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城最近热得不太像话,很多人提肉的时候,比往常谨慎了许多,生怕掉在地上,捡起来的时候,一面已经烤熟了。皇宫当然比别处好些,至少冰块是不愁的。宫殿四个角落都摆着大块大块的厚冰,将屋里的温度硬生生地降了下来。每到这个时候,建宏帝便会想起傅家。傅家小胖子进献的制冰秘方给皇室带来了不菲的进项,而自己许给傅轩的指挥使同知却已经泡汤了。他想着,便着人将内阁草拟的圣旨拿来,补了些赏赐,斟酌了一遍之后,便叫人快马加鞭送去江陵。傅辅在江陵干得不错,短短几个月,就借着傅希言的香皂生意,与四方商盟搭上关系,又用儿女亲事缓和了与刘坦渡的冲突,傅轩也顺利进入军中任职,虽是千户,但凭借傅家在军中的影响力,未来可期。本是勉强一试的棋子收到这样大的效果,让执棋者面上十分增光,一个湖北巡抚,给得毫不心疼。如此一来,即便刘家日后有什么变化,南境也有人能帮忙稳定局面。张阿谷端药进来,就看到说好午休的皇帝又坐到了书案前。“陛下。”他小心翼翼地提醒,“太医说您毒伤未愈,还是要多休息。”建宏帝将批好的几本奏折往桌上一丢,起身躺回榻上:“好了,知道了。”张阿谷拿了根银色的小勺子,当着他的面,舀起一口药喝了:“温度刚刚好,请陛下用药。”建宏帝将药一口干了,眉间染上倦意:“中了这一次的毒,倒将我精养了几十年的身体拖垮了。”建宏帝这次天坛中毒实在蹊跷。外面都传言是万兽城动的手脚,毕竟铜芳玉潜入镐京城查探容妃之死的事,并没有瞒过多少人。可张阿谷作为建宏帝身边人,自然知道陛下身边的安防有多严密,被一条毒蛇咬到的概率有多小,所以始终觉得这件事另有隐情。但帝王心术,窥见一隅,已是刀山火海,焉敢深究。他连忙收敛心神,顺着话宽慰了几句。建宏帝的脸色依旧淡淡的,半晌才说:“去洛阳的事,再缓一缓吧。让老三也歇一歇,别这么着急慌忙的,还闹出乱子。”张阿谷低声说:“三殿下也是孝顺。”建宏帝没理这茬:“下半年的银子先别拨了,之前那些让老三先将就着用吧。银子少了,他自然就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此去南虞,才短短几个月,江城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但傅希言关注点有所不同,不免有种久违的感受。就好比,他原先只对路上的美食感兴趣,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女子的服饰来。他穿着的这身是在鸠兹置办的,质地轻薄,色彩明亮,刺绣生动,突显灵动温婉。而江城女子的穿戴用色更为大胆明丽,胭脂也更为红艳。裴元瑾见他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姑娘,不悦地扯了扯他的手。傅希言回过神,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快被这身衣服玩坏了,忙道:“我们快找个地方把衣服换回来吧。”“这么快?”裴元瑾恋恋不舍。傅希言脸有点黑,似笑非笑道:“少主若喜欢,我们也可以换过来打扮。”裴元瑾摇摇头。傅希言五官柔和,扮女装堪称天衣无缝,换做自己,大概不伦不类得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来。傅希言显然也没指望自己的建议能被采纳,带着他拐进了一家客栈,痛快地换下了女装。不过这个经历还是给他留了点东西的。比如……擦雪花膏。哪怕是夏天,不擦雪花膏,皮肤也会有点干呢。换回男装后,再看街上,傅希言偷偷观察女性穿搭的怪癖就消失了,让他和裴元瑾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江城与江陵相距不远,裴元瑾便问要不要回家看看。回家,当然是想的。可是算算时间,出来还不到半年,特意绕路走一趟没太大必要,只怕傅辅见了他,还要嫌他烦。这么一想,嘴角不由带出了几分笑意,却是婉拒了这个提议。真论起来,裴少主在外面游逛的时间更长。而且新城一战,裴宫主带领长老出手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后遗症。