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在众人眼里,此时的裴元瑾一剑破海,战意滔天,可自己知自己事。裴元瑾真元“丹变”之后,全靠心境才能打开,桃山兄弟的偷袭太过突然,真元未能及时开启,是被他强行破开的,看着风光,内里却造成了极大的创伤。傅希言靠在他的怀里,感受放在腰际上的手一阵热一阵温,心中便知不好,暗道:若是天地鉴能一分为二,一人一枚就好了。桃山兄弟虽然被裴元瑾吓了一跳,但两人能一路修行至武王巅峰,自有过人之处。桃山弟的“心贯白日”等同于一般人的没长脑子,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旁人是羡慕不来的。桃山兄为了照顾弟弟,不得不“一心二用”,每件事不仅要正着想,还要反着想,这种后天机遇,也算是家庭福利了。他们不是第一次见裴元瑾出剑,明显感觉到与当日相比,对方又精进了,可人数上的优势,让两人不退反进。桃山弟跃跃欲试地喊着:“有意思!”手中蒲扇摇出层层气浪,一层连着一层,一层的推高一层,叫人难以应对。桃山兄跃入气浪中,看似随波逐流,其实身体一直跟着浪韵,每次浪起,他攻,浪落,他守,整个人缩在气浪里,就像披着一件无形的龟壳。傅希言也不甘示弱,三柄无名小箭悄然从怀中钻出,没入地面。以他目前的武功介入武王之战略为勉强,但当盾牌他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他上蹿下跳想当肉盾,奈何身后的脆皮剑客不配合。一个劲儿的后退,让他不免有些生气:“上啊上啊!我扛打,你先切一个!可以团!”裴元瑾手扣着他的腰,微微用力:“安静。”校场另一边的南岭派已经被何思羽打得七零八落。何思羽手持月魂枪,站在校场中央,目光冷峻地看着在次徒搀扶下吐血不止的南岭掌门,何悠悠便站在他身后。参加武林大会的人因为这变故,微微骚动着,退后着,避让着,但谁也没有离开。看热闹的心态谁都有,尤其是江湖人,一个个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次徒看着师父,眼眶通红:“师父,我们要不……算了吧。”说是算了,其实就是投降。南岭掌门此时已是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好似一不注意就要一命呜呼,却仍是强提起一口气道:“不,不行,我今日便是死了,你们也不许……向叛徒,摇尾乞怜!”他说完,又吐了口血,抖着嘴唇。只有近在咫尺的次徒听到他说:“灵教、朝廷……不会坐视,坚、坚持……”他既然同意做这大会主持,对这背后的内情不可能一无所知,灵教与朝廷联手布了这么个局,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对付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个人而已。所谓,杀鸡焉用牛刀。就算裴元瑾和傅希言不是普通的弱鸡,可他们从头到尾就只有两个人,如果南虞的小皇帝和灵教教主大动干戈,只为了对付他们,会让人看不起的。认真说来,傅希言和裴元瑾是配菜,而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一道开胃的前菜。可前菜,不一定不重要。如果南岭派狼狈地输在了岭南派手中,那灵教和朝廷都会颜面扫地。他知道,灵教一定会有后手,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手。就在何思羽抬起枪杆,准备结束这场闹剧的时候,校场大地雷动,身穿盔甲、威风凛凛的禁军在祝守信的率领下,如潮涌至。祝守信一甩艳红色的披风,银色的首铠包裹住了他大半个头颅,只露出格外瘦削的长脸,深陷的眼窝被重重阴影遮盖,只让人看到阴森、畏怖。他看着何思羽,朗声道:“代陛下问,何掌门,裴元瑾、傅希言擅闯皇宫,威胁陛下,罪无可赦,你身为南虞高手,可愿出手相助?”何思羽淡然道:“江湖人只管江湖事。”言下之意是拒绝了。祝守信说:“陛下又问,何掌门昔日曾助灵教对抗储仙宫,不怕两面难做人吗?”何思羽道:“何某做事,随心而已。”祝守信点点头,收回眼神,朝天拱手:“传陛下口谕,征召南虞武林英雄,协助朝廷,缉拿钦犯何思羽、何悠悠、裴元瑾、傅希言。