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言睁着一双哭得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愣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这话是什么意思,脸一下子就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裴元瑾说:“那是什么意思?”傅希言有很多话想说,关于自己的愤怒,自己的悲怆,自己的理想……可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说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自己却分了个三六九等,以同族为刍狗,简直可笑可悲!他沉默良久,那么多的想法,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我希望你不要变。”如果有一天,裴元瑾也变成了班轻语那样漠视生命,杀人不眨眼的样子,那对他,对这个世界而言,都是真正的灭顶之灾。裴元瑾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我的剑道是一往无前,选择了就不会变。”以前,傅希言也不是没埋怨过他的直线思维,然而此时此刻,这种直线却奇异得令人心安。裴元瑾摸摸他的脸:“这笔账,我们总有一天会算的。”傅希言按住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你的体温……”裴元瑾正要调节真气,就听他又幽幽地问:“是因为晋升武王吗?”裴元瑾低低地“嗯”了一声。傅希言似乎下定了决心,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我有话要对你说。”电视剧里,反派偷听到关键信息后,制造出一连串麻烦,使主角们要死要活的教训实在太过深刻,事关重大,傅希言决定找个绝对安全的谈话之所。裴元瑾见他一脸慎重,带着易绝去了陶朱山——易绝守在半山腰,两人在山巅畅所欲言。时近傍晚,站在山上远眺,半轮红日挂在天边,与这繁华的世间依依惜别。山下的暨阳县沐浴在日月交替间,呈现出结束了一天繁忙的慵懒景象。自然风光,人间烟火,让傅希言慢慢平复了激荡的心情。他在山巅绕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人在,才在靠近夕阳的位置,席地坐下来。裴元瑾随手拿出两个酒壶,递给他一个。傅希言惊讶地问:“你还带了酒?”他认识的裴少主可是铁杆茶派啊。裴元瑾说:“茶可静心,酒可纵情。”以往的傅希言在这时候大概会想歪,以为他说的是纵情声色,可此时,他只是默默地拿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被呛住了。他大声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满嘴都是辛辣的味道。“咳咳,这是什么酒?”“烧酒。”傅希言一时无语,在暨阳县不应该买黄酒吗?裴元瑾看出他的疑惑,补充:“烧酒更烈。”现在的傅希言,需要烈酒。傅希言默默抿了一口,辣舌头,但是这种让人微感疼痛麻木的辛辣刺激感,却意外的让他找到了自己在世间的真实感。人是会痛的,永远不会是一堆冰冷的抽象的数据。酒精慢慢渗透身体,情绪渐渐从低谷爬上云霄,原先不好说出口的话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开始自己组织这往外蹦。他看着夕阳,缓缓开启心扉:“你知道我体内有蛊的。”“嗯。”“叫饕餮蛊,听起来是不是特别符合储仙宫的气质?”裴元瑾纠正:“饕餮是凶兽。”这句话不知道触及了哪根神经,傅希言抱着酒壶笑了一会儿,才说:“哦,那我是凶兽吧。”扭头看身边的人。夕阳暗金色的余晖落在他的脸上,挺直的鼻梁仿佛就是主人正直性格的具现化。他低声问:“凶兽,储仙宫还会养吗?”裴元瑾答非所问地说了句:“白泽还曾为灵教所用。”他指的是灵教曾经用白泽作为谍网的标志。意思自然是,瑞兽也会为坏人利用,凶兽自然也可以做好事。傅希言认真地听了,认真地想了,然后认真地回答:“就算饕餮是凶兽,我也不会干坏事的。”裴元瑾毫不犹豫地说:“我相信你。”若不相信,自己不会将他放在心上,为他的一颦一笑牵动情绪。简简单单四个字,傅希言却又有点想哭。大概是酒太辣了吧,不仅辣舌头,还有些烫心。他问:“你怎么不问问饕餮蛊有什么用?”一个人自述太枯燥了,他需要互动。