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罗市的黑夜比白昼更喧闹一些。在外面战战兢兢一天的罗市人回家之后,才会舒出一口气,庆幸劫后余生,开始自己真正自由的一天。莫翛然打开窗户时,对面民居的人正在谈论镇上每天来来往往的江湖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在抓捕逃犯。不必知道太多内情,眼睛所见,耳朵所闻,经过想象加工,他们便能串联起一个完整的故事,让晚饭更加津津有味。莫翛然讥嘲地扬起唇角,一跃而下。金砂突然从上面,犹如瓮中之鳖,几乎无路可走。只是几乎。莫翛然突然舒展身体,平伸开四肢,以“趴”的姿势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如箭矢般射了出去,冲向对面的民居。金砂落在他身后,没有“织网”成功,纷纷落地,化作一张空空大网。与此同时,民居从里面打开了门,裴元瑾立在门内,手持赤龙王,冷漠地看着“投身”前来的莫翛然,仿佛等待多时。莫翛然双脚一缩,收到腹部的位置,身体从平趴变为直立,硬生生收住了去势,在裴元瑾面前站定。但他有些疑惑,不明白有裴元瑾这样一个大活人站在里面,民居里的人为何还能聊得这般自然自在。然后他看到了一道屏风。显然,裴元瑾是躲在屏风后面,安静地听着这些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听了很久。金砂天罗网,民居里的屏风,还有屏风后面的储仙宫少主……这些绝非是一时兴起。莫翛然想,自己最初的判断还是对的。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或者说,是一场针对自己的猎杀。街道两头各自站着一个人。一位白发白须,道骨仙风。一位紫衣玉冠,温润如玉。宋旗云从窗户里探头,师一鸣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无比温柔地说道:“徒儿,与为师一道将这魔头拿下。”宋旗云站在楼上,看似平静地望着街道,其实心乱如麻,似乎不明白为何短短一盏茶的工夫,情势急转直下,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裴元瑾没有给他们留下商议的机会,赤龙王出,一道燃烧的熊火,拉开这场除魔之战的帷幕!身为傀儡道宗,莫翛然开创傀儡道,短短数十年,便能与流传百千年的武道、器道一较高下,其人惊才绝艳,实非言语形容。可莫翛然精通的,又何止傀儡道。他单手轻轻一摆,身后客栈的土墙木柱瞬间崩塌,没过他的身体,如山洪般冲向对面的民居。裴元瑾一剑横扫,这股“山洪”像撞到城墙一般定住。山洪中跃出好几条身影,分别是宋旗云、小樟等人。这间客栈近日已经被储仙宫包下,住在南面客房的,都是武者,倒也没有造成伤亡。宋旗云落在土墙木柱造成的废墟之上,对帮助哪一边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师一鸣双臂一张,广袖鼓风,细纹密布的额头突然亮起一道浅蓝色的“t”印记。在人们心目中,这位澄居巴山多年的天地鉴主已经是天下最接近神仙的人物,若有人能白日飞升,他的支持率必然最高。可他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种程度,是否已臻半步飞升之境,却无人知晓。景罗此次上山,虽是有意假借他的之手,为武林除却祸害,但师一鸣到底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在真正开战前,并不能完全预测。直到天鉴的印记亮起,那股磅礴的,浩瀚的,犹如天威一般,笼罩整条街道,让这十余丈的长街仿佛硬生生从人世间切割开来,进入了一个鬼神难管的私家地带,这位公认天下第一高手的真正实力才展露出冰山一角来。莫翛然在景罗面前显出身形——客栈坍塌的刹那,他就趁机夺路而逃,可惜,师一鸣开启天鉴后,他的身法藏匿便无所遁形。景罗祭出万佛印。深深如雷。如当头棒喝!莫翛然缩在袖中的双指微弹,一道白色虚影飞出,落地成人,那容貌,竟与裴雄极一般无二。只见它长臂一抬,对着景罗道了一句:“放肆!”景罗双目半合,面不改色,万佛印翻,如雷梵音忽而清远,如波浪般朝着四面八方推广而去。