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脚分手时,双方都松了口气。看着护卫们如释重负的表情,傅希言只能干笑着挥挥手,然后朝储仙宫的方向投去幽幽一瞥。自己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段谦只要聋得不太彻底,都能听到动静吧。他转过身,朝着侯家胡同的方向走去。天色不早,晚间乘凉的人已逐渐散去,街上人烟渐稀。今夜明月神隐,诸星昏暗,去胡同的路上有一段全黑,两旁是长距离的围墙,偶尔看到檐下有灯笼摇曳,在方寸之地,散发着黯淡弱光。普通人独自在这条街上走,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以应对随时可能冒出来的麻烦,而傅希言,正在心里骂骂咧咧,段谦要是再不出现,这条路都快走到头了。笃、笃、笃……后方传来盲杖敲地的声音,由远而近,速度极快,等傅希言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袭到了背后,这不是段谦!他踏着碎星留影躲开了对方倾尽全力的一击,双足在围墙上轻轻一踩,人就翻了个身,看到了偷袭者全貌。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瞎子,如果在其他时候看到他,他说不定会递出手,让对方看个手相。而此时,这个瞎子正举起盲杖,朝着他的脑袋打来。傅希言在空中转身后,竟还有余力,将身体蜷缩起来,像个球一样,从围墙上滑落,顺便躲开了对方汹涌的袭击。瞎子两击不中,波澜不惊的眉宇终于染上了几分焦急,盲杖往地上一戳,只听嗖嗖两声,里面竟弹出两把长剑,被一左一右地拿起,朝着傅希言攻去。傅希言贴着围墙,踏空而起,双剑在他的脚下追击,锋利的剑刃滑破鞋底,剑气几乎要伤到他脚后跟的……死皮。“朋友,要不要先报个来历?”傅希言有些恼了,三支无名小箭出手,像被三人握在手中一般,朝着瞎子上中下三路疾攻。瞎子挥舞双剑,连连后退,大概意识到今天讨不了好处,他面色一沉,耳朵微微的动起来,似乎在搜集两边围墙里面的动静,然后大喝一声,一气将三支无名小箭逼退,往右边的围墙冲了过去。傅希言冷眼看着。他今天另有要事,不想节外生枝,故而没有追上去,可螳螂捕蝉,总要小心后面的黄雀。瞎子进了围墙,过了会儿,就听到不远处一声闷哼,再过会儿,段谦就提着人从围墙里翻出来,有些幽怨地看着傅希言:“你就不能动手杀了他吗?”他将人丢到地上,那双没有生气的眼睛依旧没生气,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已经断了生机。傅希言敢杀人,却不喜欢杀人,见状微微蹙眉:“他是谁?”“监视我的人。”段谦摆弄着尸体,想将他做成力战而死的假象,“你要知道,我之所以去南虞,是因为韦立命反叛,使我受到首领的猜忌。虽然他让我接下任务回到北周,可猜忌并不会轻易消失。”傅希言说:“监视的人死了,你岂非更加可疑?”段谦摆弄了半天,都没有摆出一个合适的样子,有些沮丧,从怀中掏出一瓶东西,直接将尸体化成了水。傅希言说:“你想过明天过路人的感受吗?”不经意踩到一滩水,可能是尸体变的。段谦说:“两个问题。第一,他虽然死了,但我生擒了储仙宫少夫人,用行动证明了清白。第二,这点水,明天就干了。”傅希言抱胸,目光上下打量他:“你怎么从储仙宫下来的?”段谦说:“听到你闹出动静下山,我就正大光明跟下来了。我毕竟是个刺客,目标走了,我还留在山上干什么,等着和大家一起晒秋吗?”“赵通衢没有怀疑?”“怀疑又怎么样?我是诡影组织的人,又不是他的手下。我说那天晚上天时地利不利于我,他也只能接受这个答案,我才是刺杀的行家,我说的话自然比他这样一个外行瞎捉摸要有说服力。何况,打死他都不会想到,我这趟上山只是为了和你达成合作。”段谦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微微的得意,似乎能够戏耍赵通衢这样阴险狡诈的人物,让他非常有成就感。傅希言问:“他现在还在犹豫。”段谦收起笑容,瞪着他:“为什么,难道你不想知道谁是诡影组织的首领?”傅希言说:“我对你的可靠性存疑。”段谦说:“你已经看过那封信,想必裴少主也看过了吧,你们就算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那个人。”傅希言仰起头,望着晦暗不明的夜空,似乎在做最后的决定。段谦微微提起心,期待又害怕地等着他最后的答案。