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虽然过得很漫长,很煎熬,可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家都是眼睛一闭,呼噜声此起彼伏,一个赛一个睡得香。傅希言醒来时,还听到睡在门口的张巍呼哈呼哈地打着旱天雷。他揉揉眼睛,正要起来,转头却见睡在边上的裴元瑾已经醒了,正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实不相瞒,他上次看到这种眼神,还是去劫持小皇帝的路上,后来——那乱发神经的一吻实在令人难以忘记,甚至在这两日逃亡的间隙,他都会忍不住想起。然而这几日看裴元瑾,对方似乎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是没上心,还是感觉不怎么样?……就那么轻轻一碰,也很难留下深刻印象吧?那现在,是要重温吗?他开始胡思乱想,甚至做好了对方真的凑过来,自己就壮起胆子动一动的准备。然后——裴元瑾起床了。他刚刚躺着,只是不想自己起床的动静打扰到身边的人,毕竟傅希言的脚正搭在他的脚上。傅希言:“……”虽然不是个好比喻,但刚刚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就是误嫁给鲁智深的林黛玉,很想将门口那些花花草草都葬在垂杨柳被拔走后的坑里!裴元瑾见他还赖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傅希言心中毫无波澜。一开始他捏来捏去,还觉得是暧昧是温存,但时间一久,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当做了抱枕。果然,裴元瑾的捏一捏就是货真价实的捏一捏,一点水分都不掺!重新上路,大家心态都平和了很多。该发生的必然已经发生了,既然发生了,那焦急不焦急都一样,只要静候消息就好。谭不拘在小杉背上补了一觉醒来,感到又是令人振奋的一天,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左看右看,物色唠嗑人选。傅希言恰好在旁边,等发现他醒过来,脚步一转,就想不着痕迹地避开。“少夫人。”“……”“少夫人!”音量瞬间加强。“……哎。”傅希言不得不掉头。谭不拘微笑:“我们昨天说到哪儿了?嗯,没关系,我们今天再说一遍。你说班轻语到底飞升成功没有?她要是飞升成功,可就是武林第一人,把宫主和天地鉴主都比下去了。”一点都不想再说一遍的傅希言另辟蹊径:“你看昨天打雷了吗?”谭不拘好奇:“没有。嗯,少夫人昨天听到打雷声了吗?”傅希言耸肩:“没打雷,那多半没飞升成功。”“为什么?”走路无聊,竖起耳朵偷听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傅希言一转头,发现除了提问的小皇帝外,裴元瑾、寿南山他们也都好奇地看着他。傅希言胡说八道:“话本里写的,飞升一般都会经历雷劫。”刚刚退烧的小桑勉强打起精神,加入话题中:“不是妖精化形才要经历雷劫吗?”傅希言想起那个看似气韵高华,实则满腹算计的女子,摇摇头:“班轻语还不够妖精吗?”都知道这是玩笑话,却也激起了大家对飞升后的好奇心。在裴元瑾他们的认知里,飞升期是比武神期更上一台阶,必然拥有更加磅礴浩瀚的力量——翻云覆雨是他们想象力的极限。然而看过诸多小说影视剧的傅希言格局打得更开。仔细想想,飞升期这个名字就有些古怪,明显和武王、武神不是一个路数。就好像仙侠和武侠,完全是两个系统。这个概念是谁提出来的?他根据什么提出来的?傅希言忍不住和裴元瑾分享了自己的看法。裴元瑾却露出古怪的眼神,仿佛在怀疑他的知识水平:“飞升一词出自《天地传说》。传说天地初立,世间神祇无数,腾云驾雾,自由飞翔。飞升期是武者渴望自己能够拥有神祇一般的力量。”傅希言说:“难道没有人想过,天上还有别的世界吗?”裴元瑾眼神一变,凛冽中带着审视:“有。昔日无回门就以飞升仙界之名,招收信徒,残害无辜,最后被武林正道群起而灭。天上仙界乃无回门独有的说法,你从何听来?”傅希言没想到随便说说就说到了□□教义,瞠目结舌之余,也只能低头认错。孤陋寡闻如自己,连《天地传说》都没听过,更别提什么无回门了,完全胡思乱想而已。裴元瑾捏捏他的脸,接受了他的解释,又如普通家中的普通孩子一样,对自己父亲有着无限的崇拜与自信:“如果班轻语晋升飞升期,那我父亲必然也不会太远。”