不从者,以叛国论!”他们这边的动静,并未影响到那边的高端局。傅希言和裴元瑾快被逼到墙角,身上衣服破了好几个口子,情势十分严峻,却还是分心听了一耳朵的圣旨,并发出了抗议:“凭什么何思羽何悠悠的名字在我们之前?”桃山弟蒲扇拍地,地面黄土如潮涌,推至傅希言和裴元瑾脚下,两人踏空而起,桃山兄抢在桃山弟面前排山倒海般拍出数十掌,如一面无形的墙,朝着空中的两人推去。桃山弟从他后面探出脑袋,却不是补刀,而是好奇地问:“名字在前面在后面有那么重要吗?”傅希言被桃山兄的掌风迫得七孔流血,却还是面带微笑着说:“废话,先者为尊!”桃山兄见裴元瑾迟迟没有劈出第二剑,只是一味躲闪,猜对方已经受了伤,忙道:“滚他娘的别废话,杀人要紧!”“不行不行!”桃山弟突然跳着脚大喊,“你先说清楚,皇帝写圣旨给我们的时候,凭什么你的名字在我前面?”他一闹腾,地上的土浪在翻滚过后,便没有在继续。裴元瑾急忙用千斤坠落地,右手一翻,赤龙王横扫出一道剑气,刚好落在两人脚踝附近。桃山兄弟双双跃起,被傅希言丢在地上很久的无名小箭终于拔地而起,自下往上地射向桃山弟的脚心。当初他杀郭巨鹰,便是从脚底突破。桃山兄弟双脚左右互踩,身体借力步步升高,很快就升到了十几丈的高度,然而无名小箭还在下面追,桃山弟吓得哇哇大哭:“哥哥,我不行了,我害怕!”桃山兄气得一掌将他从空中打下来,自己借力掉了个头,脚上头下地下坠,双臂飞快地画圈,形成两股气流,将无名小箭席卷其中。傅希言想将无名小箭收回来,却力不从心,那气流像是一个罩子,阻断了他与小箭的联系。桃山兄离地还有三四丈时,突然道:“还你!”无名小箭碎成数十道银光,如疾雨袭来!傅希言飞快地在空中打出九记绵柔拳,想以柔克刚,用柔劲化解来势,但银光只是微微放慢,很快到近前。裴元瑾与他错而过,挡在他面前。“滚你老子!”大怒的傅希言一个猛扑过去,将人扑到,那银光落下悉数着扎在他屁股上。傅希言中就地一滚,与裴元瑾同时站起,须臾,他额头天地鉴微亮,不属于身体的“暗器”便被倒射了出去,伤口迅速复原。他来不及心疼出生入死数回如今却要生离死别的无名小箭,便怒瞪裴元瑾:“这种情况,还讲个鬼的英雄救美,资源利用最大化懂不懂啊!”裴元瑾冷着脸:“没有利用。”说着便直接朝桃山兄冲去。傅希言气得脸都圆了,赶紧跟在后面:“你给我回来!”另一边,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圣旨逼得进退维谷。别看裴元瑾和傅希言时不时闯个南虞皇宫,不将朝廷放在眼里,便以为整个江湖都是这样,事实上,大多数江湖人还是规规矩矩听朝廷号令的。他们敢这么做,一是因为江湖一半顶尖战力都在他家,真翻起脸来,攻城略地未必能行,杀个把皇帝不在话下;二来,储仙宫的大本营在北周,即便和南虞撕破脸,也能转而支持越王。其他人没有这样好的条件,当朝廷将大刀悬到脑袋上,选择便极为有限。祝守信宣读皇帝口谕的时候,何思羽没有阻止。当他选择让自己的女儿通知这场武林大会背后深意时,便已经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并不会因为其他人的选择改变。但他不介意其他人改变。反正……他手中的月魄枪枪头微垂,做好了出手的准备。校场不远处有几棵榕树,棵棵枝繁叶茂、浓荫蔽日,其中一棵树上,掩藏着一个不起眼的小树屋。早在武林大会开始前,柴密就调整呼吸,保持着与鸟相似的频率,如老僧入定般盘膝坐在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校场。不过到了现在,他的嘴巴动了:“云中碑接了赤鹏鸟。下!”“九仙岭,中!”“宝华寺僧人暗助何思羽。下!”“庐山派,中!”“石牛寨,中!”“易家洞攻击何悠悠,上!”……参加武林大会的门派上百,仅有一部分是朝廷邀请的,余下的都是听说盛会后,自带干粮来的。如今柴密嘴巴念叨的名单里,却都囊括了。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是朝廷看清江湖势力亲疏远近的大好机会。早在很多年前,柴密便想做了,只是上面因为这样那样的顾忌,始终没有同意,直到班轻语死了,灵教硕果仅存的武神也遭到挑战,终才促成此事。可是,柴密眼睛看着校场,嘴巴也一刻不停,心里却在叹息。