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庙废弃多年,诵经的僧人早不知去向何处,只有供奉的菩萨依旧保持着结跏趺坐,静默地看着门外轮转的四季山景。难得今日庙中有客,拂去尘埃,增添人间烟火气。篝火前,两人对坐,烤着不知名的鸟儿。熊熊火焰的背后,一只长着粉色绒毛的鸟头正一伸一缩地探看着树枝上鸟,丝毫没有兔死狐悲的忧愁,看那活泼伶俐的模样,仿佛默认了坐在篝火边的人类才是它的同族。裴元瑾身上的伤看着吓人,但行动无碍。他将鸟从树枝上取下来,递给对面的傅希言。傅希言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没有了易容,脸上肌肤如获新生,他揉了揉脸,撕了一片肉塞入嘴里,露出了怀念的神色:“过了这么久,鸟肉没有进化,厨艺也没有进步,看来都很念旧啊。”裴元瑾从行礼里取出一只小壶和一小袋茶叶,傅希言看到药材,想起里面有胡椒,高兴地翻找出来,手指碾碎撒在鸟肉上。裴元瑾看他咬了一口,脸色就比自己煮的茶水绿了。傅希言感慨:“还是得有盐啊。”傅贵贵还在旁边探头探脑,他就撕了一块给他,傅贵贵高兴地接过来,然后呕吐出来,圆滚滚的眼睛充满了嫌弃和惊诧,似乎在问,作为人,你怎么能吃这样的东西!傅希言伸了个懒腰,扭头看门外,丝丝细雪飘进门来,竟然下雪了。他站起来,倚在门边,看着那落到地上,转瞬即逝的雪花,好奇地说:“不知道村民发现班轻语的尸体后,会如何处置。”裴元瑾省去了煮茶的繁琐步骤,直接将茶叶放入滚烫的开水中:“越王手下如果不是太笨,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村民见到尸体,自然是上报官府,官府层层上报,消息最后落到封怀古的手中。一代武王惨死郊外带给他极致的震撼。他用兵如神,但武功止步于锻骨期,并不理解武道、心境,只知道武王与自己的层级相差甚远,对方能杀班轻语,便能杀自己。他虽然刚愎自用,却也知道人只有留着一条命才能继续刚愎自用下去。他一边叫人帮班轻语收尸,一边写信,八百里加急送往临安。军师说:“圣女今日原本有一场法会,虽然贴了告示告知他们取消,仍有不少百姓从各地赶来。不知是否要驱散他们?”封怀古皱了皱眉。班轻语的死,虽然让他生出兔死狐悲的惊惧,可对于左右朝局,甚至左右皇帝的灵教,他依旧毫无好感。乌玄音即将成为皇后,他不敢说三道四,对已经死翘翘的班轻语就没那么客气了:“呵,圣女法会,道理说得冠冕堂皇,做的事情倒也当得起天打雷劈。”军师忙道:“将军慎言。”封怀古不悦:“此间只有你我,有何不可说?”都已经关起门来骂人了,还要讲究死者为大的体面吗?军师踌躇道:“城中有传言说,杀班轻语,乃是将军授意。”……“放屁!”被黑锅的封怀古怒极。然而,裴元瑾大战班轻语时,封怀古刚好赶到客栈,裴元瑾带着班轻语尸体离开时,封怀古就在客栈里。在封怀古的视角里,自己手下都是普通士兵,又来迟一步,没有追上裴元瑾,又武功不济,没有留下傅希言。可老百姓哪里会相信连豫章都能打下来的大将军居然留不下刺客。除非这刺客本来就是大将军派来的。不然如何解释,圣女和大将军这样的人物会相继出现在这个偏远的小小的客栈里呢?当然,封怀古可以实话实说,为了买鸟。可在傅希言的前世,网络那样发达的时代,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何况现在。封怀古暴怒之后,很快在军师的安抚中冷静下来。“短短一日,流言四起,怕是有人在暗中挑拨。”军师分析道,“客栈的掌柜我已经下令封口,想来不敢胡言乱语,那还有谁能知道将军和圣女一前一后去了客栈?”封怀古闭了闭眼睛:“将豫章再梳理一遍,不许留下半个榕城探子!”军师领命。“还有,贴出告示,缉拿裴元瑾。”他虽然害怕裴元瑾上门索命,但更怕皇帝和乌玄音误信流言,要拿下他这条命。军师犹豫了下,问:“若是有人提供裴元瑾的下落……”封怀古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军师心领神会,急忙告退。有人提供下落,自然需要核实,以裴元瑾的武功,这一来一回拖拖拉拉之后,难道还会站在原地吗?