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傅希言又非常矛盾地并不希望裴元瑾回来——无他,唯恐揭穿耳。草棚里出现个落难王子,谁都觉得这王子背后有故事。可他又不能把班轻语赶走,只能叫店小二重新沏茶等待。一等便是一盏茶。班轻语面前的茶盏未动,他的那杯已经喝完了。期间,两人没有间断聊天。除了必要的交代外,班轻语有意无意地问及储仙宫内务,傅希言借机抱怨景罗何等丧心病狂,两人都知道对方话里真假参半,这是坏人间合作所必须经历的试探与提防。夜幕降临。茶热复茶凉。班轻语终于起身。作为圣女,她到豫章来,自然要处理很多事,亲自来客栈见人已是屈尊,总不能无止境地等待下去。傅希言暗暗松了口气,嘴上却道歉不止。班轻语意有所指地说:“赵总管若想更进一步,要先从樊笼里出来。不然就算拔了个头,也会顶住脑袋。”傅希言心想,顶了脑袋都是便宜他,最好掉了脑袋,脸上还要露出敬佩的神色求教:“还请圣女指路。”班轻语说:“封将军能成为南虞武将第一人,靠的便是百折不挠的劲头。他既然派人来问赤鹏鸟,那赤鹏鸟的主人便已经写上了名字。”傅希言暗道:先前不是已经说好把贵贵送给封怀古吗?为何多此一言?难道是怕他反悔,再叮嘱一番?……年纪不大,人忒啰嗦。傅希言强笑道:“我明日一早就送去。”班轻语挪开目光,似乎对他的回答不尽满意,对着犯困打盹的傅贵贵喃喃自语道:“若它主人的名字刻在墓碑上,其墓志铭不知是否会提到赤鹏鸟。”傅希言心中一凛,依稀抓到了班轻语的言下之意,可她的这个意思与之前让他做的事情截然相反,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为何会出现两种态度?班轻语从赤鹏鸟身上收回目光,坦荡的面色默认着,自己刚刚并非无心之言。傅希言捉摸不透她到底是又一次试探还是真心想要封怀古去死。论概率,两者都有可能。封怀古是南虞大将,天然是小皇帝的人,除非想造反,不然这个节骨眼,不可能和班轻语眉来眼去。杀了他,班轻语少了个敌人,可她身在豫章,难释嫌疑。若要撇清关系,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捉住凶手?作为一个活了两辈子的好人,要他站在坏人的思维考虑事情,实在为难,想到这里,已经汗湿后背,觉得自己即将变成一只捕蝉的螳螂。可转念一想。班轻语如今提出的条件,十分符合狼狈为奸的准则。是他那句“晋升武王期”的要求打动了她,让她以为自己有求于他,所以才提出这样一个交换的机会?那自己该接还是不该接?傅希言内心是想接的。从储仙宫到南虞,他是为了伸张正义,可裴元瑾真气被封,造成出师不利,使他不得不另辟蹊径。说实话,来豫章之前,他别的没要,问地安司长要了一堆的毒药迷药春|药,连下三滥的手段都惦记上了,可见把握之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这两头老虎都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自己就算糊里糊涂当了她手里的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就是将灵教、南虞朝廷这锅浑水搅得更浑浊。说不定自己接近她的期间,就能找到她的命门弱点,或者挑拨乌玄音和她鹬蚌相争。他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可以先应承下来,稳住班轻语,其余的等裴元瑾回来再商量,当下就要开口,正在此时,廊道传来不合时宜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有条不紊,熟悉又稳健,不用问,王子还是在班轻语离开之前的关键时刻回来了。傅希言心吊起来,脑中闪过万千念头,还没定下哪个,班轻语就先一步将门拉开。屋内的油灯在漆黑的走廊上打出了一道亮光,正好笼罩住门外之人。他身上的衣服还是出去时穿的那一身,脸却年轻了十几岁,如冠玉一般,英俊无双。看着裴元瑾的真实面目,傅希言闪了半天的念头突然定格:卧槽!老子和这魔女斗智斗勇斗得头发都快白了,你倒好,一个耍帅,就叫我前功尽弃!他不甘心地惊叫:“少主?”俨然想做最后的挣扎,与自爆身份的猎人撇清关系。