换做别人,大概会顺势问下去,但裴元瑾不按牌理出牌:“你怎么中的蛊?”傅希言沉默了会儿:“娘胎里带的。”裴元瑾想起他曾经说要找小神医,说母亲失踪与小神医有关,所以……“是小神医?”傅希言摇摇头,一只手抓着酒壶,一只手无意识地抠着旁边的泥土:“你记不记得,我叫莫翛然师公?”裴元瑾目光瞬间犀利起来。当然是记得的,只是当时的状况不允许,后来又发生太多事,身边一直围着太多人,不方便详细询问,可心头的疑惑和疙瘩一直在。他将信将疑地说:“记得。你说你母亲是金芫秀。”傅希言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这次不是忽悠。我母亲的确是莫翛然的关门弟子金芫秀。我也没想到,铜芳玉竟然真的算我的师门长辈。”那又如何呢?他认识的傅希言只是永丰伯府的庶子。裴元瑾怕他脑子转不过弯、钻入牛角尖,冷酷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是亲人,因志向不合,分道扬镳的也不乏其人,何况莫翛然、铜芳玉之流,不与之为伍,才是与天下为伍。”傅希言喝了半壶酒,已有醉意,眯着眼睛说:“是啊,所以才有‘大义灭亲’四个字。”“师公、师叔还算不上亲人。你母亲在江湖并无劣迹,不必与他们混为一谈。”裴元瑾拎着酒壶,轻轻与他碰了一下。“那如果……是亲人呢?”酒壶碰撞声清脆,刚好重叠了后面四个字。裴元瑾侧头:“嗯?”傅希言沉默下来。他脑子有点晕,勇气有点像乌龟的脑袋,一会儿往外蹿一蹿,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这点酒精终究没有让他完全失去理智,他紧守着最后一道防线。“饕餮蛊是莫翛然下的,他知道我娘有孕之后,为她熬了一晚保胎药。等我娘知道的时候,饕餮蛊已经入侵胚胎,开始疯狂吸收我母亲的真气。我娘试过很多种方法,都无法将其取出。她身体日渐衰弱,实在不堪重负,只能用灵药喂养。”他讲完这一段,停顿很久,用有些迟钝的大脑反复回想自己有没有说错。等裴元瑾以为他已经醉了睡了的时候,他又开口了:“我们现在知道了,其实真气、灵魂、灵气本源是一样的。那你说,饕餮蛊是不是也能蚕食灵魂啊。”裴元瑾摸摸他的头:“不要胡思乱想,你灵魂很完整。”此时夕阳大半已经落入了地平线,剩下的小半轮光芒已经有些微弱,黑夜重临天地,预告着接下来都是黑暗时刻。裴元瑾起身去捡柴火。傅希言低头发了会儿呆,突然将脸藏在双掌之中,轻轻的声音说:“可我不一定是傅希言啊。”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也是唯一一个与这个世界无关的秘密。他在心里埋了很久,久到连自己都已经坚信自己是转世而非穿越的时候,金芫秀留下关于饕餮蛊的描述,却让他不得不重新建立起怀疑。他真的是金芫秀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吗?柴火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抬起头,夕阳更少了,只剩一道橘黄色的余光。裴元瑾坐在旁边,用一个树枝拨弄着柴火。傅希言扭头看他,期期艾艾地说:“你刚刚有没有……”刚才那么静,一点杂音没有,如果裴元瑾在旁边,应该会听到吧。他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吗?裴元瑾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无奈,疑惑着他脑袋里哪来那么多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想法:“你觉得你不是傅希言?”傅希言没想到自己最大的秘密就这样暴露了,脑子突然轰得一下,一片空白,体内真气运转,酒精自然而然地排出体外,然后……他脑袋空白得更厉害了。“我,就是……”裴元瑾问:“是小时候被掉包了吗?”也不知是不是喝酒的关系,现在脸上有点热,还有点痒。傅希言抓抓脸:“也不能说被掉包,就是,”他想了想,干脆豁出去了,“饕餮蛊会吞噬真气,也就能吞噬灵魂,说不定原来孩子的灵魂已经被吞噬了,我是孤魂野鬼借尸还魂……”他声音慢慢地小下去——裴元瑾看他的目光已经不是无奈,无语,而是不可思议了。一般人谁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孤魂野鬼?但裴元瑾还是顺着他的意,问了一句:“你有办法证明吗?”傅希言想:这怎么证明?说自己有前世的记忆。可怎么证明自己不是转世而是穿越呢?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看他摇摇头,裴元瑾松了口气。