豫章因为班轻语的死,闹得鸡飞狗跳,而两位罪魁祸首则吹着壶里的茶水,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得正香。热茶入胃,整个人都暖洋洋的,惬意极了。进入南虞以来,这是傅希言第一次感觉到了轻松。他背靠着裴元瑾,两条腿伸得笔直,眯着眼睛欣赏外头越下越大,洋洋洒洒的白雪。仿佛那是一层流动的纱帘,将庙内外,隔成两个世界。他终于有闲情逸致聊天:“你是怎么知道班轻语心境已破的?”裴元瑾抱着他:“你们在客栈的时候,我去了附近打探消息。”傅希言惊讶。在自己面前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裴元瑾竟然会主动打探消息,他佯作吃醋地说:“哼哼,那你一定和别人说了很多话。”裴元瑾捏捏他的鼻子:“还是别人说得多。”傅希言发现他指尖微凉,抓住他的手,裹在自己的掌心里:“别人说了什么?”裴元瑾笑吟吟地感受着他手中传来的暖意,淡然道:“班轻语这几个月忙于慈善与法会。”慈善当然是好事,但班轻语做慈善,傅希言只能想到一条歇后语——“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裴元瑾也是这样想的:“她一贯无利不起早,她主持慈善与法会必然因为能带来好处。武王期需要的好处,就是锻造心境。”其实这并没错。他现在走的这条路也是锻造心境,区别是对于雷劫、真元变化,他知道是必经的过程,都能够坦然受之。傅希言问:“那你怎么知道她心境破了?”裴元瑾说:“我听了她法会的内容,十分浅显,即便她是强行升至武王根基不稳,但武王之前,她入道多年,应当有一定的根基才是。”别看裴元瑾的武道好像天下人人皆知,那是因为一往无前是显性武道,像傅希言“遁去的一”就不太容易让人看穿。班轻语的苍生道也是新城局之后,才逐渐有了这个说法。她依靠众生之命,强行飞升,却功败垂成,进入武王,已是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和那些靠着自己的力量,稳扎稳打进入武王期的还是有着本质区别。所以乌玄音卷土重来时,她干脆利落地退位让贤,连一分犹豫都没有,实在是没有硬碰硬的资格。新城局部署多年,武神退让,多方协力,为的就是闯出一条通天大道。最后的功亏一篑,她输掉的不仅是飞升路,也是多年的执念,众人的梦想,心境破碎也在意料之中。换做别人,只怕早已走火入魔、一蹶不振,她却很快从绝望中找出一条新的路。就是重塑苍生境。先前用的是苍生魂魄,这次她吸纳的是苍生意志,所以才有了做慈善结善缘,举行法会,传播道理。这些事情老百姓自然是不知道的,只会感念圣女恩德,裴元瑾则是连蒙带猜,还原出了大半的真相。傅希言感慨:“拔苗助长的故事人人知道,可人人在步宋人后尘。”裴元瑾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傅希言看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风雪,白茫茫地笼罩着世界,身处其中,怕是很难分辨方向。这世间的武者不就是迷路的旅人吗?只是有的人守住了内心的底线,有的人为了脱困不择手段,最后却落得引火**、自作自受的下场。他想着,又有些不服气:“可惜,班轻语虽然死了,却还是人们心目中的圣女。”说不定还有被蒙蔽的百姓为她奔走哀嚎。他无意识地捏着裴元瑾的手指:“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穿越者总是喜欢不计成本的办报纸了。赚钱还是第二位,主要是不能让百姓蒙受欺骗。但是办报纸的前提是普及识字,归根究底还是基础教育……还是要捐建学校啊。”傅希言开始算家财。裴元瑾已经把钱和账目上交了,也是好大一笔,加上聘礼嫁妆,应该可以让学校遍地开花。不过不能光出不进。“制造玻璃要提上日程了。等我们回去……”投资发展制造业的宏伟蓝图在裴元瑾面前徐徐展开——“巨大的市场潜力。”窗纸都换了!“完善的销售渠道。”四方商盟!“专业的管理人才。”