有失远迎。我为各部堂的代表,送上几份薄礼,还请笑纳。”说着几箱东西就搬上来了,有名家字画,有各地茗茶,还有一把色泽暗沉的宝剑,光华内敛,却自带一股凛冽的杀气。傅希言都能感觉到自己怀中的“风铃”有些不安地震动了一下。礼部侍郎介绍:“此剑名‘乌沉’,乃南虞十大名剑之一,剑成之日,乌云遮日,万鱼沉落,固有乌沉之名。”傅希言眼皮一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乌沉”这个名字对乌玄音不太友好。裴元瑾看着这份沉甸甸的“薄礼”,问道:“有何见教?”礼部侍郎忙道:“不敢,不敢。只是少主来得不巧,临安此时正值多事之秋,若有惊扰,还请少主勿怪,袖手旁观即可。”裴元瑾直白地问道:“可是灵教近期有所异动?”礼部侍郎眸光一闪,道:“灵教乃我朝国教,听闻贵宫有一名主管事在灵教做客,南虞乃礼仪之邦,我等身为南虞官员,必然会帮忙周旋,使之平安归来。不过灵教教主近日在灵韵宫闭门谢客,我等暂时见不到面,恐怕要等待一段时间了。”这话听着客气,其实隐隐将矛头都引向了灵韵宫。傅希言在北周的时候就见惯了这些官僚做派,表面都是规矩,私下都是交易。他说:“教主闭门谢客?可有例外?”礼部侍郎干笑着说:“这可不好说了,至少对本官是没有例外的。”傅希言叹气:“这么说来,南虞作为礼仪之邦,这个周旋的余地也不大啊。”礼部侍郎微微一怔,大概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不客气,心里想着北侉子果然名不虚传,脸上还笑着说:“自当尽力。”话都说到这份上,傅希言自然不好再咄咄逼人,便道:“有劳。”送走礼部侍郎,傅希言将那“乌沉”取出来。乌沉果然很沉,他拿在手里,剑尖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而且剑柄带着微微寒意,握得久了,手掌都渐渐冰凉。裴元瑾说:“地阶武器。”寿南山从后堂转出来,从傅希言手中接过剑,颠了颠道:“虽为地阶,却被列入天下三大不祥之剑。烟花刹那弑父,乌沉杀妻,莺啼自刎。”单以礼物的价值而论,这是一份大礼,就是意头不太好,但江湖人不太讲究这一套,也不能说礼部侍郎这礼物送得不对,只能说,收得不太开心。傅希言听说乌沉杀妻,立马提议道:“我们去礼部侍郎家提个亲吧?”裴元瑾看过来,他立马说:“为寿武王。毕竟,看着也不是太年轻了。”当了几个月月老,突然被牵红线的寿南山连忙说:“都是传说,不必太当真。”傅希言心想:多少fg就是这么立着立着,立成了不断被证实的传奇。裴元瑾接过剑,上下打量两眼:“正好要出门,是一件不错的礼物。”傅希言好奇地问:“你想送给谁?”谁这么招人恨?南虞的夏季要比北方来得黏腻。那暖烘烘的夜风在吹在身上,不但没有带来清爽,还带来了一阵叫人甩不脱的闷热感。路边已经能听到蝉鸣声,那一声声的,扰得人越发心烦意乱。傅希言抬头望着高墙,心里也的确乱极了。之前裴元瑾说要给乌玄音送礼,他二话不说报名参加,想见一见这位曾经的南虞第一美人,但万万没想到,他以为报了个光明正大的旅行团,没想到裴元瑾竟要翻墙作梁上君子。他说:“对方好歹是个武神,我们这么上门,是不是有些班门弄斧了?”裴元瑾说:“她闭门谢客。”傅希言说:“那不都是礼部侍郎的挑拨的吗?你看那侍郎,脸无三两肉,一脸尖酸刻薄,一看就不是好人啊,信他就是慢性自杀。”他浑然忘了自己第一眼见到礼部侍郎,还觉得对方相貌俊秀。裴元瑾说:“没有他,我今日也要来一趟。”说着,已经一跃而过。傅希言看着空旷幽静的四周,犹豫了下,才踩着“踏空行”,慢慢地挪到了墙头,探头往里看了看,裴元瑾已如玉树临风一般得负手站在他磨磨蹭蹭地下到地面,见裴元瑾转身就要往里走,连忙拉住人:“你确定乌玄音不会动手?”这次裴元瑾连潜龙组、栖凤组都没带,实在是大胆冒险之极。想到这个,他又想起一件事:“为什么小桑小樟他们叫栖凤组?”裴元瑾说:“不好听吗?”“栖凤组,气氛组……”傅希言忍不住叨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专职敲锣打鼓加油呐喊的啦啦队呢。”裴元瑾显然不能理解:“何谓啦啦队?”要不是地点不合适,傅希言想当场给他“啦啦”一首“卖报的小行家”,但看裴元瑾对答案很执着,便拉起他的手说:“拉着拉着就对了。”裴元瑾虽然觉得他在敷衍自己,不过眼下也不是追究的时候,便牵起他的手,继续往里走。傅希言还有些担心,走路时瞻前顾后,一看就不是正经上门的。灵韵宫坐落在南虞皇宫之外,离西湖还有一段距离,也不知是主人想清净,还是没人敢亲近,方圆十几丈内,都没有闲杂人等居住。不仅如此,宫里面也空荡荡的,偶尔看到几个仆人走在路上,处处小心翼翼,不敢闹出太大声响,那动作神情,比傅希言他们还要鬼祟。傅希言走着走着,胆子便大了,昂首阔步,大步向前,但也不怕走错,整个灵韵宫,只有中央亮着明灿灿的灯火,像是海上灯塔,指引着他们前行的方向。