虽然有些魔怔,却还不是很严重。“以你之言,我也无法证明我是不是裴元瑾。或许有个法力高强的厉鬼占据了这具身体,然后迷失了记忆,任何事本就有无数可能。重要的是,别人认为你是谁?”傅希言看着他,缓缓道:“傅希言?”裴元瑾对他的语气不满,又道:“你认为你自己是谁?”这次,傅希言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道:“傅希言。”人的忘性很大,久远的记忆会慢慢模糊,直到年纪老迈,回光返照的时候才会重新清晰。他现在当然还不到回光返照的时候,所以,哪怕数学物理的公式被他记下来,但随着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越来越久,公式也就越来越陌生。所以他不是傅希言还能是谁?……已经回不去了啊。裴元瑾一锤定音:“那你就是傅希言。”大概为了让他牢牢记住这个结论,还用手指戳了戳他的眉心。被戳的位置传来滚烫的触感,已不是人类正常的体温了。傅希言从茫然的心态中回过神。他嘴里还有些酒气,身上的酒已经散了,脑子清醒无比,自然知道除非出现神迹,不然自己到底是转世还是穿越,将成为永远的谜题,纠结于此,无异于庸人自扰。但是亲口说出来之后,能从别人口中听到“你就是傅希言”这个答案,还是让他深深地感觉到了被认同的欣慰。仿佛就是此时此刻,那个总是纠结着前世,暗暗期许能像龙傲天一样拥有金手指,开大就无敌,愤怒就升级的穿越男突然落地生根变成土著男。不再将希望寄托于天上掉馅饼,地上捡秘籍,从此以后,将会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言归正传,说回饕餮蛊。它如今就在我的真元里,我怀疑我入真元期之后,之所以感觉不到的真气,就是被它吸收了。后来我服用混阳丹,大概吃得有点多……”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裴元瑾一眼,见他没有反应,才大着胆子继续往下说:“饕餮蛊一下子撑到了,吐了一部分,才使我晋级了。后来我打了几场架,这个……咳,发现他不仅能吸收我的,还能吸收别人的。”裴元瑾明白了:“你怕它吸收我的真气?”傅希言想起陈文驹的惨状:“它能活活把人吸|干了。”裴元瑾看他的目光顿时有些意味深长:“你有经验?”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傅希言觉得有些事也没必要再隐瞒:“陈文驹是我杀的。他武功在我之上,但是我吸了他的真气,他就打不过我了。”裴元瑾大体了解了他的顾虑:“还有吗?”还有?当然还有很多。傅希言想起母亲留给自己的那本江湖全书,就心烦得一塌糊涂。他娘也是心大,这么多的大秘密,居然都明目张胆地写在书里,要是给第二个会傀儡术的人看到了,只怕也没有他了。裴元瑾见他唉声叹气,将人一把拉起:“你的道是寻求隐藏的一线生机,就该坚韧不拔。遇到问题,便该想想如何解决。”傅希言抬眼看他。初见裴元瑾,他就将逼格拉满,一副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样子。之后,阴谋纷至沓来,遇到的对手越来越强,甚至到了武王、武神级别,但裴少主仍旧是出场时逼格满满的裴少主,从来没在神坛上掉下来过——哪怕是皇宫遇到莫翛然,傅希言也觉得那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能算临阵脱逃。而以入道巅峰之境,强行介入易绝与乌玄音两位武神对决的一战,更是令他热血澎湃。相较之下,自己的确太软弱了。他站直身体:“好,我们想想怎么解决吧。”“先试试。”“试……试?”小乌龟勇敢探出的脑袋顿时僵硬地朝四面扫了两眼。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天色渐黑,陶朱山巅,只有他们两人和一簇篝火。此情此景,他脑袋便忍不住冒出一连串的成语——黑灯瞎火。孤男寡男。干柴烈火。……“咕噜。”他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这样的声音。“你当初和陈文驹是怎么做的?”裴元瑾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傅希言吓了一跳,忙道:“我和陈文驹什么都没做,就是非常简单的……那个那个,行凶和防卫关系。”裴元瑾说:“我知道,你就照他那样吸收我的真气试试。”傅希言:“……”“只吸收真气啊?”傅希言说不清自己是进了口气,还是出了一口气,总之身体是不安地动了动,两只手也跟着摇晃了一下,好像尴尬地想要做点什么。