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瑾见傅希言跃上屋顶时,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道:“未曾看到信号。”傅家有鹿清在,自然不必担心,若真遇到对手,他也能闹出人尽皆知的响声。傅辅傅轩身边有潜龙组栖凤组的人跟着,一般情况,出面应付绰绰有余,便是大敌来临,以他们潜行藏身的功夫,也能找到空当放信号求助。没有信号,就说明事态还没有脱离掌控。闹事的忘苦与霍姑娘已经享用过芬芳夫人亲手烹饪的美味,而傅希言和裴元瑾出来时,傅家还没开饭,饿着肚子的人心情总不会太好。傅希言拉着裴元瑾踏着屋顶瓦片,往刘府跑的时候,还在心里狠狠地痛骂刘坦渡。江湖势力与朝廷牵扯太深的后果,看灵教和南虞便知道。当上天地鉴主,与裴元瑾成亲之后,他已经不太方便插手朝廷的事。只要不危及傅家人,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傅辅和傅轩两人去处理。刘家和北地应该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不至于做得太过才是。想到这里,他脚步猛然一顿,随即被裴元瑾拉着往前扑了过去,裴元瑾无奈地转身,将人扶住,无语地看着他,似乎在问走路发什么呆。傅希言说:“我在想,我为什么要相信和尚的话,就因为他送了我一个香囊?”“他送了你一个香囊?”这显然是一个裴元瑾不知道却十分在意的情节。傅希言忙解释:“用词失当,是转交给我一个香囊。”“有何区别?”这区别可大了去了,傅希言很想从一个语文老师的角度,好好解释一番两者的区别,可时下委实没有心情。他心里窜起一朵怀疑的小火苗,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一番:“回头再说。你先去刘家,我回去看一眼。”不等裴元瑾回答,就甩脱他的手,飞快地跑了起来。尽管知道傅希言并无他意,可是被甩脱手,还是令裴元瑾心情不悦,尤其是,那个“吃荤”的和尚还给了傅希言一个香囊。有香囊的和尚自然不是正经和尚。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脸便会冷。而他脸色冷的时候,别人的心也会跟着冷下来。刘府正在关键时刻。刘夫人不知身后的高手是谁,只知道,她这时候若是转身抵御,至少有六成的希望可以避开这一击——对方虽然锁定了她,却还没有真正出手。可她一转身,傅轩和刘坦渡必然救走张阿谷。这两个人的命都很金贵,他们若豁出自己的命去保护张阿谷,他们投鼠忌器,很可能功亏一篑。事到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任由东风不刮,刮西风!她眼睛死死地看着前方,仿佛对身后一切视而不见,抓着长鞭的手腕微微用力,长鞭瞬间紧缩,只见张阿谷喉咙发出急促的“咯咯”两声,额头青筋暴起,眼睛微微凸出,两只脚用力地蹬了下地面,很快就停止呼吸。他循着义父张辕的脚步,千辛万苦地爬到现在的位置,以为脚下是康庄大路,前面是大好风光,怎么也不会想到就这样折在了这里。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之前,建宏帝曾告诫他小心行事,遇到难题,可以求助傅希言。他听进去了,来路上还想着借着之前见面的情谊,去傅四公子面前晃一晃,讨个眼熟,日后真发生什么刀光剑影的事,也好有个求救的地方。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这么快动手,让他的计划还来不及实施,便已经胎死腹中。张阿谷带着满腔遗憾,死不瞑目,但眼前战斗还在继续。从刘夫人杀人,到刘坦渡以及陌生高手进攻,前后不到一眨眼的工夫。