南虞武林凋零至此,灵教外的唯一武王何思羽也站到了对立面,如今再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而在校场更远处。一座临时搭建的简陋茶棚中央,放着一顶黑色的轿子,轿子两边各放着一张桌子,一张桌子上并排坐着两个挂着佛珠的老年僧人,另一张桌子空着。正在茶棚边上准备茶点的是个胖子,看着不起眼,但皇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位是皇帝最喜欢的厨子,一手江南茶点,冠绝天下。像他这样的人,烹饪时自然会要求最好的条件,可如今,他只有一个烧不太旺的小炉子,一把钝得叫人抓狂的菜刀,以及一堆原来不是厨房用具的用具。寒冬腊月,茶棚里的胖御厨却满头大汗——不热,但慌。当他忙碌半天,终于拿起蒸笼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小的雪子,小火炉里的火好似被压得更低了。而空无一人的长街尽头,终于来了一个人。明明是大冬天,她却穿着轻飘飘的绸缎,当风气,绸缎随之而起,轻灵得不似凡人。她手持一把有伞,看似不疾不徐,却很快到了茶棚里,两个僧人依旧目不斜视地坐着,她收起伞,随手抖了抖,转身去了隔壁桌坐下,有些嫌弃地看了眼桌上的茶壶,托腮道:“大冷天的,难道不该喝酒?”坐在左边的僧人说:“和尚不喝酒。”她轻笑一声:“那和尚杀生否?”右边的僧人说:“不杀生,但超度。”“度向何处?”“极乐世界。”“何不度己?”“度人便是度己。”她嘴角咧得更高了,但怎么看,都像在嘲讽:“和尚准备什么时候出手?”僧人说:“客随主便。”她扬眉:“听我的?”僧人摇头:“乌施主何时出手,我们便何时出手。”这位嗜酒如痴的乌施主自然就是即将成为南虞女主人的乌玄音。她却丝毫没有当皇后的自觉,单手支腮,身体歪七扭八地靠在桌上:“你们好大的架子。”僧人正色:“并非端架子,我们说好了是来助拳,既然是助拳,当然是乌施主先出拳,我们再补拳。”“如此讨价还价,难道不怕我克扣工钱吗?”乌玄音手掌一翻,就拿出了一只宽口瓶子。别看她拿着轻松,可当瓶子放在桌上,瓶底便结了一层霜,与桌子牢牢粘住。挡在两张桌子中间,犹如一件普通障碍物的轿子里突然发出了雄厚的男声:“原来你们拿到了冰魄阴泉。”他一说话,便是乌玄音也不得不收敛起了轻狂:“要请动您这样的大人物,自然要下点血本。”轿中男子温和地说:“此言见外,新城地图还是我赠予令师。”乌玄音态度恭敬,言语上却是寸步不让:“能为大人探路,是灵教荣幸。”“借天地之力,以灵气为驱,掌日月之升落,御山海之伏起。灵教当年的教义,还是我写的。”要知道胡珞珞并非灵教的开山鼻祖,而是第二代,这话一出,乌玄音最高也只是对方的徒孙辈,连没有平起平坐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说讨价还价。轿中男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轻笑道:“有感而发罢了。随着年岁增长,熟人越来越少,难免寂寞。”乌玄音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大人很快就能认识几位新人。”“不了。”男子叹气道,“认识没多久,就要告别,徒增伤悲。”似乎笃定即将认识的人活不长。乌玄音仰头看了看天色。雪子渐渐停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落下了,虽然没有堆积起来,可占据了天与地的空隙,放眼望去,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她缓缓起身:“差不多到时间了。”轿中人突然问:“当年,我曾让胡珞珞问你,是否愿意跟我走,你拒绝了,为何?”乌玄音仿佛没想到他旧事重提,愣了下才道:“当年我才十六岁,还不懂事。”轿中人问:“你却答应一个不懂事少年的求婚?”乌玄音避开了他的问题,反问道:“我师父选择班轻语,而不是我,是否因为这件事?”身为教主,却是个拔苗助长的牺牲品,这件事横亘在她心中十几年,至今未能释怀。轿中人意味深长地问:“你真的认为那是一件好事吗?”乌玄音眉头微蹙。轿中人说:“若是好事,我又为何要你手中的瓶子呢?”乌玄音浑身一震,眼睛中绽放出奇异的光芒,像是冰湖融化时,第一缕晨曦落在湖中。