裴元瑾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见他身上完好无损,才看向班轻语,淡然道:“你负苍生,苍生亦弃你。”傅希言心想:这话前半截是对的,后半截若是指南虞老百姓,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能量。他挪动脚步,去看班轻语。她依旧保持着向外走的姿势。背对着油灯,她面容本就灰暗,从他的视线正好能看到她面部阴影中闪烁的眸光。眸光中有许多情绪,唯独没有惊讶,仿佛他出现在这里,就在她的预料中。傅希言心中震惊,将刚刚在屋里发生的所有事串联细想,竟想不出班轻语是一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身份,还是在自己叫住她之后露出了破绽,又或者,她只是在强装镇定。空中灵气涌动,班轻语伸出手掌,像是爱抚一般,轻轻地探向了裴元瑾的前胸,傅希言施展“碎星留影”,想要抢在她的前面。然后在他动身的刹那,武王威压袭来,逼得他身形一顿,尽管及时解除了桎梏,却晚了一步,班轻语的手掌已经贴在了裴元瑾的胸前。傅希言脑袋轰的一声,各种杂念都不见了,自己的魂魄好似随着她那轻轻的一掌飘了起来,飞到了半空中,将整条走廊,甚至整个客栈都笼罩在了自己的意念之内,恨不能一个响指就让这个女人灰飞烟灭!而他的身体,当即如离弦的箭矢,冲到裴元瑾身边!班轻语手掌微微吐力,温柔地打在裴元瑾的身上。裴元瑾双目微合,老僧入定一般,从班轻语出手到现在,身体连基本的避让动作都没有,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打向了自己。对方真气拍在胸前,真元依旧纹丝不动,切断了与经脉的所有连结。可是……没有真元就不能用真气与灵力了吗?裴元瑾自从真元闭塞之后,对天地灵气的感知反而更加清晰了。就好像一个人从来都是用眼睛看世界,有一天,瞎了,他的耳朵、鼻子、皮肤就开始发挥作用。他发现原来认知的世界虽然精彩,却只是整个世界的一面。当初傅希言说过真为贵,元为本,道无极而至极,气有形而去形,后面还有一句,身之桎槛在于念,心之枷镣固于旧。在傅希言口中修真传承尽断的当下,自己必须要走一条全新的路。真气、灵气、灵魂……它们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真元封闭了真气,但天地灵气犹在,他的经脉未断,心境更胜往昔。班轻语打出这一掌的时候,试探的性质大于其他。根据情报,这两人一路行来,动手的都是傅希言,裴元瑾不但没有用过剑,甚至连闪避都很笨拙。这让她不禁生出了一个想法,眼前之人可能正处于两种状态,一种是走火入魔,无法动武,另一种,便是已臻武学至高峰的武神。所以她这一掌意在探底,打得并不重,甚至做好了对方若真的到了武神,自己拔腿就跑的准备。可是试探的结果并不在她的预计之内。这一掌打下去,她既没有受到对方狂风暴雨的反击,也没有摧枯拉朽般将对方打成重伤,她只是感觉到周围的灵气在顷刻间汇聚到了对方的身体里,自己的真气犹如浩瀚大海中的一朵小小浪花,刚刚冒头,便被其他翻涌的海浪压了下去。傅希言就在这时候来到了她身边,抓住她的手,绵柔拳的拳劲击向她身体上下的九个穴位,虽然没有伤及身体,但每一处都阴狠至极,饶是班轻语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时也不免产生了被冒犯的怒意。她妙目一瞥,盈盈秋波中流露的却是赤|裸杀意。裴元瑾身份暴露,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缓冲了,傅希言怀中的三支无名小箭齐齐出动,两人站位极近,小箭像是撞入她的怀中。班轻语衣袍无风自扬,三支小箭发出凄厉的尖啸声,好似被一堵无形的墙硬生生地阻住了,裴元瑾这时候抬起了手。指间夹着一支簪子。因为无法动用真气,赤龙王最近一直保持着簪子的大小,连那生气勃勃的红光都很少见到了。哪怕如今的它依旧是一支发簪,还是让傅希言眼睛一亮。三支无名小箭突然并拢,百折不挠地朝着那堵看不见的墙壁冲过去。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到了班轻语的面门前。