可这个时候,裴元瑾居然首先考虑自己的感受,傅希言感动之余,不免检讨起自己在行动上是不是太过于被动,怎么让裴少主在温柔体贴这一块抢了先。于是,裴少主就在炎炎烈日里受到了来自另一半的春风般关怀,虽不明原因,但感觉挺好,遂坦然受之。两人没有惊动驻江城的储仙宫各部,自己去车行雇了辆宽敞的马车,准备走陆路北上——这半年来,坐了那么多次船,每次总要出一点事,为人为己,还是不折腾了。“希望这一趟顺顺利利。”上车前,他给车厢上了一炷香,祈祷车神保佑,风调雨顺,万事如意。刚开始,还是很顺利的。但一出江城,总能在路上遇到搭车的人,傅希言问了车夫才知道他们这个型号的车厢在江城差不多等于公共汽车。这……好吧,前世的公共汽车可不便宜,他也算是坐豪车了。拒绝了几次,可后来看到一个年老的奶奶带着年幼的孙子在路边热得直喘气,终究还是心软了。接了一笔生意,自然有下一笔。到后来,每当马车停下,他已经能够很自然地说:“去哪儿,几个人……嗯,总共六文钱。”钱还是要收的。主要是不想让对方感觉自己施了恩惠,然后一路坐得小心翼翼。像现在这样,花了钱,平等地坐在车里,高兴就聊聊天,累了就径自打瞌睡,大家都能轻松自在。从江城到洛阳,一共赚了一两多,抵车费自然是不够的,但正好能进城打打牙祭。他与裴元瑾初见在裴介镇,再见就是洛阳。故地重游,倒也没有产生太多缅怀的情绪。实在是,那时候的他们还不算相熟,彼此之间,都还留存着抗拒和别扭。哪像现在……傅希言靠过去,亲昵地蹭了蹭裴元瑾的胳膊。裴元瑾低头看过来。傅希言舔了舔嘴唇:“想念瑞雪神牛。”裴元瑾也想了。于是,洛阳富商又做了一次不赚差价的中间商。好在他们发现三皇子的确对神牛青睐有嘉之后,就千辛万苦地高价求购牛种,自己养了一批,所以卖一头成牛,也不算心疼。他们唯一的疑惑是——“储仙宫为什么总找我们买牛?”明明他们的产业里也没有畜牧业啊。……已经收线的南虞谍网深藏功与名。祥云布行已经重新开业,原来的伙计还在,还记得他们,高高兴兴地给他们准备了房间,掌柜汇报了近半年的收益,增长了不少。“主要是三皇子开始建设洛阳皇宫之后,大家知道迁都的事十拿九稳了,城里什么声音都开始好做了。”掌柜顿了顿,小声道,“各路达官贵人都来掺和一脚,也就是那些没有背景的,要吃点亏,只能贱卖了土地房子迁去别处。”裴元瑾眼皮一掀:“你们呢?”这自然问的是洛阳雨部。掌柜脸色有些不自然,赔笑道:“坏人生意的事情我们自然不会做的。”但看着别人破坏了之后,他们跟在后面黑吃黑的事情却没少做。如今洛阳的商场已经变成了混战,镐京贵族,江湖门派,本地世家,甚至还有南虞、北地的影子。大家似乎都认准了这块大肥肉,想要饱食一顿。傅希言皱眉:“陛下没什么举动?”三皇子人在洛阳,等于建宏帝分|身坐镇,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群人扰乱物价与秩序?掌柜说:“城里吃得最多却藏得最深的一家,姓金,据说有皇家背景,之前有本地世家跑去虎口夺食,被三皇子通过知府的手,警告了一下。除此之外,就没见三皇子做过什么了。”傅希言眉毛一抖。这看起来实在有几分古怪。迁都等于洗牌,建宏帝之前打压世家,不就是为了扶持自己的势力吗?洛阳既为新都,正是重新建立格局的大好时机,只要发布一系列政令,平抑物价,肃清吏治,维持秩序,自然能轻易达到目的,为何要隐身幕后?经过新城一事,他对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帝,都不免产生一些偏见,总觉得他们不作为的背后必有所图。他问:“我听说建洛阳皇宫时,闹出了人命?”掌柜点头:“活活累死了几个民夫。三皇子工期催得太紧,几乎是夜以继日,片刻不停,等于是拿钱买命。原本朝廷的抚恤到位了,事情也结了,不知怎的,前阵子又闹了起来,还引来几个书院的学子抗议。”傅希言想起三哥就在书院求学,随口问了句:“哪些书院,有紫荆书院吗?”掌柜又点头:“有,就是紫荆书院牵头的。”傅希言:“……”该不会这么快就他乡遇老哥了吧。裴元瑾道:“去查查,书院里有没有叫傅冬温的。”掌柜一听姓“傅”,就知道必然是少夫人的亲人,当即领了命,屁颠颠地去了。傅希言又让伙计找来上次做瑞雪神牛的厨子,准备重温一下美味。