她再看向轿子时,甚至带着几分感激:“那你……”“走吧。”轿中人没有让她把话说完。桂花糕终于蒸好,胖御厨正要装盘,两个僧人已经起身去抬轿子了。胖御厨小心翼翼地问:“那茶点?”坐在右手边,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僧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突然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走到轿子后面,和站在轿子前面的僧人合力将轿子抬了起来,嘴里还低声咕哝了一句:“不太好吃。”乌玄音在前面带路,两个僧人抬着轿子跟在她后面,一步步地走向漫天风雪中。他们身后,胖御厨两眼无神地看着轿子离去的方向,身体还保持鞠躬着的卑微姿态,雪慢慢大了,积在棚顶上,越来越重,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咔嚓一声,凉棚倾塌,将胖御厨和那一笼蒸干了水的桂花糕一起压在了下面。校场已经变成了战场,而场上的形势有了新的变化。既然圣旨将何思羽、何悠悠直接划到了钦犯的行列,两人也就不再藏着掖着,直接和裴元瑾联手,接过了桃山兄弟。傅希言和裴元瑾也解绑了连体婴模式,与何悠悠一起大战南虞武林。尽管有皇帝口谕,但人类本来就有刺头,江湖人的比例又格外高,除了一小半两不相帮的人外,其余人都已经卷入了这场轰轰烈烈的对战中。不过以人数论,终究是南虞占据上风,毕竟大家眼睛不瞎,看得出灵教教主还未登场,而裴元瑾这边却很难再有什么后手了。那些帮助裴元瑾的人也知道此次凶多吉少,他们站在这里,主要是为了储仙宫在新城惨剧中所扮演的角色。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傅希言最得心应手的无名小箭碎了,却为他打开更广阔的天地。武器没了不要紧,易家洞主攻击何悠悠的那把叉子不错,可以弑主!南岭次徒哪来的刀?不行不行,不砍一下南岭掌门,简直辜负了这把刀的盛气凌人!祝守信这顶铁帽不错,不知道砸人疼不疼。祝守信正与旁人一起围攻何悠悠,忽然头顶一凉,自己的首铠竟然朝着手下面门撞去,直接砸得那人一脸鼻血,也让他的头发暴露人前。自从被傅希言吸走真气后,他就元气大伤,面孔苍老了的二三十岁。尽管灵教用秘法帮他恢复真元,但一瞬灰白的头发,再也没有恢复,连长出来的胡须都是黑白交混,只有眉毛,奇迹般地保持着黑亮,可越是这样,看起来便越是古怪。以他的年纪,以皇帝对他的栽培,原本未必没有机会晋升武王,可如今,却连维持原本的境界都很勉强。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他如何能不对傅希言恨之入骨?傅希言也是看到他的脸才想起自己曾用饕餮蛊吸食过他的真气。回想之前有他这般经历的前辈,如陈文驹、郭巨鹰之流,都已经坟头长草,没想到他竟然还活蹦乱跳,实在叫人有些看不下去。傅希言踩着“碎星留影”抢在他与何悠悠中间,伸手将甲铠招来,拿在手中,当做盾牌一般左右格挡,嘴里不忘气人:“你好,你是祝守信的爷爷吗?我是祝守信的朋友啦,爷爷你好呀!”“找死!”祝守信因为之前的经历,性格阴沉许多,此时此刻也不免受激,愤怒道,“我要杀了你。”傅希言身体轻轻一晃,又挡在何悠悠之前,一拳击开了一把必中之剑,然后在祝守信追过来之前,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一把抓住祝守信的新锁链。祝守信嘴角噙着冷笑。那锁链竟然生出毛刺,瞬间刺破了傅希言的手,祝守信微微用力,锁链划过傅希言的手心,那流出来的血竟然是黑色的。傅希言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连忙后退,天地鉴微微发亮,让他慢慢恢复清醒,祝守信身后却杀出一柄短戟,直插傅希言的咽喉。傅希言头还有些晕,四肢还有些无力,这一戳眼看着躲不过去,只听叮的一声,短戟断成了两段,前面半截堪堪在他喉间擦过。傅希言慌忙侧头看去,只见裴元瑾正收回赤龙王,想要挡住桃山弟的蒲扇,可慢了一步,左肩被扫中,隔着这么远,他都能听到骨头咔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