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几天的连绵细雨,终于在今天来了一场大的。无数条水龙头从天上倒灌下来,打得西湖刚刚冒头的荷花蔫蔫地抬不起头。弥漫的水雾渐渐淹没了四周的景色,莽莽天地仿佛又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一盘混沌的状态。傅希言穿着蓑衣在后院里搬花盆。雨来得太大太疾,他怕把花淹了。自从学了窥灵术,能看到植物蕴含的灵力之后,这些幼小的生命仿佛不再是虚妄的臆想,而有了实实在在活着的证明。只是花草的生命力远比他想象中的顽强。那些扎根在泥土里的小草看着被大雨压弯了腰,仿佛要低到泥土里去,可生命力不但没有减弱半分,甚至比原先的还要清亮,那是饱受打击后越战越勇的刚强,仿佛在用整个生命在呐喊:狂风暴雨,亦奈我何!傅希言盘膝坐在地上,已然入定。在傅希言身后不远处,寿南山和裴元瑾肩并肩立着。寿南山感慨:“看来少夫人离入道期不远了。”裴元瑾说:“他之前被耽误太久了。”不然以傅希言的天资,成就不下于自己。“没想到永丰伯府竟然能生出少夫人这样的奇才。”寿南山难掩羡慕。能成就武王,资质自然不凡,但是和裴元瑾、傅希言的天赋相比,还是相差甚远,至少在他们这个年纪,自己不如多矣。他说:“对了,新城方面虽然还没有动静,但北周有鄢瑎的消息了。楼无灾已经从昏迷中醒来,鄢瑎功成身退,但没有回神医谷,而是去了北地。”裴元瑾皱眉:“北地?”寿南山说:“据说是出诊。”北地地广人稀,有资格让小神医千里迢迢赶去出诊的人并不多。蒙兀王布哈斯赫、北地联盟总盟主温鸿轩、借苍生郑佼佼……无论哪一个出事,都可能造成北地动荡,进而影响天下局势。天下,已经够乱了。裴元瑾道:“让阿布尔斯朗盯着点。”阿布尔斯朗是储仙宫驻北地风部主管事,蒙兀出身,与北地联盟的关系也不错,调查起来事半功倍。寿南山点头,想起少主说过,要找机会让傅希言与鄢瑎见上一面,便问道:“要不要让阿布尔斯朗送信给鄢瑎,说少夫人要见他?”裴元瑾想了想说:“我问问。”事关傅希言的母亲,他不知道要不要打草惊蛇。寿南山走后,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傅希言才脱离入定。傅希言醒来时,仿若大梦初醒,感受到了生命的玄奥。这是他第一次因感悟而入定,也第一次明白了何谓心境,他仿佛接触到了自己眼中的世界本源,是脱离一切表象,最基础也最真实的本相。他坐在原地,回味了一会儿,将余韵也一一消化。之后,体内真气不再像以前那样拨一拨才动一动,真正感觉到了融会贯通,就如裴元瑾之前强调的,随心而动,随意而行,连驱物术也变得顺畅无比。地上的石头在他的拨弄下来,一会儿堆成山,一会儿散成沙。他玩了许久,才起身转头,裴元瑾就站在后面,不知道看了多久。傅希言想起自己刚刚玩石头的样子,不由红了脸:“你看多久了?”裴元瑾说:“半个时辰。”傅希言:“……”这时候不应该说,看着你的时候,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吗?算得这么清楚,该不会是度日如年吧?他没好气地问:“站着不累吗?”裴元瑾说:“区区半个时辰,怎么会累。”傅希言:“……”好吧,永远不要指望自己能够猜中裴少主的答案。裴元瑾看着他身上被飘入的雨水浸湿的衣衫:“不换件衣服吗?”傅希言异想天开:“习武之人不是能将真气外放,把衣服烘干吗?应该怎么做?”他试着将真气从体内逼出来,然后对着湿漉漉的位置冲了过去。噗——随着布帛撕裂声,傅希言那白花花的胸膛便袒露了一大片,胸襟的衣衫松松垮垮地垂挂在边上,显得十分无奈。虽然都是男人,但碍于目前迅猛发展的关系,怕被怀疑投怀送抱、自荐枕席,傅希言还是干笑着将破布往袒露的胸襟遮了遮:“看来,传言不能尽信啊。”尤其不能信电视剧情。裴元瑾眨了眨眼睛,伸出手,往他的胸膛探去。傅希言躲了下,但没躲开,不由苦着脸想,难道平日里捏脸还不够,还要在大庭广众下捏一捏胸……光是想象这个画面,就一阵恶寒。他试图动口阻止对方的动手:“我觉得吧……”裴元瑾的手已经放在他胸前破布上,随着一阵热烘烘的暖风,那破布已经转湿为干。“甚好,甚好。”傅希言干巴巴地接了下去。裴元瑾也很满意。傅希言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他的真气只有破坏力?