班轻语眸光一闪,真气萦绕周身,掀起一股无形气浪,傅希言连带着三支无名小箭都被推了开去,重重地撞在墙上,唯有裴元瑾屹立在原地,犹如泰山一般,他手中的赤龙王已经送到班轻语的额头前。班轻语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同为武王,对方怎么可能压制得自己无法动弹?裴元瑾说:“你修的武道是苍生道。以苍生之命,铺就飞升之路,在新城时,你的道就破了。”纵有苍生无辜枉死,她依旧滞留人间。所以她成就了武王,却道心竟毁,再无登天之机。班轻语微微颤抖的嘴唇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这个秘密,除了她与乌玄音之外,没有第三人知道。她没想到会被裴元瑾一言道破。她看着悬于额前的赤龙王,不甘心地问:“你已成废人,怎能赢我?”赤龙王缓缓扎入她的额头,裴元瑾淡然道:“我无愧天地,天地亦不会愧于我。”话音刚落,沉寂于腹中真元再度翻滚起来,体内真气自真元处汹涌而出,原本已经恢复正常的体温瞬间滚烫火热,极阳圣体隐约可见,却又趋于平静。赤龙王恢复为剑的勃勃英姿,在班轻语心有不甘的凝视中,穿过她的额头。红与白的液体顺着她后脑的伤口流淌到剑身上,点点滴滴,滴滴答答。傅希言跪坐在地上,脑海闪过两个念头,一是,他家少主果然在装逼的时刻从不掉链子。二是,像班轻语这样的人,血竟然还是红色的。他看着裴元瑾抽出赤龙王,看着班轻语仰面朝后倒去,看着封怀古带着军师出现在了客栈走廊的尽头……正要拉着裴元瑾从房间窗户逃跑,就见裴元瑾潇洒地挽起一朵剑花,用赤龙王挑起班轻语的尸体,身体一晃,冲入了房间,越过傅贵贵,破窗而出。亲眼目睹刚成亲没多久的夫君带着前未婚妻尸体跳窗而走的傅希言:“……”他这边还处于震惊中,犹豫着该不该上演一出琼瑶戏,声嘶力竭地吼一个“不”,封怀古已经按捺不住地喊道:“抓住他!”傅希言手一挥,无名小箭收回怀中。他飞冲进屋,一脚踢上门,将尾随他入内的士兵们撞了个鼻塌嘴歪,然后动作奇快地拿起行李,夹起傅贵贵,像泥鳅一样钻出窗外。也不是客栈太偏还是夜里太凉,街道一片肃杀,连附近民居里都黑灯瞎火,留守在下方的封怀古亲随在傅希言落地之前,抽出长刀,朝他的脚踝砍去。亲随境界不高,但杀人很专业,如果是一般人,在半空中无处借力,哪怕武功更好,也难免要吃个大亏,但傅希言并不是一般人。他两脚一缩,双脚慢了一拍落下,刚好踩在扑空的刀身上,借力往旁边掠去。军师出现在了窗边:“下令封城!”其实不用下令,此时城门也都已经关了。傅希言在黑暗中瞎跑了很久,始终不见人影,心中微微着急,他出来时就迟了一步,轻功又不如恢复武功的裴元瑾,至今不知道他为何要跑,更不知道他为何带着班轻语的尸体跑。人一着急,就容易上火,一上火,就容易骂人。“都怪封怀古这半路杀出的缺德玩意儿!”嗯,就算着急上火想骂人,也不能骂自己的亲亲爱人。傅希言依旧是那个十分有原则的傅希言。天空突然响起一声闷雷。傅希言抬头看天。满天繁星,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那雷从何起?他跃到屋顶上,朝四周望去。裴元瑾带着一具尸体到处跑,路人看到肯定会引起慌乱……可惜他所在的屋顶只有两层,并不能将整座豫章收归眼底,倒是城池的西边好似聚积着一朵乌云,雷声恰好也是从那边发出来的。随着一道闪电从乌云处落下,傅希言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该不会是……裴元瑾雷劫到了?傅希言不敢耽搁,抱着女儿,带着行李非快递地朝着西面奔去。城门已经落锁,又因为军师的嘱咐,士兵都精神抖擞地巡查城墙,傅希言踏空而行,高过城墙数丈,士兵看到时,一边发出惊呼,一边拉弓射箭。傅希言轻松地躲闪了过去,又从空中一步步俯冲下来。原以为会有的恐高症并未出现,也许是天太黑,地太大,人太渺小,忽略了高低的距离。倒是今天一直保持安静,很少哎呀哎呀的傅贵贵突然高兴地叫起来,还努力地挥了挥翅膀。傅希言威胁它:“你要是乱动掉下去,摔成了三杯鸡,可不要怪我。”傅贵贵不会说话,不能问他为什么是三杯鸡,可傅希言还是贴心地解释了:“你悲惨,我悲伤,场面悲凉。”傅贵贵哎呀地叫了一声,然后乖乖不动了。傅希言掠过小树林,知道裴元瑾不会选在这里,因为自己曾经对他说过,闪电劈到树木容易引起火灾。