“裴雄极”撕下自己半片衣袖,瞬间成剑,剑上竟然带着一丝与“圣燚功”近似的火气,朝着景罗攻去。而莫翛然背后,极少离手的赤龙王突然化作一条火龙,朝着他的后背呼啸而来。莫翛然身形微侧,两者擦身而过。他趁机转过身,微笑着看向朝自己冲来裴元瑾以及依旧站在废墟上一动不动的宋旗云,同一时间,居然以极快的速度同时对两个人说“你应该称我一声爹。”“师一鸣下山,你的所为藏不住了。”赤龙王回头,裴元瑾身体燃起熊熊火焰,夹击莫翛然,用行动告诉他,半路认儿子这件事,很容易火上加油!莫翛然摇摇头,双手轻挥,两边民居墙破,黄泥碎石汹涌而出,漫天的烟尘如一场突如其来的迷雾。就在这个时候,静立的宋旗云突然动了。五彩巨锤像一头窥伺猎物许久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裴元瑾的后方,朝他挥去。巨锤落下的刹那,空气中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师一鸣在亮出天鉴之后,没有直接参与猎杀莫翛然的行动,不是因为不需要,而是在这条长街上,还有一个莫翛然的同党——被他视为衣钵传人的大弟子,宋旗云。如果说景罗带回诡影组织这些年的劣迹,让师一鸣感觉到震惊与痛心,那么在他面前依旧义无反顾朝着裴元瑾偷袭的宋旗云,才真正让他感觉到了窒息般的绝望。宋旗云是天地鉴首徒,若要清理门户,自然轮不到储仙宫的景罗和裴元瑾,这样的安排一是为了维护他的掩面,徒弟变叛徒始终是件不光彩的事,二是给宋旗云最后一个机会。若他能够惦念师父的授业之恩,迷途知返,那么就不算不可救药,师一鸣这个师父也不能算完全失败。可惜……师一鸣不免产生一个滑稽的念头,他这是一生,是否来错了。巨锤即将击中裴元瑾的瞬间,突然消散,那五彩缤纷的光泽仿佛淹没在了滚滚黄尘里,从未出现过一样。宋旗云面色不变,身体一沉,将自己的身影藏入了黄沙之中。在出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已经不可回头!今天这条长街上,只能上演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局。夜间的江水不仅凉,而且看着还有些危险。月亮的倒影落在江面上,被折成了好几截,像是死了还被分尸一般。傅希言吐露了自己的发现,段谦回以白眼,疑惑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俗人,会对着江上月色说出如此大煞风景的话,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人居然还钓上了天底下最精贵的金龟婿。傅希言自己的经验当然没有可借鉴性,像这种反派弄巧成拙的事情,比乌龙球的概率可低多了。不过他看过的前世影视作品,还是能提供经验的:“想当选当代灰姑娘的先决条件就是,不要把金龟婿看得太过精贵。”“何谓灰姑娘?”“我的重点是后半句。”段谦只好将问题改成:“为何不要把金龟婿看得太过精贵?”“因为你会骂不出口,打不下手,这就很难修成正果了。”段谦:“……”船没有去罗市码头,而是在它附近随意找了个地方靠岸。傅希言下船后,突然朝着黑漆漆的江面看去。进入入道期后,他夜间视物的能力便更上一层楼,按理说,从这里到江面的距离,他应该能够看得清清楚楚才对,为何,那一片却是迷迷蒙蒙。正在思忖间,江面上的迷蒙突然缓缓淡去,明月的光辉落在江上,照亮一叶竹筏。竹筏上坐着一个人,头戴斗笠,身形伛偻,手里拿着一根钓鱼竿,要不是朝代不对,傅希言几乎要冲过去看一看他的钓竿上究竟有没有鱼饵。钓竿微微动了下,那人右掌向上,摊在膝盖上,钓鱼线上的鱼就自觉地从水中跳起来,落在他的掌中。那是一条巴掌大小的鱼。那人将鱼钩取下,安抚般地抚了两下鱼,便将它重新送回江中,似乎钓鱼这件事对他而言,只是享受过程,并不在意结果。段谦小声问:“你在看什么?”傅希言正要说话,就见那竹筏原地打了个转,原本面朝着他的斗笠人变成背对他而坐,重新将鱼钩丢入水中。对方既然无意搭理,他便也没有多事,摇头道:“我在想,不知道元瑾他们赢了没有。”段谦道:“若是结束了,景总管会说的。”虽然不知道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景罗为何要他们在罗市附近等待,不过,景罗的每句话自有用意,他们照做就好。