裴元瑾说:“我练的是《圣燚功》,真气本就属于阳火,但不要碰到衣服。”傅希言想了想:“那以后家里烘干机的任务都交给你了。”裴元瑾能理解烘干,却不明白为何后面还要加个“机”,又或者是“鸡”?他经常从傅希言嘴里听到奇奇怪怪的话,不知是镐京人的用语习惯,还是傅希言比较特别。趋于稳定的雨势突然又哗啦啦一下加大了,大片雨水随着风刮入廊下。傅希言衣服湿了半边,裴元瑾烘干了自己身上衣服,想帮他一起烘了,被他闪身避开。“这件衣服已经不需要再烘干了。”他叹气,“我去换一件。”“等等。”裴元瑾终于想起寿南山的问题,“风部已经掌握了鄢瑎的行踪,等他从北地回来,你要不要与他见一面?”傅希言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许久才叹气:“暂时不用。”也没有多做解释,匆匆回屋换衣服。他想着今日雨大,不知还会不会弄湿,便刻意换了件平日里不常穿的月白长衫。照了照镜子,果然显矮显胖。换好衣服出来,裴元瑾已经不在了,问了小桑才知道有访客。“这个天气?”傅希言有些好奇,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让他选了这么个飘风骤雨的日子上门。他一路走到前院,看到裴元瑾站在廊下,前面站着个蓑衣人,正在雨中对他比划着什么。走近之后,就听那人说:“圣驾就在门外,您就算不恭迎,也该出门见一见。”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不过傅希言也不太清楚裴元瑾为什么要见皇帝,但更不清楚皇帝为什么选这个天气,不由好奇地凑过去:“陛下挑这个天气出门?”小黄门无奈地说:“陛下出行都是提前两日准备的,不宜轻易更改。”傅希言想:这皇帝也怪受罪的。他说:“那请陛下进来吧。屋里多宽敞。”小黄门摇头道:“陛下未免惊动二位,便没有派禁军查检驻守这座住宅,故而不能进入。”艺高人胆大的裴元瑾听着想冷笑,傅希言倒是挺能理解,自古领导出门,安保问题都是大问题。不信问问北周建宏帝,是不是临时起意去了竹马家,然后竹马挂了。他不知道刘彦盛死亡真相,以为他真是保护皇帝时被牵连的,不过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只能更坚信安保问题是大问题。连竹马都不能相信了,还能信谁?天降吗?傅希言看向身边的裴元瑾,发散思维。说起来,裴少主和他应该互为天降吧。只是不知道裴少主有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他思路顺着高速公路,开到了他也不知道的远方,可怜小黄门还在那里苦劝裴元瑾移驾。等傅希言回过神,裴元瑾终于不耐烦了,冷下脸来,眼看着就要拒绝,他的“嘴替”终于跳出来:“好好,请陛下稍等,我们先换件衣服。”小黄门有些着急:“不必换衣服。”“要的要的,我这身显胖。”傅希言拉着不情不愿的裴元瑾往里走。两人走到后堂,傅希言指着外面的天说:“你不觉得雨快停了吗?雨后的西湖可美了,在外面走走也挺好的。”的确如此,之前那突如其来的一瓢大雨像是回光返照,之后雨势便渐渐收起,他们在屋里看了会儿雨景,风雨便渐渐停了。傅希言给两人找了件罩衫,假装换好了衣服,然后大摇大摆地出去了。等在外面的小黄门已经快要哭出来,见他们出来,眼睛都亮了。傅希言跟着他出门,问道:“陛下在哪里等啊?”小黄门一指宅子对面、西湖边上临时搭建的棚子。傅希言:“……”瞬间就理解了刚刚裴元瑾死也不愿意出门的执着。雨后,坐在西湖边的小凉棚里,一边喝茶,一边观景,实在浪漫,然而在大雨滂沱的时候,那浪的可都是漫进来的水了。秦效勋身上倒还好,没怎么淋湿,下雨时都有人挡在身前,将他遮得严严实实,只是棚子里的茶几、茶具都被淋得够呛,一群人正急急忙忙收拾。傅希言远远地看着,就想起了自己初见裴元瑾的场景。不知为何,当秦效勋和裴元瑾站在一起,他脑海中就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标题——……宫中内侍动作迅速,很快打理好凉棚,将场地让了出来,不过两人见面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在戏剧化的电闪雷鸣,而是平和地见礼,然后便入了座。傅希言觉得秦效勋坐下前,特意看了自己一眼,不算很明显,但那目光分明存着打量的心思,不由在心中叹气,和少主在一起之后,这样的目光以后只怕还会有很多。