傅夫人!……傅希言沉浸在构建商业帝国的美梦中,裴元瑾好奇地问:“玻璃是什么样的?”这个倒不难解释,毕竟这个世界是有琉璃的。但这个问题侧面击中了傅希言的一个痛点,他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成功。他以前看小说看制造玻璃的过程,都是囫囵吞枣,比香皂好不到哪里去,真要动手,只怕难度比香皂更大。傅希言叹气:“还是要读书啊。”要是他学过材料类专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满脑子都是沙子变黄金,却毫无头绪了。山上这场风雪终究还是蔓延到了豫章城。然而此时的豫章城内,也正上演着一处人为的暴风雪。士兵们在大街小巷横冲直撞,寄宿的、居无定所的、来历不明的……才过去不久的清洗再度来临,力度犹有过之。城门口,几个商人缴纳了大笔贿赂才通过只进不出的城门,为了跑路,他们连货物都丢了,狼狈不堪地冲入茫茫风雪中。守城门的兵卒见头儿高兴地数着银票,心中不安,生怕上头怪罪。他头儿却不以为意道:“上头说要清洗,嘿,我们把人赶跑了不也是清洗吗?”他想得很简单,只要人跑了,不在城里,就没人能抓住把柄,自然也没法给他定罪。事实上也差不多。封怀古正为班轻语的死,百姓的流言焦头烂额,并不是真的想腾出手来对付远在锦江之南的摄政王余孽。他很清楚,越王的存在对南虞对皇帝有害,但对自己并非无利。在武者当道的现下,只有战争才能体现军队的价值。北伐也是一条路。但北伐之初,要横渡长江,自己在水战方面,却不如那些拥有水军背景的老将,所以,与越王的战争他必须打得很有技巧。迅速拿下豫章是为了向皇帝与朝中众臣证明自己的实力,接下来却不能推进得太快了。若是一路轻取胜利,别人不会以为他用兵如神,只会认为榕城不堪一击。所以那群商人离开城门之后,并没有引来追兵,顺顺利利地上了当地百姓口中常说的西山。西山很大,对初来乍到的人并不友好,尤其是视线完全被风雪遮蔽的时候,可这行人就是能够在天地一色的素色中,找到通往山顶的路。路有些崎岖,并不好走,等他们走到山庙前时,几个人已经摔了不知多少跤,磕破了多少个伤口。可他们毕竟赶到了。漆黑的雪山里,庙里的火光是唯一的温暖。可这群跋山而来的商人并不敢贸然闯进去,不是他们不知道里面的人是谁,而是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是谁。“地安司二三二,二三三,二三五,二三六,拜见储仙宫裴少主。”之前的战斗中,只有裴元瑾暴露了身份,所以他们没有贸然喊另外一个人。傅希言打开庙门。天黑之后,他就失去了看雪景的兴致,将门关上了,如今一打开,漫天风雪呼啸而来,压得篝火弯了腰,也将他原本要说的话,一下子缩短到了十分之一:“进来吧。”地安司四个密探见了他的容貌,愣了下,慌忙喊了一声“拜见天地鉴主”。北周南虞虽然隔着一条江,但消息向来长着翅膀,新晋天地鉴主美貌无双的风声早已传遍大江南北。他们态度不免更端正了,进屋前,还小心翼翼地跺了跺脚。傅希言让出了烤火取暖的位置:“坐吧,我还以为风雪这么大,你们找不到地方了。看来这东西是当真好用啊。”他从怀里取出一只装着蜜蜂一样昆虫的镂空金属圆球,丢给其中一人。那人手里也握着一只相似的圆球,两只昆虫相遇后,触角便抖个不停,相似许久未见的夫妻。这是他们之前答应地安司招揽,潜入豫章时,地安司长给的联络虫。双方可以通过虫的方向变化来感知彼此的位置,与指南针的作用差不多。那人见傅希言将东西还回来,便知道地安司与两人的合作结束了,心中一紧,忙道:“越王殿下在榕城盼二位驾临已久,还请二位务必赏光。”傅希言好奇道:“你怎么知道?”裴元瑾昨天暴露身份,秦昭今天就能发出邀请?这,总不能是打电话说的吧。那人说:“早在两个月前,整个地安司便做好了迎接二位的准备。殿下交代,二位一旦入境,一应规格都与殿下同,吾等皆供差遣!”这份信任,不得不让人感动。傅希言想起自己进入南虞之后,易容也就罢了,去了对方地盘还隐姓埋名,这么一比较,自己的确不够磊落。他想了想,松口道:“越王还有其他吩咐吗?”那人摇摇头,又道:“少主与鉴主都为当时豪杰,吾等听凭调遣。”