有人开出一条路,跟随的人自然会轻松许多。他相信父亲的天赋。张巍突然着急地跑过来:“少主,属下留下断后的人看到了追兵。”裴元瑾停下脚步。发髻上的赤龙王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战意,光芒闪烁。张巍看了眼趴在同僚背上的小桑和谭不拘,咬牙道:“他们人数众多,不如兵分两路,属下去引开他们。属下熟悉山林地形,不会被抓住的。”寿南山说:“这么快追上来,他们中间必有追踪高手,你怕是瞒不过去。”张巍说:“属下斗胆请寿总管和谭主管事同行。即便有追踪高手,也容易被误导。万一被追杀,寿总管只管带着谭主管事离开,属下留下断后。”裴元瑾道:“不用,让他们跟着吧。”有小皇帝在手,追兵投鼠忌器,是不可能有大动作的。裴元瑾下令继续前行了。果然,柴密察觉到前方有人之后,反而放慢脚步,不敢迫近,只是下令让人包围渗透。祝守信亲自带着小金子和魏老绕道而行,准备去前面拦截。然而比他们动作更快的,还有一帮山匪。有武神和武王在,他们前进的路上居然还会遇到山匪,实在是荒谬无比,可这么荒谬的剧情,它居然真的出现了。裴元瑾他们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以为是追兵,起先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上百个沾满血气的悍匪从四面八方杀将出来,呼喊声震天响,将林中飞鸟惊起一片。然后,自然是没什么然后的。傅希言带着潜龙组小试身手,就将这群最高等级不过锻骨的山匪拿下了。山匪中竟还混杂了几个完全不会武功,却身形粗壮的农妇。仔细询问,才得知悍匪中有一半是流民。农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们都是从顺泰一带逃出来的。当初榕城自立,附近的官员怕受牵连,曾组织民兵像模像样地打过几场,农妇丈夫就是当时被征用,后来死在战场上的。榕城记恨他们这群人不识时务,战胜之后,经常派骑兵滋扰,曾经被招募的县城、村庄首当其冲,村里的人活不下去,就由村长带着逃亡了。一个村庄带头,附近村庄皆如此,溪流汇成河流,便形成大批流民。沿途各城见了,统统拒之门外,有的官府怕上面责罚,甚至以民匪称之,派兵出来围剿。他们仓皇之下,只能遁入山林。南虞多林,林中多匪,尽管官府多次派人进山围捕,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有的如张巍,在林中混不下去,跑出来从良,更多的藏进了更深的山里。农妇遇到的就是后者。都是自己治下子民,秦效勋不能视若无睹:“你们有多少人?”农妇带头,领着他们找到临时据点。秦效勋两个亲卫和潜龙组出马,杀掉留守的山匪,将其余人救了出来。傅希言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生出了一种极其荒诞的感觉。请问,还有人记得,他们也在被官府追捕吗?再往前,就进入暨阳县地界了,柴密已经先一步派人过去,以剿匪的名义,让县令派出衙役前来襄助,心中却知,在裴元瑾这群江湖高手面前,多几个衙役只是多送几道菜罢了。只是灵教势大,六扇门也招募不到高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自然拿不出美酒佳肴,只能寄望派去的人能尽快从金陵讨到救兵。不过摆烂是内心,在行动上,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他装模作样地拿出暨阳县的地图,对着属下指指点点。“陛下在哪?”耳畔突然冒出一个极悦耳的女人声音。他慌忙转头,便看到一张极苍白却也极美丽的脸。两百多流民若是置之不理,时间一久,只怕不用山匪胁迫,自己为了生计,也会发展成山匪。这样的例子,纵观历史,不胜枚举。所以秦效勋提出要将人送到附近的暨阳县安置时,裴元瑾和傅希言都没有出言反对。他们一个心存正义,一个敬畏生命,即便这件事会为他们带来些许麻烦,却可以为那些受苦受难的人带去光明与希望。爆米花电影之所以受欢迎,说明大多数人心中都有救赎的英雄情结。看着他们痛哭流涕的样子,实在很难不被打动。秦效勋已经在思考如何安置这群人了,区区两百人,暨阳县自然是能安顿的,可茫茫林海,又有多少这样的两百人呢?大批百姓出逃,声势浩大,顺泰畏罪,没有动静也就罢了,可沿途那么多州县,居然没有一个上禀的,可见自己对地方的掌控力是多么薄弱!这趟出来,也并非全无收获。