秦效勋在茶几便放了三张椅子,他与裴元瑾面对面坐着,傅希言坐在一边,谈话的主角便很明显了。虽然说好的由傅希言动口,但裴元瑾今日要说什么,他实在不知,因此只能老老实实地当个旁观者。而裴元瑾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有石破天惊的效果。“陛下并不是想另立他人为后。”雨后的西湖,远处还弥漫着一层薄雾,遮住了山脚湖岸,仿佛那山是水,是雾气造成了接连的假象。然而,雾里看山水的人本不必弄清楚山的轮廓、水的边界,只要知道山与水的位置与关系,一切便清晰明朗了。“灵教冲击飞升,要牺牲很多人。你身为南虞皇帝,卷入其中,必然名声受损,此时与乌玄音撇清关系,万一灵教飞升失败,日后清算起来,你也可全身而退。”裴元瑾说:“这才是大臣们上书立后,你故作犹豫迟疑的原因。”秦效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山,似乎沉浸在西湖雨后的迷人景色之中,许久才说:“裴少主也喜欢捕风捉影?”裴元瑾淡然道:“陛下太急于送犯人去北方,露出了马脚。你若不知新城即将发生的事,何必将那些该死之人千里迢迢地送过去?你既然知道新城即将发生的事,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与乌玄音翻脸?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刻意为之了。”秦效勋叹了口气。他年纪轻轻,忧郁的样子却很老成。“朕秉政未几,急需民意,刚正不阿、为民请命是条捷径,纵使求功心切,失之鲁莽,也是常情。”裴元瑾说:“你为何不问我新城即将发生什么事呢?”秦效勋面色微僵,即便很快恢复了淡定,但一刹那的变化,还是落入了傅希言的眼里。这是说中了?想到自己之前胡乱的猜测,他不由脸上一红,暗暗瞪了裴元瑾一眼。怪他明明知道正确答案,还看自己的笑话。不过秦效勋并没有那么容易破防:“新城是先皇御赐给灵教的,无论发生何事,朕都管不了,既然管不了,自然也懒得过问。”裴元瑾说:“陛下搜罗囚犯,还是对治下百姓心怀怜悯。可惜囚犯之中,很多人罪不至死。”秦效勋冷酷地说:“虞朝制定律法已是数百年前的事,旧法今用,难免有些不合时宜。”傅希言在旁边听着,大抵懂了。就是裴元瑾猜对了,但小皇帝垂死挣扎,死不承认。他觉得是自己上场的时候了:“发现旧法今用,不合时宜之后,不应该变法吗?百姓有法可依,官员执法有据,才是法治之道啊。陛下所作所为听起来都是为了南虞,做起来都是害了南虞啊。”秦效勋丝毫没有辩驳的意思,点点头:“是朕急功近利,今日受教了。”裴元瑾说:“陛下应该知道几日前,我曾见过乌教主。”秦效勋调整了下坐姿,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腿,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了。”傅希言突然凑过脸去:“教主盯着我看了好久,她说要是我生在南虞,就没有其他人什么事了。陛下觉得呢?”两人凑得有些近。傅希言可以清楚看到刹那间从秦效勋眼底迸发的怒意。只是,这厢顾了头,却有些不顾尾了——裴元瑾拎着他的腰带将人往后一拉,傅希言愣愣地回头,看到冷峻脸上难得的怒色,立刻缩着脑袋坐了回来。秦效勋说:“朕不喜欢这个玩笑。”傅希言说:“不是玩笑,教主亲口说的,裴元瑾作证。”秦效勋目光扫向裴元瑾。裴元瑾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眼角瞥向旁边的傅希言时,仍带着三分警告:“的确是教主的玩笑,陛下不必放在心上。”那就是承认了。秦效勋沉声道:“朕的东西,就算不要了,也不许任何人碰!”裴元瑾似乎没有察觉他话中的威胁,淡然地闻了闻茶香:“乌玄音也就罢了,陛下真以为阿猫阿狗都可以威胁我吗?”傅希言没想到自己的挑拨离间用力过猛,不但逼出了皇帝的醋意,还直接引发了双方的正面冲突。眼见着就要上演全武行,秦效勋突然呵呵一笑:“都说裴少主一往无前,无所畏惧,今日见了,果不其然。朕不虚此行。”他站起身,望着雾气渐渐散去,露出远山轮廓的景致,双手负在身后:“然而,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与一群身处绝境、随时身死的当世至强者为敌,殊为不智。”