裴元瑾抓紧时间既然从城里跑出来,应该会避免这一点,唯一还没想通的,是他带着班轻语的尸体做什么。出了树林,在往前是大片荒地,看到矗立在荒地里的挺拔身影时,他才将心放回肚子里,放慢脚步,一步步走过去。直到那身影猛然后仰,重重地倒向地上,他才陡然加快速度,在对方落地之前,用手扶住了他滚烫的身体。裴元瑾衣衫褴褛,双目紧闭,裸露的肌肤有好几处焦痕。傅希言搭着他的脉搏,发现他心跳很缓慢,好似进入了沉睡状态,用窥灵术看灵魂,倒是出奇的明亮。他微微松了口气,抱着人坐在地上。夜风吹过皇帝的尘埃,也吹起了衣服的残片。他伸出手,将风中带来的焦黑衣角的抓在手里。班轻语就躺在不远处,从他的角度看,刚好能看到半张黑炭的脸。傅希言突然明白了裴元瑾的意图。莫不是他感觉到了雷劫将临,所以拿班轻语的尸体做探路石?不得不说,班轻语之前死得轻松了些,但死后天打雷劈倒也应了因果报应的说法。又是一个冬晨。又比前一日更冷。打算上山拾柴火的村民远远地看着荒地上堆着东西,凑近一看,才发现是两个抱在一起的男人,不远处还站着一只巨大的“鸡”,以及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村民跌跌撞撞地跑了,不知是去找村长还是去报官。醒过来的傅希言摸了摸裴元瑾的脉搏,见他还是和昨天一样,不由叹了口气:“你要是再不醒,我们就要被抓去坐牢了?也不知豫章地牢的条件好不好,是单人房还是双人房。要是把傅贵贵送给封怀古,不知道他会不会网开一面。“你说你,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把班轻语给杀了,显得我之前的虚与委蛇是多么的愚蠢啊。早知道你这么能打,我们进了南虞之后,就该直接杀去灵教总坛,当着她徒子徒孙的面,和她算这笔账。“豫章这个地方,观众还是太少了。也不知道封怀古会怎么说这件事。是歌颂你的英明神武,不可战胜,还是贬低班轻语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她心境破了,走火入魔是早晚的。”“她本来就没有心。”傅希言说完,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不是自己说的,忙低下头,裴元瑾睁着眼睛,仰头看着他。傅希言沉默了下:“这张脸这个角度应该不怎么好看吧?”除了方下巴、大鼻头,还能看到啥,难得他还能露出欣赏的表情。裴元瑾缓缓坐起来。傅希言激动地问:“你现在是金丹期了?”裴元瑾摇头:“不是。”傅希言呆住。他问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接受除了“是”以外的答案。他摸着裴元瑾脸上的焦痕:“不是都已经挨雷劈了吗?”裴元瑾叹气:“还不够。”傅希言从来没听说过雷劫可以分期付款的。裴元瑾说:“我能感觉到雷劫中蕴含着比灵气更加纯净的力量,它需要更强大的身体。”论身体强大,除了傅希言这样靠着天地鉴作弊可以无限修复的不死之躯外,放眼天下,当属练就极阳圣体的裴元瑾最强。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完全吸收雷劫中蕴含的力量。圣燚功分好几个层次,真元强行封闭后,他体温与正常人无异,说明身体的层次已经从极阳圣体的隐藏状态跌落。这是一个极为讨巧的状态,心境没有跌落,但身体层次跌了,不是筑基巅峰的他,自然无法与雷劫产生感应,故而延缓了雷劫的到来。若非如此,只怕上一次他顿悟的时候,就已经被雷劈死了。这次也是一样,他心境上的顿悟带动了身体层次的提升,引来雷劫,但极阳圣体的全盛状态依旧无法抵御雷劫。关键时刻他拿班轻语扛了一下,真元趁机二度沉睡,但囤积在他体内的雷电依旧造成了不轻的伤势。傅希言还是第一次听说真元有此智能,但反过来想想,人的身体本就奥妙神奇,消化系统、免疫系统、能量代谢系统各司其职,也不需要人脑安排,真元遇到威胁,启动避难机制也不足为奇。傅希言问:“那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裴元瑾想了想道:“可以再杀一个武神。”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