傅希言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离开蓟州?”“山人自有妙计。”天蒙蒙亮,城门内便已经聚集了一群想要外出的百姓。队伍虽然不拥挤,但人与人之间都挨得很近,除了一辆装着泔水桶的推车。周围的人都自发离它半丈远,生怕推车人一个不小心,将桶撞倒,泔水撒了,泼到自己身上。推车的是个老汉,似乎知道自己并不讨喜,全程耷拉着头。好不容易城门开了,他推着推车,顺着队伍,慢悠悠地出了城,一路往西,走到了荒郊野外,刚停下来,打开其中一个桶盖,一个人就顶着个圆盘从里面跳了出来。圆盘往地上一丢,上面的泔水晃晃悠悠,差点溅出来。傅希言脸都绿了:“山人!这就是你的妙计?”段谦说:“委屈少夫人了。”傅希言严肃地说:“我不是委屈,我是憋屈。”段谦说:“你这么引人注目,我若是不想办法把你藏起来,只怕不消一天的工夫,裴少主就能追上来了。”傅希言嗤笑:“这么大个泔水桶,你觉得他不会猜到?”段谦好脾气地回答:“那必然是能猜到的。若是猜不到,贸然失去你的消息,只怕也不消一天的工夫,裴少主就会发狂,那我就会遭殃了。我们之前说好的,我挟持你逃跑,少主在后面追,大家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万一发生意外,也能尽量拖延到少主援手。”傅希言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也不好意思胡搅蛮缠下去:“接下来怎么办?”段谦推着泔水桶去了树林深处,然后牵出一匹老黄马来,又带着他去了山脚一个破旧的茅草屋,从里面挖出了一个车厢,将马套在车厢上,两人就算有了自驾游的交通工具,开启“绝地大逃亡”。侯家胡同最大的住宅在一天内易主,迁入的人家很神秘,很低调,可看到那考究的马车,威风凛凛的护卫,邻居们心中便有了猜测。毕竟,这里离府君山实在太近了。裴元瑾将于长老安顿好之后,便开始了蓟州城内与西线的部署。昨夜傅希言转述段谦的计划时,他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傅希言是他的命脉,身心皆是,让傅希言冒险,等于将自己的命送到了别人手里,他如何能应。可傅希言说服了他:“你要一往无前,我要绝路寻生,冒险本就是我们的宿命。”只是,同意归同意,他还是希望将事情尽可能地归拢在自己的掌控中。从库房与姜药师争吵,到于长老坚持下山,都是他一手安排。其一,是给傅希言创造下山被劫的机会。不然段谦就算有赵通衢帮忙,也很难在一堆武神的眼皮底下有所作为。其二,或许是杞人忧天,但储仙宫布防掌控在雷部手中,两位长老全盛时期自然不用畏惧,如今真元受损,重伤在身,却不得不防。于长老下山之后,他会以治病之名,找机会让姜休和谭长老跟着下山,宅院布防的人手经过筛选,都来自电部,赵通衢插不上手。将近半夜,小樟和于瑜儿到了。他们下山后,同样经过了那条黑漆漆的路,但两人匆匆赶路,都没有注意到地上那一滩奇怪的水。然后,裴元瑾就收到了傅希言失踪的消息。这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他当即就派人沿着下山那条路搜索。段谦毕竟是诡影组织在京都一带的头目,像这种劫持的事情不知道干了多少回,又有人质主动配合,自然不可能有结果。裴元瑾这么做,只是帮他们拖延时间。天光初放,城门开启,乔装打扮的段谦推着泔水车离开城门的那一刻,裴元瑾就在不远处的小吃摊上吃狗不理包子。他来这里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段谦的方向,见他的确往西边走,才放下心来,这个白天,他会让电部成员搜索全城,想来这个时间差,应该足够他们逃出一段距离了。够是够了,可追得也太紧了。段谦将“昏睡”的傅希言从马车上搬下来,放了差不多重量的石头到车上,让马车继续前行,自己扛着人走了一段路,将人放下,又顺着原路返还,一一消除痕迹。干完这一切,回到藏人的地方,就见傅希言神清气爽地坐在地上啃大饼。灰头土脸的绑匪看着干净白胖的人质,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自己走两步?”傅希言翻了个白眼:“昏迷不醒的人质突然起来自己走两步……你以为湘西赶尸呢?哦对,你是傀儡道的。”眼中的嫌弃之意溢于言表。段谦反问:“这里谁不是呢?”傅希言突然问:“你控制过人吗?”“没有。”