傅希言看向裴元瑾。裴元瑾正在聚精会神地煮茶。在傅希言的建议下,他特意去搜集了一些洁净的雪水,想要试试用它煮茶是否又不用的口感。但他对傅希言的目光一向敏锐,见状便道:“帮我送一封信。”那人忙道:“殿下久候音讯,收信之后,必然欣喜。”裴元瑾摇头:“不是给他的。”那人愣了下。傅希言想起裴元瑾说的,还差可以杀一个武神,就微微叹了口气,不知是喜是忧。果然,裴元瑾道:“给乌玄音。”那人道:“请裴少主示下。”傅希言还在那里想着“月圆之夜”“某某山巅”,如何优雅地写一封流传千古的战书,裴元瑾已经霸气十足地吐出两个字:“约战!”傅希言:“……”好吧,这很裴少主。地安司的人顶着月色而来,又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披着晨曦离去。尽管傅希言隐晦地表达出了不想与榕城方面深入合作的意向,但只靠裴元瑾的这份战书,已经对榕城大大有利了,尤其是,在这之前,被视为灵教第二高手的班轻语已经命丧黄泉。说实话,榕城很多人,包括那些对越王赤胆忠心的属下,其实在造反这条路上,他们并没有胜利的信心,他们走着一条路,很大程度是因为忠诚。这个世道,武者进阶到武王武神这个级别,差不多便是非人的存在。南虞小皇帝身边有好几个这样的存在,而越王一个也没有。不是找不到,而是达到越王的要求太难。他需要的武王是超然物外的,不会干涉世俗,这个条件本来就是自相矛盾。既然超然物外,不涉世俗,又怎会出手相助?因为这件事,榕城内部产生过很大的争议,虽然在秦昭的坚持下搁置争议,可一旦灵教出动超级战力,他们无力反击时,这个争议必然会重新翻出来。直到几个月前,新城案发,储仙宫诸多高手不惜己身,与半壁武林的超级高手一战,秦昭不顾众人阻拦,亲自赴险,终于邀请到了第一位站到榕城这边的武王,裴元瑾。此后他与傅希言的一举一动便成为榕城上下共同关心的事。这次陈家管家带去越王的信之后,几乎人人都在期盼他们的驾临,可惜,回音有了,人却不见踪影。正当他们在等待中日渐焦躁时,裴元瑾终于挥出了他来南虞之后惊天动地的一剑!一剑杀圣女。普通人不知道班轻语心境破碎,他们只知道武王这个层级的战斗,通常是双死或一死一伤,而裴元瑾是他们亲眼所见的能煮茶能说话。这,不就算是毫发无伤吗?榕城士气大振,武王武神战无不胜的神话从此破灭。神话破灭者此时正走在去临安的官道上。反正都已经万众瞩目了,再遮遮掩掩反倒难看,傅希言和裴元瑾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着,有时候,路过的马车会主动停下来,问他们要不要搭个顺风车。傅希言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南虞方面的肉中刺眼中钉,也不想连累无辜,于是婉拒了,继续靠着两条腿,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着。路过浮梁县时候,傅希言决定进县城转转,主要是购置点新衣服,他们包袱的这些已经一路换一路丢,丢得所剩无几了。他说:“所以,出差旅行最麻烦的还是晒衣服这件事。”他们一进县城,县令就得到了消息。主要两人的容貌实在太过出众,走在路上就会引得无数人回头惊叹。不过县令并不敢轻举妄动。裴元瑾通缉令已经随着豫章城的分发而传遍了南虞,但那又如何?一剑引来天雷,劈死班轻语的人,岂是区区县城县令能够捉拿的——班轻语遭遇雷击的事情终究还是流传了开来,关于她的死讯顿时又发展出了好几个版本。加上封怀古强行驱散了聚集在府衙门前为班轻语叫屈的拥趸,两人不合的消息也随之扩散开来。可以说,班轻语虽然死了,但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人们的口中反复死去活来又死去。傅希言在成衣店买了一堆冬装,大多数都是舒适好穿价钱不贵的,唯有一套,价格高昂不说,他还硬要裴元瑾试穿了一下。看着铜镜中英姿勃发的青年,傅希言满意地看着这件战袍:“走红毯,咱必须艳压!”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