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掌门并不肯就此放过他,咄咄逼人地问:“令尊嫉恶如仇,深受天下敬仰,我等一向以裴宫主马首是瞻。虎父无犬子,裴少主威名,我身在南虞亦如雷贯耳。恰好,我刚刚得知南虞有人冒天下大不韪,勾结傀儡道,想请少主出手,除邪惩恶,激浊扬清。”要不是傅希言先前看过红衣少女递的纸条,只听这些弯弯绕绕,大概要等对方把刀架在脖子上,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待惩处的邪恶。裴元瑾保持着一贯的沉默,傅希言摸着傅贵贵的脑袋,微笑着说:“事有轻重缓急,元瑾此来是为了挑战灵教教主。你说的事情不如等决斗之后再议。”南岭掌门道:“等不得,这件事关乎这场决斗。”傅希言佯作吃惊:“难道你说的是乌玄音?这,听起来不太叫人意外啊。”南岭掌门说:“傅鉴主说笑了,乌教主身为武神,已是天下有数的高手,何须与傀儡道勾结?倒是傅鉴主,我有一事不明,想请你解惑。”“请讲。”“你身为储仙宫少主的伴侣,为何……”南岭掌门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修习傀儡术?”一问惊四座。小皇帝既然要出其不意,就不可能告诉太多人。今日与会的众人中,原就不是人人都有请帖,而拿到请帖的人中,也并非个个都知道武林大会召开的原因。南岭掌门此问一出,犹如巨石击河塘,水花飞溅不说,那河塘底都快被击穿了。然而傅希言面不改色:“看来南岭掌门还是没有领会我刚才说的学习精神啊。还记得我刚刚说的三个层次吗?嫉恶如仇只在第一层;劝人从善是第二层;第三层就是割肉喂鹰,舍身取义啊。老鉴主为何将天地鉴传给我?因为在场众人中,只有我才真正领悟到了第三层,修出了菩提心。”在人群中格外沉默的云老至此终于来了精神:“说点听得懂的!”傅希言看过去。云老本以为他要发怒,都想好了回击的办法,谁知傅希言朝他使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他正在琢磨什么意思,傅希言又转回头,继续盯着南岭掌门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修习傀儡术是为了对付莫翛然。我要为老鉴主报仇。说点明白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诸位总该听过吧?”南岭掌门摇头道:“鉴主这话强词夺理。若是除魔之前先成魔,这世上就没有好人了。”傅希言说:“杀莫翛然若是这么容易,他就不会时至今日还到处蹦跶了。”两人各说各的,谁都无法说服对方。这也在意料之中。道理这件事,主要看立场,立场不同,道理也不一样。南岭掌门说:“既然如此,在傅鉴主和裴少主自证清白之前,我们不能让决斗成行。”这是图穷匕见了,傅希言大为服气:“你说这件事关乎决斗,有个什么说法?”南岭掌门仿佛听不出他话中的嘲讽,一板一眼地解释道;“万一裴少主就是传说中的王傀呢?”傅希言:“……”呵呵,和自己的王傀成亲这怎么可……莫翛然你个狗东西开的好头!傅希言知道在这件事上没完没了地辩驳下去是没有用的,干脆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自证清白?”南岭掌门说:“此事说来也不难。只要裴少主和傅鉴主证明二位依旧痛恨傀儡道,对其赶尽杀绝即可。”好在除了他亲娘外,莫翛然的四个徒弟里,铜芳玉也还活着。傅希言痛快地点头:“那这样,与乌玄音的决斗结束之后,我们就出征西陲,灭了万兽城!”南岭掌门说:“何必舍近求远呢?”傅希言闻言一怔,心想老东西该不会让他自戕以谢天下吧?若是如此,那双方必然谈不拢,此战一触即发了。他排列着双方战力。就目前来看,南岭派是铁定会动手的,复仇者联盟可能也要算上,加上皇宫里那对兄弟,以及闭门未出的乌玄音,形势不利。傅希言看向裴元瑾,见他依旧老神在在,似乎眼前险峻的局势都是人生的小坎儿,抬抬腿迈过去就没事了。情绪是会传染的。见他怡然自得,傅希言也渐渐平静下来。然而南岭掌门接下来要说的话,第一次超纲了傅希言所掌握的会议内容。