万佛印的梵音出到第四声,“裴雄极”终于力竭而亡,可它也将景罗推向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高强度战斗导致真元在战斗结束后依旧疯狂运转,灵气、灵魂、真气在疯狂互换。可即便到了这样危急的时刻,他的发丝丝毫未乱,衣服依旧平整,看向莫翛然的目光充满了战意,仿佛随时都能出手再战一场。莫翛然与宋旗云联手抵抗师一鸣与裴元瑾。按照印象中的战力划分,师一鸣应该比莫翛然略强半分,宋旗云比裴元瑾强上一筹,可现实并非如此。双方竟然打成了平手。这其中固然有裴元瑾武功特殊、超常发挥的缘故,可归根究底,是莫翛然未出全力。他最强的傀儡术至今为止只出现了一个“裴雄极”,虽然一个傀儡能与半步兵尊纠缠这么久,已经证明其实力,可是,他不可能只有一个傀儡。师一鸣看似仙风道骨,如果让傅希言按照形象划分,大概会将他列入法师的行列,可真动起手来,他不要命的打法,却比坦克更坦克。每次宋旗云和莫翛然出杀招,都是他挡在裴元瑾的前面——固然有前辈保护后辈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他体内的天鉴可以迅速愈合伤口。莫翛然似乎早就知道天鉴的特殊功效,很快换了一种打法,专门进攻裴元瑾,而宋旗云却一改之前不敢对师父对战的作风,自然而然地顶替了他的位置,漫天的巨锤疾风骤雨般朝着师一鸣袭去。师一鸣不闪不躲,反身迎上,巨锤化为星光,从天空纷纷落下。宋旗云却并不气馁。他很清楚,武神动武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不需要真正伤到对方,只要拖延到对方自己身体扛不住,就赢了。他的思路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在行动上,还是存在着一些瑕疵。比如说——他哪来的自信可以在授业恩师的手底下拖延下去?就在师一鸣的一掌即将拍中大弟子脑门的那一刻,这充满肃杀之气的长街一头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而突兀的“爹”。遗世独立的长街瞬间回到人间。师一鸣留手,宋旗云躲开,都是短短一眨眼的事情。师落英飞奔而来,与师一鸣擦肩而过,挡在了莫翛然的面前,倔强地与父亲对视:“你当初同意了我与他的婚事,如今又何苦反口为难?”裴元瑾一剑劈在莫翛然身上,莫翛然长袖轻弹,将这一剑的剑气轻松弹了回去。那厢虽然进入了父女对峙的情节,可这边依旧打得火热。师一鸣看着亲女儿,枯瘦的脸似乎越发干瘪了:“他恶贯满盈,罪无可恕。”师落英说:“他若是死了,我也会死。”师一鸣垂下目光,似乎不愿意再看那张自己从小看到大的脸,不愿意自己在这个时候心软下来:“人总会死的,若能死得有价值,比窝囊得活着更好。”师落英看着他,眼睛缓缓落下泪来:“可是女儿喜欢他,想永远和他在一起。”师一鸣说:“世间的很多白首之约,却因为他的存在,变成了生死离别。”师落英闭上眼睛:“爹,请恕女儿不孝。”一轮明月出现在她身上。不,这不是明月,而是一把明月般的弯刀,她竟也是化身境!它亮相的第一时间,便劈向了自己的父亲!稍作休整的景罗看着夺路而逃的宋旗云,面色微凝。看眼下这个状况,他显然不能再按照原先的安排,将人留给师一鸣清理门户。他收起万佛印,身体上方出现了一枚打了数千倍的万佛印幻象!与之对应的,是宋旗云的五彩巨锤。罗市长街的另一头,傅希言正在一点点地挪向战场。不得不说,好奇心不但会害死猫,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让自己陷入危险之境。可他真的很想知道裴元瑾、景罗他们到底怎么样了。反正他有地鉴,既然不会死,那小小的作死应该也是在允许范围之内吧?这样想着,他的脚又悄悄朝前挪了两步。师一鸣面对自己女儿的时候,始终不能像之前对待宋旗云那般下狠心,三对三的局面不免又僵持了下来。夜再漫长,总有尽时。莫翛然看着越战越勇的裴元瑾,眸光微凝,刚刚才砍了师一鸣一刀的师落英眸光一闪,突然转身,放任自己后背空门大开,不要命地冲向了裴元瑾。与此同时,莫翛然转身攻向了景罗。宋旗云也配合着送出了自己最强一击!情势在刹那急转!此时此刻,除非师一鸣能够痛下决心,杀了师落英,不然还有谁能阻止莫翛然与宋旗云的联手一击,解除景罗此时的危机?