段谦毫不犹豫地回答,“义母不许,而且,控制人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义母说她资质不佳,被反噬的可能性很大。”他看了傅希言两眼,从包袱里拿出大饼,咬了一口,难得多嘴了一句,提醒道:“你最好也不要尝试。”傅希言抬头看他。段谦说:“裴少主会嫌弃。”傅希言自信地摇摇头:“不,他会生气,但不会嫌弃。”段谦见他得意地啃着饼,晃着脚,嫉妒的小火苗在心底莫名地跳动了几下,让他忍不住道:“裴少主的眼光真是异于常人。”傅希言听出他话里的妒意,好奇地看着他:“你性取向是男?”段谦虽然不知道何谓性取向,却大体能猜出他的意思:“对别人不是,对裴少主可以。感情分男女,权势不用。”明摆着就是想攀高枝。傅希言无语地摇头:“你这发言也太反派了。”“何谓反派?”“肮脏、邪恶、猥琐、无耻……”“……你是不是在趁机骂我?”傅希言用“我是啊”的表情说着截然相反的话:“怎么可能。”他啃完最后一口饼,将剩下的丢在地上,拍拍屁|股站起来。余下那一口子饼子被啃成了奇怪的形状,段谦凑近看了看:“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一直用这种奇怪的形状留暗号?”傅希言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手势:“这是心。”段谦表情一言难尽:“你确定裴少主认得出来?”跟狗啃似的。傅希言捡起那块饼子比了比:“上面有我的牙印。”“少主能认出你的牙印?”段谦原先口吻还带着几分讥嘲,可看傅希言笃定的表情,嘴角的嘲讽就慢慢消失了,“你们……”成功打击到潜在情敌的傅希言美滋滋地说:“别吃了,赶路要紧。”刚才的狗粮不香吗?段谦:“……”他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靠绑架他来还债!段谦用了很多种方法“摆脱”追踪,傅希言也“绞尽脑汁”地留下线索,裴元瑾始终保持着一个白昼左右的追踪距离。两拨人以奇怪的默契,一路向西南。已近镐京。傅希言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闲极无聊地问:“诡影组织的大本营在镐京?”段谦说:“不,只是路过。”“要进城吗?”“你要回家看看吗?”头一回见绑匪顺路让人质回家探亲的,傅希言不免感动:“路过江城吗?”镐京的永丰伯府早就人去楼空,只剩下一个空壳。说起楼,他想起自己在镐京还有个大难不死的朋友,可惜时机不对,不然真想看看他如今怎么样了。段谦说:“走下去就知道了。”傅希言幽幽地说:“要绑架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现在的方法很不错,我是说,用合作的模式,请君入瓮。”“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我也不知道。”段谦苦笑,“我也是根据提示,一步步接近目的地。”傅希言接受了这个解释,他的确看到段谦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收发一次消息,应该就是那位深藏暗处的首领。他沉默了会儿,还是忍不住:“你想过知道诡影组织首领身份的秘密后,要做什么吗?”段谦干脆地说:“没有。”傅希言震惊。“为何这么看着我?”段谦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当初答应你们,是找出诡影组织首领的身份,找到后如何处理,是你们的麻烦,不是我的。”他这么说,傅希言反倒有些安心。如果他真的说出了一套对付首领的安排,自己恐怕要怀疑他是不是别有居心,在给自己画大饼了。两人既然绝对不进城,便没有继续行走官道,而是顺着乡野小路,将镐京城绕了过去。怕裴元瑾找错方向,傅希言又给他啃了个当世独有的“心形饼”。段谦看他偷偷将东西丢在借宿民居的后门,摇头道:“你不怕家里的小黄狗将它偷走吗?”正说着,那条在后院巡逻,并对两人虎视眈眈的小黄狗就窜出来,嗅了地上的饼两下,然后一口叼起,头也不回地跑了。傅希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笑得打跌的段谦:“你是不是对它用控灵术了?”段谦无辜地摇头。傅希言还想说什么,就听前面传来惊叫和呼喝声,两人对视一眼,傅希言直接从窗户蹿回厢房,往床上一躺,闭目装死,段谦走到前门,看到几个官兵在里长的带领下,正对收留他们的夫妇进行盘查。见他过来,夫妇忙道:“这就是借宿的梦公子。”