“昔日劣徒受傀儡道妖女蛊惑,叛出南岭,两人还一同登上储仙宫的诛杀名单,裴少主……或许当时年幼,不记得了,可此事乃我生平第一奇耻大辱,绝无半句谎言。在座诸位如若不信,我可对天起誓。”下面的人纷纷劝阻。“南岭掌门不必发誓,我信你!”“当年围捕傀儡道我也在。我记得,确有此事。”“我也可以作证。”……莫说这些人,便是傅希言也是听过这件事的,几个月前他还在花月楼见过其中一位主角,裴元瑾更不用说,连云老的过去都记得,何况围剿莫翛然时发生的大事。可是,今日主题不是针对傅希言修习傀儡术吗?为何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略过去了?裴元瑾和傅希言对视一眼,双双静默着,想看看南岭掌门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南岭掌门得到这么多人支持,激动地朝着四周连连拱手,然后右臂一抬,指着岭南掌门何思羽,怒喝道:“孽徒,难道时至今日,你还要执迷不悟?”喧闹声再度戛然而止。莫说众人,连傅希言也结结实实地大吃一惊。在南岭掌门伸手指之前,他们都以为这位叛徒多半躲在人群中看戏,被南岭掌门认了出来,谁知他竟然正大光明地坐在台上。尤其是,岭南掌门何思羽在南虞成名多年,南岭掌门何至于今日才说?总不能是看着何思羽身价暴涨,想捂盘吧?何思羽微微抬眸,似乎对他突如其来的发难并不意外,依旧保持着高冷的神色。“铁耳!你昔日迷恋妖女,打伤同门,如今还敢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你难道就没有半分愧疚吗?”这次冲出来的是南岭掌门次徒——若南岭掌门所说为真,他也就是何思羽的师弟。见何思羽没说话,何悠悠上前一步道:“指鹿为马的人多了,你们如何证明我爹是那个铁耳?”南岭掌门次徒高声道:“他期门、殷门附近都有黑痣。他可敢脱衣服?”这两颗痣的位置都算私密,非一般关系不可知。何悠悠面色不便道:“这算什么证明,这些事我娘也知道。我娘可不承认我爹是你的徒弟。”这纯属胡搅蛮缠了。南岭掌门却不以为意,冷笑道:“岭南掌门可敢将成名绝学‘真一道法’入门向众人展示,让人看看,与我派的‘先天一炁功’入门是否一模一样!”何悠悠还要再辩,被按住了,何思羽让她稍稍往后,然后冷漠地说:“我是铁耳,那又如何?”坤宁宫正在大兴土木,等待迎接新的主人。先皇后走得早,这座宫殿这些年来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置着,即便经常有人打扫,但时间一久,缺乏人气,终归死气沉沉的。直到皇帝迎娶乌玄音为后的消息传出来,这里才重新热闹起来。尽管册封大点还未举行,可坤宁宫已经叮叮当当了好一阵子。这段时间里,秦效勋便三不五时地过来,有时候还在这里批改奏折。跟在他身边的便是重新在皇宫站稳脚跟的小金子。今日召开武林大会,小金子便是联络员。校场发生的事,巨细无遗都会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中,然后转呈皇帝。当他看到南岭掌门揭穿何思羽身份时,心中甚为不解。何思羽是当年携银菲羽私奔的铁耳这件事灵教很早就知道了。那时候南岭掌门偶遇何思羽,打算清理门户,反遭何思羽打败,狼狈之下,逃到了灵教分坛,才算逃过一劫。此后,何思羽建立岭南派,名声鹊起,南岭掌门自知不敌,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当年的叛徒已经死了,不知为何今日又捅出来?若说没有皇帝授意,他是不信的。南岭掌门没那么大的胆子。他见秦效勋看完战报就放到一边,忍不住问道:“陛下不担心何思羽破罐破摔,直接倒向裴元瑾和傅希言那一边吗?”听到这两个名字,秦效勋面颊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须臾才道:“何思羽思的羽,你认为是哪个‘羽’?”何思羽的过去实在乏善可陈,唯一名字里带“羽”的只有银菲羽,所以小金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银菲羽?”秦效勋道:“傅,傅希言手中的赤鹏鸟来自息摩崖。