这一眨眼,也许会发生很多事,却不包括刘夫人全身而退!眼见着手掌就要拍上她的后背,刘坦渡还是心下一软,卸去了七八成的力道。这种力度,与其说进攻,不如说助力。刘夫人借着这股巧力往前扑去,膝盖一如之前那般屈起,想要故技重施,躲开从身后而来、真正致命的攻击。然而,对方的杀意既然没有起到威胁的效果,这一击便不再是警告,而是要对她刚刚的忽略藐视做出相应的报复!一剑袭来,寒光入肺,任何人看到这一剑,便连咳嗽都会忍不住被冻住。刘坦渡拍出去的掌还没有收回,剑光已擦着他的手掌往前刺去。与剑光一同抵达的,还有那条金丝长鞭。长鞭甩在刘夫人的身上,如藤蔓一般,还未完全捆住,便迫不及待地往自己那里一拉,刘夫人身体刚刚下蹲,被拉得重心略有不稳。但她适应得极快,头也不回,身体借着长鞭的力道,扑了出去。但刘夫人的一切反应仿佛都在剑的预料之中。她的每个动作每个变化都像是老鼠在猫爪下徒劳无功的垂死挣扎,她的后背没有长眼睛,可是刘坦渡和金丝长鞭的主人都能清楚地看见,不管她怎么动,不管长鞭将她拖出多远,她的身体始终没有脱离剑尖的范围。那柄剑就如那道杀气,牢牢地锁定,在她以为自己应该偏出对方攻击范围的时候,那柄剑就如阎王下的帖子,从容而精准地刺入她的后背,丝滑地穿过身体,穿透心脏。凄美的血花从刘夫人胸前绽开,银色的剑尖仿佛花蕊,在盛放的花朵中,清冷而孤傲地直立着。剑的主人一击得手,并未留恋,飞快地收剑,归鞘。简单利落得仿佛那只是平常的练习。刘夫人匍匐在地,手中的长鞭还缠着张阿谷的颈项。螳螂捕蝉,却是螳螂与蝉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刘坦渡、傅轩和傅辅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心神,一时无措,而剑与鞭的战斗并未结束。卷着刘夫人的金丝鞭如灵蛇般扬起,明明只是一根鞭子,却舞出了千万金蛇缠绕的迷幻感,像是一支庞大的蛇群张牙舞爪地朝着剑的主人扑了过去。而此时,剑的主人握着那把归鞘的剑,巍然屹立于原地,如不可逾越的高山,他站在那里,那铺天盖地的蛇影便只是虚妄的影子,无法将力量投映到现实之中。当那条唯一真实的金蛇从幻影中探头,剑鞘便发出嗡的一声轻鸣,就如之前那道先剑而至的杀意一般,在出鞘前,先示警。由此可见,剑的主人是个讲究人,每次动手之前,都会先按部就班地发出提醒,规劝对方做人还是要识相一点。可惜,这世上若人人都很识相,也就没有那么多打脸和被打脸事件。金蛇很快隐没于幻影之中,又很快出现在剑主人的左后方——视线盲区,没人知道那条鞭子怎么绕到了后面,但它一出现,便露出了獠牙。剑的主人脚下寸步未移,身体却像不倒翁一样,前后左右摇晃,每一次都避开了金丝长鞭的攻击。长鞭舞得密不透风,急促得就像一场倾盆而下的骤雨,可是它的攻击再猛烈,打不到对方身上,也不过一场虚张声势的干雷。时间久了,谁都看得出来,金丝长鞭奈何不得那把归鞘的剑。长鞭掠空,划出一道金光,正当众人都以为这一鞭结束会紧跟着下一鞭的时候,它收回去了,剑的主人也终于伸出了手,夹住了那根鞭子,然后看向鞭子的主人。少女系着一件银黑的披风,英姿飒爽地逆光而站,英秀的面容带着煞气,对上剑主人时,不但分毫不退,且左手一翻,拿出一支竹管。管子一头有个小拨片,她手指一拨,数道银光从管中射出,随即每一道银光又散开数道,如此反复,到剑主人近前时,银光已分裂三次,密如细雨,将他全身上下罩住。趁着这个间隙,少女已经冲向一旁,堵住了在正带着傅轩傅辅悄然往旁边退去的刘坦渡。“刘将军,霍将军已经准备就绪,就等你一声令下!”小桑现在出身形,却挡在傅辅和傅轩之前,警惕地看着少女和刘坦渡。少女面露着急:“刘将军,你即便不为自己,也该想想你麾下十万将士!想想为了大业不惜身死的刘夫人!你若是倒下了,他们将何去何从”她见刘将军仿佛在犹豫,立马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跟我走。”