临近大殿门口时,紧闭的中门突然洞开,他们站在台阶上,甚至能看到坐在殿内的人。那是个非常没有坐相的女人,柔弱无骨地斜坐在地上,上半身还靠着身后的坐榻,一只手拎着酒壶,一口一口地喝着酒,看到两人时,只是歪了歪头,娴熟地招呼说:“来了?坐吧。”可即便这样,她也美丽得不似人间所有,铁蓉容的明艳在她面前,便显得有些俗气。她的娇媚浑然天成,一笑一颦间,还带着几分稚童般的天真。傅希言想,作为一个男人,他相信南虞小皇帝只要袖子还在,对她必是真爱。“看够了吗?”裴元瑾声音冷冷地响起。傅希言急忙撇开脸,假装自己在看大殿的陈设,乌玄音坐直身体,目光还流连在傅希言的脸上:“还没。”裴元瑾往傅希言身前挡了挡:“你知道我的来意吧?”乌玄音漫不经心地说:“可能知道吧,那又怎么样?”裴元瑾将身后背负的乌沉放在她身前的矮几上:“礼部侍郎送的。”“乌沉。”乌玄音讥嘲地扬起嘴角,“难道你想用这把剑杀了我?我杀你易如反掌,而且未必会同归于尽。只是你这胖乎乎的媳妇儿一定会陪葬的。还是你想继承这把剑的传说,杀了他?”傅希言抗议:“一代教主,怎么能滥杀无辜?”“嫁鸡随鸡,你算哪门子的无辜?”她将酒壶往地上一丢,撑着坐榻起身,甩了甩袖子道,“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们。”傅希言心中警铃大作,但怀中的“风铃”倒是没有半点动静:“什么事?”乌玄音说:“本来想去抓你们,不过你们既然自己来到灵韵宫,那就不能走了,要留下做人质。”裴元瑾扬眉:“你想怎么留?”乌玄音笑笑:“我堂堂武神,你说怎么留?”言下之意,逼不得已的时候,一定会出手。裴元瑾说:“你舍得?”乌玄音叹了口气:“你们若是早来几日,我还做着南虞皇后这个春秋大梦,或许就会放过你们。如今我梦醒了,你们就没有空子可钻了。”傅希言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怎么就梦醒了?小皇帝说什么了?”乌玄音缓缓迈开脚步,走到他面前。傅希言这才发现她的身量极高,几乎与自己持平。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脸:“你若是瘦下来,一定很好看。”裴元瑾将傅希言拉到身后。乌玄音不满地说:“小气。罢了,灵韵宫这么大,你们随便找个地方住吧。不过别乱跑,我动手的机会不多,所以,如果出手,一击必杀。”裴元瑾说:“你打算用新城冲击飞升。”乌玄音眸色微沉,走回坐榻边,缓缓坐下:“何以见得?”“九宫图,八卦阵,七层铁塔。我记得灵教创教之初曾说过,天地本有神,是凡人太多,分走了气运。新城汇聚这么多人,莫不是想将气运重新收回来?”乌玄音道:“少主果然见多识广。令尊进入武神的时间比我长多了,肯定已经到了武神巅峰吧,想到如何飞升了吗?若是还没有找到飞升之路,不如学学我们,若是我们这条路走通了,天下武者便都有了盼头。”裴元瑾说:“你押我为质,莫不是因为我父亲并不同意这条路?”“那倒不是。据我们所知,令尊现在还在储仙宫闭关苦修呢。我们只是防患于未然,万一令尊在关键时刻出现,我们总要有个应对的办法,不至于太过被动,对吧?”“你们有几成把握?”“要不赢,要不输。”乌玄音笑了笑,“把握这件事,只有在决定是否要做的时候才会考虑,而我,已经没有放弃的资格了。我去年就是武神巅峰了。”傅希言突然从裴元瑾身后探出脑袋:“你和小皇帝真的不可能了吗?”乌玄音笑容微敛:“你们应该听说了吧,他准备立崔家女为后。”傅希言说:“是真的?”“在我放出武神不能动武的消息没多久,这个消息就渐渐传开了。”乌玄音美目望着门外的夜空。此时的夜色就似她此刻的心境,空荡荡,黑黢黢,没有尽头。“灵韵宫外原本有很多禁卫军日夜巡逻,如今都已经撤走了。”她苦笑道,“到底是保护我,还是防范我,已经很明显了。”傅希言看着她黯然伤神的样子,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地骂起狗皇帝来。好端端的一个恋爱脑,非要往事业路上逼,现在可好了,说不定还要连累一城的人。也不知道她准备如何利用新城的人,来收回气运。乌玄音神色泰然中带着几分疯狂:“人间于我再无留恋,我如今只剩下飞升一途,挡我便是杀我,谁想杀我,我就杀谁。”傅希言忍不住提出她理论里的一个漏洞:“你若是对我们动手,有可能当场灰飞烟灭,那新城计划岂不是白布置了?”乌玄音说:“你不会以为灵教只有我一个武神吧?”这个问题连裴元瑾也微微一怔。显然在他的认知里,灵教的确只有一个武神,就是乌玄音。乌玄音似笑非笑地说:“若只有一个武神,他们又怎么会允许我当南虞皇后呢?”傅希言:“……”这话倒也有理。好汉不吃眼前亏,当夜,裴元瑾和傅希言还是在灵韵宫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