牛肉还在锅里,掌柜已经带着傅冬温回来了。一晃半年没见,傅冬温又成熟了些许,眼睛里甚至带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寒霜,直到遇到傅希言,这份寒意才冰消瓦解。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外出求学,多么辛苦……傅希言忍不住发出感慨。傅冬温一脸无语:“应当没有闯南虞皇宫辛苦吧。”傅希言顿时也无语了。兄弟俩面面相觑半天,还是傅冬温率先打破沉默:“南虞皇帝有这么欠揍吗?”傅希言望天:“我本以为北周皇帝已经是‘个中翘楚’了,万万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傅冬温突然不想问南虞皇帝有多差劲了。傅希言也不想提那桩惨案,岔开话题道:“说说你吧,为何来洛阳?”傅冬温一针见血地说:“有人想要破坏洛阳皇宫的建设进度。”傅希言惊讶:“紫荆书院的人?”傅冬温摇头:“书院也是分派系的。”刚到书院时,他自然也抱着好好读书,出人头地的念头,毕竟是放弃会试来的,若是不读个样子出来,岂非辜负韶华?但进了书院,才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美好,拉帮结派不说,还有学阀统治,派系倾轧。那个桃李天下,一视同仁的紫荆书院终究已经不是传闻中的样子。他起初还好,毕竟是贵族子弟,没人敢明着招惹,后来傅辅无旨离京后,周边气氛就不一样了,冷嘲热讽有,寻衅滋事也有。好在他入书院之后,帮助了不少贫苦学生,那些人团结起来为自己撑腰,勉强没有被欺负,不过对书院的向往却是一降再降。“父亲被任命为湖北巡抚,你知道了吗?”傅冬温突然问。傅希言有些惊讶地摇摇头道:“皇帝终于给颗甜枣儿了?”说明他爹他叔在江陵干得不错啊。傅冬温说:“与刘家的婚事也定下来了,就在明年三月份。”他虽然去了紫荆书院求学,但一直与家中保持着书信往来,而且同在北周境内,消息自然比刚刚从南虞归来的傅希言要多。傅希言牢牢地记下来。妹妹出嫁……哦,不,姐姐出嫁,当弟弟的,自然要在场撑腰。他转头看裴元瑾:“你也去。”裴元瑾颔首。傅冬温见两人虽然没怎么交流,但不分彼此的亲密氛围骗不了人,心中稍安。这时候,大厨开始上菜了。红烧牛肉、小炒牛肉、白切牛肉……于是话题自然而然地止住了。傅冬温头一次吃瑞雪神牛,沉醉于它独特的美味中,有些吃撑了,忍不住打了个嗝。傅希言笑起来:“三哥八岁以后,好像就没打过嗝。”因为八岁打嗝后,被姨娘私底下狠狠地说了一通。他当时偷偷瞧见了。傅冬温看了他一眼:“你倒是百无禁忌。”傅希言晃了晃脚:“姨娘又不会说我。”傅冬温不说话了,大概是怕勾起他幼年丧母的伤心事。裴元瑾默默地沏了壶茶,分别给他们斟上,傅冬温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他和裴元瑾接触不多,还不太习惯对方这个弟夫的身份,接茶时,下意识地站起了身。傅希言倒是老神在在地坐着:“你们书院打算闹到什么程度?”傅冬温说:“听说皇帝已经停了下半年的拨款,没有钱,工程继续不下去,自然就不用闹了。”傅希言愣了下:“这么听起来,紫荆书院这一闹倒像是皇帝授意的。”不然这一闹一停,配合得未免也太默契了。傅冬温说:“不无可能。”紫荆书院听着高洁,其实院中的各大势力都有高官世家的影子,而这次提议闹的,正是院长本人。若他的背后是皇帝,那一切便说得通了。“不过,当老子的,为什么要给儿子拖后腿呢?”傅希言很疑惑。何止傅希言疑惑,三皇子也疑惑:“我究竟是哪里惹父皇不喜!”他委屈得恨不能立刻写一封声泪俱下的自白书。民夫累死这件事,他自认为十分冤枉。因为父皇不喜欢强征劳动力,所以他采用的方式是重赏。累死的三个都是为了钱加班加点地干活,到头来,却成了他不体恤民众,强征暴敛。与他何干?一个人若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他一个皇子又怎么会知道!陈贻安慰道:“陛下远在镐京,自然不能知道殿下心中的委屈。”三皇子说:“我不信楚光没有写信说清楚。”