息摩崖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方是花月楼。花月楼的老板……极有可能是银菲羽。息摩崖去杀人,却被杀了。”小金子脑子里乱糟糟的,未能领会深意:“这是什么意思?”秦效勋说:“意思是说,或者傅希言帮银菲羽杀了息摩崖,或者银菲羽杀了息摩崖,偷了从赤鹏鸟蛋,送给了傅希言。”不管哪一种,银菲羽和傅希言都可能是认识的,而且关系不错,何思羽与银菲羽又关系匪浅。这是怀疑何思羽私通傅希言和裴元瑾。小金子提出不同意见:“会不会是银菲羽杀了息摩崖之后,仓皇逃离,傅希言他们顺手捡漏?而且,就算银菲羽和傅希言认识,何思羽也未必能知道?”秦效勋道:“的确如此。不过,三天前傅希言特意选择了一家客满的客栈,硬是从别人手里抢了一间房。”小金子心想:傅希言自己就是入道期高手,身边还带着武王,江湖信奉强者为尊,弱者别说房间,就连命都随时可以是别人的,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秦效勋说:“那晚上,有两个人去了他们的房间。一个是昔日七楼帮的云中碑,一个是北山派弟子鱼熊兼。”这些消息并不是通过灵教传递进来的,因此小金子也是头一回听说。“鱼熊兼不日就将拜入岭南门下。”秦效勋慢悠悠地说着,若是忽略越来越冷的表情,倒像在闲话家常一般,“召开武林大会的消息送到何思羽手中没多久,傅希言就与一个骑马的红衣少女擦肩而过。刚好,何思羽有个女儿。”一个两个,还能算是巧合,可三个四个加起来,就不得不叫人怀疑了。秦效勋说:“虽说是揭穿了他的身份,可这也是朕给他的机会。”这一计,主要不是看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反应——这两人向来不按牌理出牌,而是用来测何思羽的。要是何思羽借机朝裴元瑾动手,那自然可以打消怀疑。只是,何思羽会吗?何思羽将难题抛还给南岭掌门——我是铁耳,那又如何?南岭掌门站在那里,只觉刺骨的寒风呼呼地擦过,说不出的寒冷。可这种寒冷又与南方一贯的湿冷不同,它是刮在皮肤上的,确切的说,是打在脸上的。角落里的左立德不轻不重地发出了一声咳嗽,催促他按计划行事。南岭掌门回神,怒道:“好,你既然承认了,那今日就算算这账吧!”因为中间发了会儿呆,情绪不够连贯,这愤怒的语气便有些不够到位,听上去总有些中气不足。好在次徒及时查漏补缺:“今日恰好储仙宫少主和天地鉴主都在此处,劳烦两位为我们做主!毕竟,这件事寻根究底,也是当年我们助拳储仙宫,打击傀儡道而起。”他这话看似正义凛然,可在傅希言看来,把围剿傀儡道说成为储仙宫助拳,是毫无道理的。明明是储仙宫铁肩担道义,大公无私地做了领路人,过了十几年,就变成给储仙宫帮忙,这概念偷换的,真当别人是傻子?偏偏,这话不能明说,说了,会被视为推卸责任。虽然不知为何突然从被告变法官,傅希言还是及时调整了应对策略,故作为难地说:“我新上任不久,对许多事不太清楚。南虞武林的纠纷一向都是听储仙宫和天地鉴的吗?那灵教排第几啊?”……今天灵教来人了吗?来了,还不少,但大多数都躲在人群中看戏,只有魏老像灯塔一样矗在台上当摆设,此时被点名,不得不站出来道:“今日教主不在,自然听鉴主和少主的。”“灵韵宫离这里能有多远呢?我们不着急,大家等一等啊等一等。尊重地方嘛。”傅希言朝着众人安抚般地摆着手。见傅希言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左立德朝南岭掌门使了个眼色。南岭掌门狠下心来,手掌一挥,弟子就将一柄银枪递到了他的手中。何思羽看着那柄枪,脸色不由地发冷。众人都以为他是为了美色背离师门,其实,早在遇到银菲羽之前,他就心存此念。为何掌门只提‘先天一炁功’入门?因为当初的他,名为大师兄,学的却还不如一个入门弟子。南岭掌门之所以收他,就是看中了他族中圣器“月魂枪”。这么多年了,本想着随着时光推移,以圣器换岭南派,事情一笔勾销,不想南岭派竟还要旧事重提,那就莫怪他新仇旧恨一起算了。“既然储仙宫和天地鉴执意不肯插手,那今日就让我南岭派清理门户吧!”涉及武王的战争,便是云老也不敢轻易上前,众人纷纷后退,两人的战场大了一倍。