带着大批流民浩浩荡荡往暨阳县方向走,自然不可能无声无息,临近村庄农田时,已经有猎户听到风声,下山报信。从山腰往下看,就能看到一个猎户提着叉子急急忙忙地往农田跑。上百顷良田在阳光照耀下,青翠得仿佛在发光。流民中许多人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了。曾经,他们也拥有这样的生活,可如今回想,居然遥远得像是上辈子才有的美好回忆。反而这段被官府驱逐,被山匪奴役的记忆深刻入骨,叫人难以摆脱。呜咽的哭声比嚎啕更令人揪心。傅希言心里一抽一抽的,恨不能叫他们好好哭一场。正在此刻——异变突起!山上滚石骤落,数量不多,来势却猛,正对着流民聚众的位置。寿南山、裴元瑾和傅希言同时蹬地而起,伸手拖住巨石,旁边就是农田庄稼,他们不敢随意丢弃,只能朝后退出数丈,找了荒地将巨石丢下。而就在这一会儿工夫,易绝出手了。武神一动,风驰电掣,风起云涌——流民们只觉得适才还绵软无力的夏风突然刀剑一般,冷冽地生割着面皮和裸露的肌肤,刺痛难忍。两股极为强大的真气猛然相冲,然后散开,沿着球状流动,形成一道无形屏障。等裴元瑾他们想要回去,已经被这道屏障阻挡在外。傅希言叹了口气:“果然来了。”遇到山匪和流民时,他们已经猜到有人在背后作祟,但不能确定是哪一方,直到滚石落下——这是兵戎相见的前奏。依裴元瑾一行人目前所持战力,别的不说,敢正面引发冲突的,必然要一名武神坐镇。南虞武神他们认识的不多,正好有一个与小皇帝关系匪浅。风势越来越烈,山腰已经被飞沙走石困住,完全分不出东西南北。他们被余风横扫,推拒着他们一步步向外退。寿南山变色道:“打出真火了!”两个武神打出真火,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且不说两个武神都有性命之危,附近的人家都有可能被卷入……眼见着,那耸立的山峰已经有了摇摇欲坠的趋势,寿南山作为武神之外的最高战力,已经到了不得不武力劝架的时刻。他深吸一口气,正要硬闯,就见一道赤红长剑直直地劈在那朦朦胧胧的砂石迷雾之上——第三股真气的加入令原本就胶着的两股真气发出极强的排斥。裴元瑾周身衣服瞬间消散,露出熊熊燃烧的极阳圣体。可那曾经敢与日月争辉的光芒,此时竟有些寥落,如扑火的飞蛾一般,在真正的巨火面前,连牺牲都显得无足轻重。他身上皮肉展不断绽开,鲜血渗出没多久,就在火焰中失去了踪迹,仿佛被吸收了,可伤口越来越多,几可见骨!寿南山连忙推出一掌,在赤龙王身上加码,然而能够让数丈城墙崩塌的掌力在这里,甚至没有溅起一点水花,那把赤红色的剑依然停留在迷雾外围,难得寸进。武王头一次亲身实践到了武神与武王之间的差距。差距的产生使他心境发生变化,四周灵力为之调用,体内真气不断攀升,似乎武神境已在触手可及之处!他面色数变,终于还是撤掌,激荡的真气回撞,将他扫到一边。连番变化看得傅希言目瞪口呆,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多想,鸡血小剑齐齐出动,可还没靠近,就已经被真气悉数摧毁,不留痕迹。就在此时,裴元瑾身上的火焰渐渐变色,从赤红转向金红,伤口飞速复原,又飞速绽开,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用他的身体做拉扯,而极阳圣体产生的光芒却越来越炽热。寿南山捂着胸口站起来:“少主……要晋升武王了。”傅希言大吃一惊。不是说裴元瑾晋升武王必须要先双修的吗?那现在——现在,是裴元瑾深思熟虑的结果。自从皇宫面对莫翛然不战而退,他心境便出现裂痕,随着时间推移,他在逃亡这条路上走得太久,而裂缝也愈演愈烈,几乎已经到了影响赤龙王出剑的地步。他知道,自己决不能再等下去,甚至不能等傅希言双修。因为双修是一种保障,而保障的本身,就在于恐惧。恐惧,是他剑道中最不该有的东西。《圣燚功》本就是天下最顶尖的武学之一,又经过武神裴雄极亲自修订,已经趋于完美,唯一的缺点,就是属性霸道,如果没有人从中调和,会损伤身体。可这已经是后话了。如果心境出现漏洞,轻则前功尽弃,重则沦为废人。两位武神对战,契机千载难逢,错过这一次,也许自己就会被黑暗所吞噬,在一日日加深的恐惧中软弱下去,直到心境完全碎裂。别看他身体伤痕累累,可敢于武神争锋的战意正在迅速修复他的心境,甚至比原先更加精粹。突破武王的刹那,极阳圣体的光芒陡然扩千百倍,几乎笼罩整座山峰!同样是武王,但裴元瑾一晋级,便已经有了睥睨同阶的架势。鏖战中的易绝和乌玄音终于发现战场被照入了一缕明灿的烈光。