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三皇子和楚光虽然没有明白表示同坐一条船,但私底下已有几分亲近。哪怕不亲近,只是实话实说,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被指责的地方。“该给的抚恤我都给了,还自己贴了钱,难道还不够吗?紫荆书院那群酸腐书生又来搅什么局!”陈贻以一个谋士的嗅觉,自然察觉到了不寻常:“紫荆书院桃李天下,一举一动都受文坛瞩目,此次发难实在蹊跷。”三皇子阴沉着脸说:“你认为有人在背后谋划?”陈贻苦笑:“我却想不出是谁。”三皇子是唯一的成年皇子,年龄优势太明显,就算有人想要支持其他皇子,现在跳出来,也为时过早,实在没有必要。三皇子沉默了会儿,缓缓道:“想不出是谁,不就是答案吗?”陈贻骤然一惊。三皇子说:“陈先生可能想出缘由?”陈贻沉思良久,叹了口气道:“若果如殿下所猜,或许我们一开始便找错了重点。”“先生何意?”“或许,我们不该这么心急地建造皇宫。”三皇子皱眉:“可之前父皇明明说年底迁都,我若不急,根本赶不上。”他既然直接说出了“父皇”,陈贻也就没再藏着掖着:“会不会是陛下改变了想法?”三皇子说:“改变想法?改变什么想法?难道……”陈贻看着三皇子,三皇子也在看着他。他们俩的立场很简单,就是想要在建宏帝百年之后,坐上那至尊之位,所以他们的思考中心便习惯性地绕着这个主题转。陈贻心里有个想法:即便建宏帝不想这么快迁都,不想建造洛阳皇宫,但直接让书院闹事,让户部停止拨款,可不像是父亲与儿子之间该有的对话。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说的呢?难道还怕三皇子忤逆不成?可这话不能由他来说,说了就是离间天家父子,其罪当诛。然而三皇子不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陈贻相处这么久,三皇子已经习惯于他的思考模式,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父皇春秋鼎盛啊。”一个春秋鼎盛的皇帝需要一个成年的儿子随时等待即位吗?将心比心,三皇子汗湿后背。吃完瑞雪神牛,喝完少宫主亲手泡的西湖龙井,又进行了一番温情脉脉的问候后,已经月上中天,傅希言起身送傅冬温回客栈路上,他谆谆叮嘱,反复提醒他哥遇到危险就跑,千万不要傻乎乎地往前冲。傅冬温:“……”居然从弟弟身上看到了姨娘的影子。傅冬温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放心吧,父亲已经来信了,准备让忠心、耿耿跟着我。”听到许久未见的小伙伴,傅希言十分惊喜:“哦,他们人呢?”哎呀,居然忘了,当年忠心耿耿也好瑞雪神牛这一口。傅冬温说:“楚光不肯放人,他们还在营里待着,叔叔已经给楚光去信了,这次应该会答应。”傅希言想起当日楚光、楚少阳的刁难,嘿嘿冷笑道:“这事何需叔叔出马,我就替你办妥了。”两人已经行至客栈门口。傅冬温立马拉住他的胳膊:“不可莽撞。你已经被南虞通缉,若是在被北周通缉,我以后只能陪着父亲去北地看你了。”三皇子至今仍住在锦衣卫大营里,冲撞皇子的罪名也不算小。傅希言嘴欠地说:“也可以去西陲。”他好歹还是万兽城玄武君呢……哦,不,裴元瑾杀了麒麟君又杀了息摩崖,西陲大概也是待不了了。没想到天大地大……居然还有北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傅希言思绪已经飞了。傅冬温闻言,想了想,竟松开了手:“也好,那样姑父还能关照你。”傅希言:“……”亲哥呀,这么快就接受弟弟亡命天涯的结果了吗?傅希言觉得有些不太对,真诚地建议道:“要不,你再劝一劝?”傅冬温从善如流:“带上裴少主一起去。”傅希言疑惑:“为什么?”傅冬温说:“希望有狐假虎威的效果。”……傅希言清了清嗓子,自矜地说:“我已经是入道期了。”傅冬温问:“裴少主呢?”“……武王期。”傅冬温保留意见:“嗯。”欺负楚光还需要武王?傅希言自信地说:“杀鸡焉用牛刀?”说罢,潇洒转身——牛刀就在不远处,在月光下,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