“你试试能不能把真气反哺回来。”裴元瑾微微一顿,这次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有些长,说下句话时,声音明显感觉到了微微绷紧,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其他的,总要选个合适的时机,不要急。”“是的是的,我不是急,我……现在的确不合适。我知道的。”傅希言语无伦次地答应着。篝火噼啪噼啪地响起来。两人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的站了会儿,裴元瑾率先打破沉默:“那开始吧。”“嗯嗯。”傅希言挺了挺肚子,方便他将手贴到真元上,“一旦有什么问题,你就立马松开。之前我没有真元,我叔叔为我输给真气,也差点被吸……咳,了很多。”裴元瑾将手放在他的真元位置,默默输出一部分真气,随即,一股强烈的吸力从掌心传来,体内的真气瞬间如开闸的洪流一般,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而另一边,因为体内真气缺失,武王境便会自发吸收更多灵力,完成循环。他脸色微微一变。裴雄极修改后的《圣燚功》真气能成为一道天然屏障,隔绝灵魂与灵气,继而缓和灵魂异变的速度,可是他真气被吸收之后,灵魂与灵气的屏障不在,灵魂立马就受到了灵气侵袭。与此同时,傅希言身上也不好受。裴元瑾的真气刚猛霸道之极,就算他自己修炼,也有暴体的危险,如今一股脑儿地冲进来,傅希言体内的经脉仿佛火烧一般,偏偏饕餮蛊有神奇的疗效,能够一边吸收一边治愈——仿佛一下子浸在滚烫的开水中,一会儿又浸入冷水中消暑。这便是姜休炼制混阳丹的目的。混阳丹能改造的服用者的身体,当裴元瑾霸道的真气进入服用者真元循环一圈,出来就会温顺许多,听起来天方夜谭,可高武世界,便有这样的能力。因此,这真气循环最关键的一步,是他将真元中属于裴元瑾的真气吐出来,如今这也成为了最难的一步。不知是饕餮蛊出了差错,还是混阳丹出了差错,那真元吐了两次真气,却都与傅希言自己的真气一模一样,显然不是裴元瑾要的。虽然是短暂的尝试,但两人想知道得都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需要用其他方式来查验。裴元瑾松开手,体内真气瞬间周游全身,护住了灵魂。傅希言则从灼热的开水澡中解脱了出来,弯腰喘了口气。显而易见,傅希言担忧成真,饕餮蛊的确成了双修的大麻烦。裴元瑾沉声道:“等我们回了储仙宫,我让姜药师想想办法,将它取出来。”若真的这么容易就好了,傅希言只能把话讲得更明白:“只怕不太容易。”莫翛然开创傀儡道,天赋何等恐怖。他母亲知道他中蛊之后,就想尽了办法,甚至无奈到求助小神医,可见难度之大。裴元瑾说:“一定会有办法的。”傅希言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反驳,随即清醒过来,有些后怕地想到自己的道是寻找遁去的一,应该秉持绝处逢生的理念,怎么会这么消极?这太不像自己了。再往深处想想,自己之所以消极,是潜意识认为莫翛然不可战胜,从而产生了恐惧。论强大,裴雄极、易绝、乌玄音都不输莫翛然,为何他单单觉得莫翛然不可战胜?这似乎毫无道理,但抽丝剥茧之后,他发现自己对裴雄极、易绝、乌玄音的强大,源于对武神的仰望。而易绝和乌玄音那日之战纵然激烈,也因为他只是个旁观者,没有太深的体悟。但莫翛然不同。他救了自己三次,每次都是生死存亡关头,于是自己心底自然而然地会产生对比,对他的强大会有非常具体的体会。之后南虞皇宫那次,莫翛然的放水更让自己产生过类似于劫后重生的庆幸,于是,对莫翛然强大、不可战胜的感受会进一步放大。想着想着,他不由不寒而栗。所以,莫翛然救他或许不仅仅是单纯地想留住他的这条命,更是为了在他心里种下阴影,等待日后开花。傅希言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裴元瑾也是面色一沉。岂止是傅希言,因为莫翛然在南虞皇宫放水,自己也差点心境破裂。依照莫翛然这种将算计深刻骨髓的人,他不信这些都是无意。傅希言认同这个想法,苦笑道:“我也不相信他对我下饕餮蛊只是一时好玩。”他恨自己看过那么多小说电视剧,现在脑海已经自动冒出好几个如何利用饕餮蛊的狠毒计划了。就看莫翛然什么时候来。裴元瑾看他皱起来的胖脸,包子似的,忍不住伸出手,将褶子抚平:“莫翛然,也不过是一个人。”傅希言看着他,突然笑了笑:“而我们有两个。”一加一等于二。二大于一。很简单的数学题。作为理科男,他坚信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