师一鸣已经举起了掌……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再度化龙,朝着景罗飞去……而师落英的弯刀却突然转向,劈在了莫翛然的后背上!在刚刚那一瞬间,她对着父亲的后背是全然敞开的,毫无防备的,而莫翛然也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她,自己精心打造的王傀。然而,师一鸣那一掌隔着数丈,还是拍向了那把五彩巨锤。宋旗云眼睁睁地看着万佛印的幻象朝自己砸落,佛印入体的刹那,体内的经脉被一股刚正的力道逼得寸寸断裂!他咬牙,真元疯狂地吞噬灵气,真气瞬间大涨,按照运功路线,让真气重新运行起来,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向长街的尽头。景罗起步要追时,仍是晚了一步。人的求生欲往往能激发出平时难以想象的潜力,就像现在,在他起步的刹那,人就到了尽头,然后——一个黑影从斜地里横冲直撞地冲了出来。入道初期想要阻止一个化神境器道家濒死时不要命的逃亡,几乎是一种送死的行为。可傅希言不怕死。他怕的是放走坏人,后患无穷,尤其是对方竟然在不久前去了一趟江城的情况下。所以,不管成与不成,他一定要试着将对方留下!双方撞击的刹那,傅希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那一瞬间错位,破碎,然后又迅速地复原,再错位,破碎……自己好似死去活来,活来死去,来来回回重复了无数次。可事实上,一切的发生不过短短两三秒。宋旗云回神的刹那,便是将真气涌入对方身体,想要震碎对方的真元和心脉——莫翛然没有告诉他饕餮蛊的秘密,他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举动对傅希言而言,简直是正中下怀。大量真气涌入傅希言的体内,与吸收郭巨鹰那次相比,他上升了一个大境界,吸收起来越发得心应手。哪怕语言不通,他都能感觉到饕餮蛊表达的欢愉。宋旗云脸色瞬间灰败,他体内的经脉都已经断了,本来就是靠真气强撑起来的,如今真气被傅希言吸走,哪怕真元在疯狂运作,可是被真元吸收的不仅是灵气,还有他的灵魂!宋旗云脸色越来越白,想要将真气收回来,却无能为力,只能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胖子。他心里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话要问,他想问,你是不是生来克我的?不然为什么他辛辛苦苦偷出来的混阳丹会落在你的手里?为什么镐京、临安,哪里都有你的身影?为什么你区区一个入道期,竟敢杀我?可惜,那些问题最终都只能成为他脑海里最后的思绪,随着生命的消失,永远尘封。傅希言看着他眼睛里的光慢慢暗淡,贴着自己胸膛的心跳停止跳动,顺着对方手掌传来的真气越来越少,直至完全没有,才猛然松了口气,将人从自己身上推开,坐了起来。迟到一步的景罗站在他面前,伸出了手。傅希言借着他的手站起来,低头看了眼僵硬不动的宋旗云尸体,小声说:“我刚刚杀了宋大先生?”景罗躬身道:“少夫人威武!”傅希言见他脸色苍白,知道自己完全是捡了一个便宜,要不是他们将宋大先生达成残血,自己绝不可能得手。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抢了个人头?”景罗迟疑了下道:“这里毕竟是天地鉴,宋旗云是天地鉴首徒,杀了倒也罢了,砍下人头怕是不太妥当。少夫人若是喜欢,不如等他们下葬之后,我们再挖出来,到时候您想如何就如何。”傅希言:“……”不愧是他男神,果然是个狠角色!他干咳一声说:“不,不用了,我就是说说而已。莫翛然怎么样了?”尽管景罗的对手是宋旗云,可师落英放弃师一鸣,加入裴元瑾和莫翛然的战圈,莫翛然转而与宋旗云联手攻击自己,又被师落英一刀砍中——这些情节他一个都没错过。他说:“应该也赢了。”两人说着,朝客栈的方向看去。只见莫翛然和师落英都已经倒在了地上,师落英似乎还在说什么,突然,师一鸣额头蓝光大涨,同时,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射了出去,钉在地上!……发生什么事了?傅希言和景罗对视一眼,连忙飞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