刘坦渡被她拉到身边后,她飞快地说:“张阿谷一死,你别无选择!”她解下披风,用力一挥,想要裹住刘坦渡。刘坦渡却一掌拍在她的腰腹,将人推了出去。少女吃惊地看着他。与此同时,剑主人已然缩手拔剑,剑一出鞘,那漫天细雨仿佛暴露在阳光之下,很快就消失无踪。若仔细看,能看到那柄剑上,扎满了如牛虻的细针。他手腕微转,针纷纷抖落在地,随即长剑指地,轻轻一撩,细针随风而起,轻盈如柳絮,与之前那瞬间骤袭相比,它们仿佛化在了风里,前后错落,快慢有别,叫人防不胜防。少女连连后退,长鞭舞得密不透风,眼睛一直注意着刘坦渡的方向,想要找机会虏人。就在此时,外面隐隐传来打斗声。刘府亲近刘坦渡的护卫早已被刘夫人调离,如今在外面守着的,都是北地的人,他们与人动手,就说明张阿谷或傅家的帮手到了。少女不免着急,时间越来越少,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他们两个目标。一是杀了张阿谷,斩断刘坦渡的退路,让他与建宏帝彻底离心;二是帮助刘坦渡全面控制南境,将傅家踢出局。如今第一个目标已然实现。按照他们的预计,张阿谷死后,刘坦渡自然会认清局势,就算是捏着鼻子,也不得不站到北地联盟这这一边。可是刘坦渡的反应实在出乎意料。少女不由恼怒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剑客。此人看着三十来岁的年纪,唇上两撇胡须,修得甚是齐整,只是眼袋有些大,看着没什么精神,但他武功之高,还在自己之上,应当与三长老吴宽不相上下。说到三长老,他作为居中策应的人,听到刘府的动静,应该出现了才是。正想着,少女脚下猛然一震,一个胖乎乎的身影从她身边擦过,对着剑客就打了过去。三长老来了!少女眼睛一亮,当下不再犹豫,朝刘坦渡冲去。刘坦渡接连劈出数掌,抵抗之意甚至强烈。他与傅轩一样,武道上天赋平平,若非偶然间得到《补天启后功》,绝不可能踏入武道,但《补天启后功》能给的实在不多。哪怕没日没夜地修炼,灵丹妙药各种滋补,他也止步于金刚巅峰,无法脱胎换骨。与之相比,少女在武道的天赋虽然不似裴元瑾、傅希言这般妖孽,却也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二十年华,已经是脱胎巅峰。她刚刚被刘坦渡推开,吃亏在没有防备,有了防备之后再动手,简直是手到擒来。眼见刘坦渡“羊入虎口”,傅轩再度出手。他救张阿谷,是同朝为官的立场所致。张阿谷出事,刘坦渡纵然有口难言,他身为千户,傅辅身为湖北巡抚,都难辞其咎。他为刘坦渡出手,更多的却是朋友之义。尽管知道刘坦渡就算留下来,也很难在建宏帝面前交代,未必是个好选择,但他既然要留,自己便要帮。少女见他扑来,眉头微微一皱。对付一个傅轩自然不是难事,但傅轩背后的人,不得不让她斟酌。要是误伤傅轩,惹来傅希言和裴元瑾这两头猛虎,那就得不偿失了。只是傅轩一出手,小桑也不能坐视,少女抓着刘坦渡,投鼠忌器,不敢下狠手,左支右绌,反倒落入下风。就在此时,吴宽突然喊道:“走!”少女还在犹豫,就感觉到一股恐怖的威压,由心而起。她的行动没有受到限制,精神却一下子萎靡起来,动手时更是畏手畏脚。她朝吴宽看了一眼,见他并不自己好到哪里去,剑客明显是入道期高手,与吴宽同等境界,原本双方打得不相上下,可此时,吴宽额头冷汗密布,动作也明显有些迟缓,而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在于——那个站在屋檐上观战的人。其实裴元瑾并没有动用威压,他只是脸色有些不好,看着人的时候目光有些冷,于是被盯上的人便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窒息,就仿佛羊遇上狼,老鼠遇到猫。但吴宽不这么认为。