南岭掌门自知不是何思羽的对手,但左立德下令,他只能硬着头皮冲了上去。何思羽看着他,仿佛在看一条虚张声势的狗。早在十年前,南岭掌门已是他手下败将,十年之后,南岭掌门武功毫无寸进,自己却是武王巅峰,武者最好的时候。他手微微抬起,依附在月魂枪上的先天一炁便消散殆尽,随即月魂枪从南岭掌门手中强行脱手,落入他的手中。南岭掌门在出手的那一刻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他右手合拢,以掌代枪,朝人劈了过去。与此同时,南岭派的其他弟子也在左立德暗示下,攻了上去。南岭派立派多年,即便近来没落,门下弟子却不少,傅希言粗粗看来,大约也有三十来人。这些人一拥而上,场面便有些壮观。不过以何思羽的身手,人数再多一倍又如何?只见这些人才冲上去,就纷纷退了开来,南岭掌门撑得更久,与何思羽的距离已经拉近到一丈。他抬起右脚,努力向前伸,前面却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将他硬生生地堵住了,体内真气几乎要爆体而出,举在半空中的手掌迟迟不能劈下。何思羽冷淡地看着他:“当年我求你传授枪法,你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你说我资质平平,难成大器。”他缓缓举起月魂枪,指在了南岭掌门的鼻前:“如今又如何?”南岭掌门大喝一声,身体突然先前冲了两尺,却不过眨眼,整个身体断了线又遇到疾风的风筝,猛然被扫出七八丈,跌落在地。众人难掩惊呼,正在此时,藏在人群中多时的一对兄弟突然被旁边的人解开穴道,一身真气回归,双双朝着傅希言和裴元瑾拍去。拍的时候,不忘喊一下口号,表明自己虽然是偷袭,但是师出有名的偷袭。“你们擅闯皇宫,罪无可赦!”坤宁宫。小金子不断接收着外面传来的消息,心中疑惑也越来越大,见秦效勋批完奏折,靠在椅子上发呆,他不禁问道:“傅希言修炼傀儡术,陛下为何不借着这件事,大做文章呢?”秦效勋从思绪中回神,信口道:“修习傀儡术又如何,他用来杀人了吗?”小金子一怔,想说不清楚,心里又觉得傅希言为了一群不相干的百姓都敢冒死闯宫,多半是不会。秦效勋没有等到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逮着这个问题问下去,就会被他引到杀人这件事上。当年莫翛然之所以变成过街老鼠,并非是掌握着傀儡术,而是他为了修习傀儡术屠了一个村。在这件事上,灵教更不干净。”小金子身为灵教中人,当然很清楚新城发生的事,却坏笑着说:“口说无凭,他有什么证据?”秦效勋说:“你们清理储仙宫救走的两万人时,不还留了尾巴吗?”这件事的后续是灵教经手的,他也有所耳闻。秦效勋冷冷地说:“那群书生已经从北周回来了。”他若是坚持原计划,在武林大会上逮着傅希言修炼傀儡术的事继续发难,最后难堪的反而是自己。像现在这样点到为止,在其他人心里留下一朵怀疑的幼苗便够了。小金子急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什么。偷袭的这对兄弟自然就是当日傅希言他们闯入临安皇宫时交过手的桃山兄弟。桃山兄冲出来的时候,就攻向了裴元瑾,不过没有打实,他知道桃山弟一定会过来抢目标,果然,一道黑色身影在他眼前一晃,桃山弟拿着把蒲扇,急匆匆地撞向了裴元瑾。两人虽然来势迅猛,可裴元瑾和傅希言从参与大会至今,从未卸下防备,傅希言一面将傅贵贵丢给云老,一面飞快地推开裴元瑾,挡在三人中间。他不知道裴元瑾从无法动用真气到能够动用真气要多久,毕竟动画片里,男女主变身时,都要进一段音乐,跳一段舞蹈的。武王的攻击非同小可,何况还是一前一后的兄弟二人。蒲扇扇到傅希言身上时,仿佛无数钢针扎入身体,从后背破体而出,鲜血细小的毛孔里渗出,若非有天地鉴,只怕一个照面,他就挂了。桃山兄的掌随后而至,那澎湃的掌力仿佛海啸时的巨浪,明明看着它一点点地推过来,却无处可逃。傅希言闭上眼睛,已经做好了“死而复生”的准备,背后伸出一只手将他搂入怀中,一道火红的剑光劈向巨浪,在那漫天的海幕中,生生地打开了一条安全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