他这么说,虽然没有直接承认,却也是默认了。傅希言想起今日顽强求生的花草,草木尚且如此,那人呢?人类比草木要聪明得多,所以懂事起,便知道自己活在死亡倒计时里……偏偏,求生是人类的本能。他突然理解了小皇帝口中“与一群身处绝境、随时身死的当世至强者为敌”有多么可怕。裴元瑾说:“既为一往无前,何惧强敌环伺。”他说的是他的道,他的道注定他遇到任何危险,都只能进不能退。然而秦效勋不会武功,便以为他不听劝,面色微微一沉,继而一叹:“西湖美景留人,裴少主不妨留下来多看看。”裴元瑾轻轻地转了转手中的茶杯:“陛下不多看看吗?”秦效勋转身就走,毫不留恋,裴元瑾刚起身,茶棚顶突然撕裂,落下两个瘦削的身影,一左一右朝傅希言和裴元瑾攻去。只是这么一阻,先前传话的小黄门已经到了小皇帝身前,拦住了他后背的空门,脸上哪里还有初次见面时的惊慌失措,镇定的脸上只有满满的戒备与杀意。秦效勋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銮驾,坐稳之后,并不急于离开,还是敞开车门,饶有兴致地看着发生在不远处的这场打斗。尽管秦效勋一视同仁,在安排进攻的时候,给傅希言也分配了一个,奈何裴元瑾霸道,他刚刚抬手,两个人就被裴元瑾一道劲风全都揽了过去。傅希言象征性地抬了抬屁|股,又坐了回去,看向不远处的銮驾,心中想:裴元瑾刚刚是不是想拿下皇帝做人质?如果乌玄音和皇帝是一伙的,那这个做法很可取啊。眼见着裴元瑾被两人缠住,准备拔下赤龙王,傅希言踩着“碎星留影”,绕过小黄门,袭到銮驾前方两尺处——巨大的威压让他身形一顿,傅希言抬头,便见一个戴着福娃面具的人坐在车顶,乌黑冷漠的眼珠子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尽管对方没有出手,可那种无所不在的压力让他有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有时候人与人的差距并不一定要互抽了巴掌才知道对方的手劲有多大,单看对方胳膊上鼓起的肌肉足以窥探一二。傅希言的道是寻求一线生机,打不过及时逃跑也是一种求生方式,与裴元瑾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一个路数。他单足轻点,身体疾速后退,身后的小黄门已经一爪攻到。这爪是真正的爪子,人类指骨长度大概在二十七寸左右,可他足足有三十余寸,且根根细长,指尖的指甲更是尖锐锋利,犹如长剪刀一般。傅希言衣衫被轻轻划过,罩衫、长衫、内衫便一起破了好长一条缝隙。他感觉背脊被雨后清风凉飕飕地吹着,不由跳脚:“我这次出来,衣服带得不多!”也不知黄道吉日里有没有今日不宜穿衣,今日穿衣必破的说法。小黄门一击不中,并不追上去,而是挡在銮驾面前,戒备四方。傅希言回头看裴元瑾,两名偷袭者已经被赤龙王一剑贯穿。裴元瑾像串着糖葫芦一样,将人一步步逼到銮驾面前,然后将剑抽出。小黄门没动,他身后又跳出个老者,飞快地点住两人的穴道止血,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到裴元瑾的另一侧,等待着小皇帝一声令下。秦效勋冷下脸道:“裴少主执意在南虞与朕作对?”裴元瑾说:“陛下身边若只有一位宋大先生,只怕挡不住我。”秦效勋知道裴元瑾说的是实话,寿南山虽然没有出场,但他就在旁边这座宅子里,蓄势待发。宋旗云是武王,寿南山也是武王。两位武王通常不会生死相搏,因为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谁都占不到好处。任何人到了武王境界,都会比一般人更惜命一点。双方武王相抵消之后,自然是秦效勋这边处于下风。可秦效勋并不紧张:“裴少主有多少手下,多少人马,朕一清二楚。朕既然敢来,自然有完全把握。”裴元瑾手持赤龙王,平静地看着銮驾上方和中间两道虎视眈眈的目光:“我一向不见棺材不掉泪。”傅希言悄悄走到他身后,以示两人同进同退。秦效勋面色微凝,关上了车门。小黄门坐上车辕,马车缓缓掉头,但裴元瑾一动未动——在他与銮驾中间,隔着四尺左右的位置,两个两寸高、一胖一瘦的小纸人正手牵着手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