赶路赶得灰头土面的段谦和农夫农妇比起来,依旧俊逸得闪闪发光,官兵见到他,立刻收敛起随意的态度,流露出几分警惕。这样的人物单独出现在乡村野外,江湖人的可能性远高于公子哥。段谦从容地掏出两张公验,是一对结伴而行的游学学子。官兵还特意去厢房看了眼沉睡中的傅希言,段谦解释道:“途中感染风寒,吃了药,还在昏睡着。”说着,拍了下傅希言的腿。傅希言勉强睁开眼睛,露出了难受的表情。官兵这才转身出门。段谦松了口气,状若不经意地问夫妇:“经常有官兵在这一带搜查吗?”老妇人收了他的重金,心中还有些过意不去,和善地解释道:“也就这个月的事。”她压低声音,“不是有人行刺……那位嘛,这是在抓刺客呢。”老百姓不敢言说的人物。段谦一头雾水,回到房间一说,傅希言结合时事,明白了情况:“据说前不久北周皇帝天坛遇刺,怀疑是万兽城所为。”段谦联想前因后果:“铜芳玉为铁蓉容报仇?”对这件事,傅希言始终认为另有隐情,铜芳玉再没脑子,也不可能设计出一场毒蛇行刺这么低概率的行动。看建宏帝大张旗鼓地搜查,是借题发挥也说不定。他说:“或许吧。反正和我们没关系。”他们俩,一个是银菲羽的义子,一个是金芫秀的儿子,虽然和铜芳玉、铁蓉容同出一脉,却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因此对她们的消息与处境并不是太感兴趣。天不亮,吃过老妇人亲手做的玉米粥,段谦便背着傅希言告辞。傅希言依旧装出昏昏欲睡的模样,老妇人十分担心,临走前还送了些家里有的草药,段谦看了眼,是金银花和前胡。谢过老妇人好意,两人重新踏上旅程。出了村庄,上了土路,傅希言躺在铺了棉花的牛车上,感觉屁股和后背的高低差都快被颠簸平了,正要抱怨两句,就听后面有马蹄声靠近。段谦赶着牛让道,但马蹄声靠近后,竟然慢慢减速,似乎是冲着他们来的。段谦转头看去,路上尘土飞扬,将马和人都淹在一团黄尘中,可那偶尔露出的半片衣衫,与他们之前在农家看到的官兵一模一样。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站住!”为首的官兵冲到前头,调转马头,逼停了慢悠悠的牛车。段谦挥了挥尘土,露出无辜的表情:“官爷,不知有何贵干?”为首的那人露出狞笑:“你说你们是游学的学子,老子看着不像,都给我下车,老子要好好地搜一搜,莫要放过可疑之人。”说着,几个官兵就如狼似虎地冲上来,开始拉扯他们的行李。段谦、傅希言:“……”包袱其实是做做样子,里面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像无名小箭、风铃、云丝尉、银票……这些值钱的傅希言都藏在身上。他正考虑着要不要用驱物术将东西往地上藏一藏,就听“当”的一声,一面令牌从包袱里漏了出来。一个官兵如获至宝地将东西拿起来,然后脸色一变,猛然抽刀,如临大敌地对着段谦和傅希言两人。傅希言用眼角余光扫视着那块令牌,等看清楚样子之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段谦的表情更精彩。昨天讨论铜芳玉的时候,傅希言还说“没关系”,如今这关系就曝光了。为首的官兵见状忙道:“慌什么慌什么?”捡到令牌的官兵颤声道:“万兽城!”没错,他手里的那块令牌正是当初傅希言赠予段谦的那块“玄武君令”。段谦一直没用手,揣在怀里又嫌重,所以顺手放到了包袱里,万万没想到万兽城刚刚在镐京干了票大的,惹怒了建宏帝,更万万没想到这块令牌居然会在他们被官兵勒索的当口搜了出来。只能说……天意弄人。段谦叹了口气,手一引,将令牌吸回手中,揣到怀里,然后拎起傅希言的后领,将人往背上一甩,傅希言被撞得玉米粥都快吐出来了。几个官兵仿佛大梦初醒,纷纷抽刀朝人砍去。段谦从牛车上一跃而起,双脚在刀上轻轻一点,落到了为首那人的旁边,一脚就连人带马的踹了出去,然后在官兵打算逃跑的时候,操控刀子,让他们“挥刀自刎”。“他们不死,昨晚的夫妇会有大麻烦。”段谦看了傅希言一眼,解释道。傅希言沉默着。在段谦动手的刹那,他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选择了袖手旁观。在前世,火车悖论并没有明确的答案,可一旦代入真实的情境,人自然而然地就会做出选择。不是五大于一的问题,也不是改不改线路的问题,而是他更希望哪一方活下来。比起见钱眼开、欺凌百姓的官兵,他更希望那对善良热情的夫妇能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