乌玄音神色一凛,丢下又一颗废了的摄魂怪,单手护着身后的秦效勋:“到此为止,如何?”易绝轻轻发出了一个“嗯”字。乌玄音心中暗骂,这哑巴!要不是自己耳聪目明,岂非要误会对方压根不同意?双方既然能晋级武神,最基本的人格还是有保障的,不用数一二三,就双双撤回真气,等空中砂石落地,那山峰也终于停止了摇晃,只有零星碎石落下。被战场笼罩的潜龙组在此刻与不会武功的流民并没有什么区别,都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头发和身上满是碎石块。幸好易绝和乌玄音提高了战场的高度,才使他们幸免于难。刚刚晋升武王的裴元瑾缓缓从空中落下,傅希言急忙脱下外套将人裹了起来。裴元瑾扭头看他,眼中的赤红缓缓退去。傅希言声音有些发颤:“没事吧?”裴元瑾闭了闭眼,这次晋升太快,体内真气不稳,后续需要更长时间的巩固,但无论如何,他心境破裂这一关已经过了。“没事了。”傅希言听到这里,并不敢完全放心,还是对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看了好久,确定面色红润,然后又偷偷拉开自己的外套,往里偷瞄——看那些绽开的触目惊心的伤口全都已经收拢、愈合,连疤痕都看不出来,这才吐出一口气。虽然知道他是在检查伤口,可是扒着衣服偷看这个动作实在是有些许猥琐,寿南山干咳一声,身体有意无意地挡在他们面前,朝着易绝他们走去。“乌教主。”他刚说了三个字,乌玄音就转头,冲着身后的秦效勋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寿南山立马放慢脚步。流民们三三两两地起来,刚才的经历实在惊心动魄,哪怕幸存下来,却也对造成这一切的两位武神敬而远之,又见她如此凶残,不自觉地朝着裴元瑾和傅希言身边退去。傅希言却扯着裴元瑾往前走去,像吃瓜这种事,自然要找个视野开阔,音效极佳的好位置。于是,这方情景倒像是流民受了委屈,裴元瑾他们上前出头一般。不过甩巴掌和被甩巴掌的,全然没在意眼前局面的变化,秦效勋盯着红艳艳的掌印,还露出了愉悦的笑容:“玄音,我成功了,对不对?”乌玄音脸色阴沉地看着他。秦效勋温柔地去拉她的手:“你相信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好。班轻语是受了胡教主遗命,才狐假虎威,压你一头,如今她飞升失败,从此以后,灵教自然还是由你做主。”乌玄音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妩媚却危险的笑容:“好为你所用吗?”秦效勋含情脉脉地说:“我已是南虞之主,从此以后,我来保护你。”傅希言听了只字片语,心中好奇异常,按照小皇帝的意思,他在班轻语飞升时动了手脚,导致班轻语飞升失败?所以班轻语还是失败了?他实在按捺不住:“乌教主……”可惜乌玄音的眼里只有秦效勋:“你认为我还会相信你吗?”秦效勋嘴角露出甜蜜的笑意:“你得到我失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来找我了吧?你心中有我。”乌玄音突然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提到面前,声音轻柔,却暗含杀机:“我来杀你。”……傅希言向裴元瑾施眼色:乌教主要弑君,怎么办?裴元瑾扬眉:杀不了。果然,乌玄音看秦效勋不为所动,冷哼一声,很快将人放开,回过身看他们:“储仙宫在南虞境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究竟意欲何为?”裴元瑾裹着傅希言的外套,有些不伦不类,气势却不损分毫:“灵教为一己之私,戕害百姓,是想步傀儡道后尘吗?”乌玄音垂眸,避开了这个话题:“我教飞升失败,消息一定很快传开,我做个顺水人情,先说出来,请各位放放心吧。”傅希言好奇地问:“怎么失败的?”乌玄音嗤笑一声:“那就问问你的好岳父了。”她一把拎起小皇帝的后领,侧头笑了笑,展露的万种风情,实在令人神魂颠倒,看得那些流民不论男女几乎要忘了她之前的凶残武力。“班师妹飞升失败,储仙宫依旧是天下第一大派,灵教招惹不起。少主可放心在南虞行走,如有差池,绝对与我教无关,还请裴宫主明察秋毫。”她身影一闪,便与秦效勋一道失去了踪迹。傅希言头疼地说:“你说她会不会和追兵打声招呼啊?”要是没打招呼,皇帝又不见了,他们的处境会比之前更加麻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