他不是没见过武王武神级的人物,从未碰到过对方不动用威压,就使自己胆战心惊的情况。他由此产生了一个错误的判断——裴元瑾介入了江陵的这场斗争。天地鉴、储仙宫与灵教不同,是很纯粹的江湖组织,向来不参与朝廷的是是非非。南虞内战时,他们杀了同为江湖人桃山兄弟、乌玄音,却没有对失去了护卫的小皇帝动手,足见态度。但凡事都有另外,毕竟,场中有两个傅家人,而裴元瑾和傅希言关系天下皆知。“走!”吴宽再度喊出这个字,态度比原先坚决许多。少女见傅轩和小桑紧咬着自己不放,只能放开钳制住的刘坦渡。刘坦渡一获得自由,立刻朝另一边跑去。少女气得脸色微白,却也不敢耽搁,在吴宽的掩护下,慢慢后退,退出院子的时候,她忍不住抬头,远远地看了眼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夫婿。她想起小时候他父亲曾开玩笑般地提起过这个称呼。他说在遥远的山上,有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等她长大了,他就会八抬大轿来迎娶她。可她长大之后,没有等到轿子,只等到了他另娶他人的消息。虽然是素未谋面的盲婚哑嫁,可在怀春的年纪,她也曾悄悄想过他的样子,想过两人见面的情形,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他居高临下,好似目中无人,她狼狈逃窜,却是心有未甘!发现不对,带人冲进刘府的是楚少阳。他原本在打探城中情况,城中兵马异动,刘府出来一堆人马匆匆去了城西并未逃过他的眼睛,随后,刘府周围就戒严了。虽说奉使抵达,戒严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连他派出的暗探都无法传递消息,便说明情况非同寻常。他思量再三,还是闯了进来。若是没事倒也罢了,反正小心无大错,若真有事,自己也算大功一件。然而,这个功劳并不容易拿下。他带来的人都是当初锦衣卫挑选出来的,化明为暗,分批陆续进城,单兵战斗力或许一般,可是一起训练多年,擅长联合作战,可今天遇到的对手,显然也是身经百战,双方竟然能打个难分难舍?就在这时,吴宽与少女冲出来了,楚少阳还没弄清楚什么情况,就被一拳打得忘记了东西南北中,等他醒过来时,战斗结束了,张阿谷也死了。傅辅、傅轩正与刘坦渡商量如何处理后事。剑客的身份揭晓,是建宏帝派来保护张阿谷的秦岭派高手,也是秦岭老祖的亲传弟子黎慕鹤。他倒是愿意为刘坦渡作证,证明他与刘夫人等人并非一伙,可是看他对张阿谷之死无所谓的样子,便知除了武功之外,其他都不是太靠谱,也不能指望太多。傅轩见刘坦渡一脸颓丧,道:“我没想到你居然选择留下。”刚刚那样的情况,刘坦渡若是离开,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很少人会在明知自己会被冤枉的情况下,还要坚持留下来。刘坦渡苦笑道:“都是毒药,区别不过是哪个死得更快罢了。我和他们只是稍有联络,便这般算计,若真的加入,只怕连骨头都剩不下来了。与其背着叛国的骂名,苟延残喘,倒不如留下来,博一线生机。”傅轩说:“有我们和黎大侠作证,陛下也不好太过迁怒于你。”傅辅说:“不仅有我们,还有裴少主和楚将军。”说到裴少主,黎慕鹤停下了擦剑的手,眼睛朝外看去。裴元瑾正站在院子里,看似在欣赏院中春色,可经过刚才的战斗,这院子哪里还有春色可言?谁都能看出来,他应该在等人。此时,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楚少阳见到裴元瑾,愣了愣,颔首致意,然后跑进屋里,见刘坦渡也在,脸色顿时一变,又看向傅辅和傅轩,生怕他们“叛变”了。对傅家两人来说,楚少阳不但是晚辈,还是关系不太好的家族的晚辈,故而只是看了两眼,并未打招呼,倒是刘坦渡想多拉两个帮手,放下身段,主动跟他谈起之前在这里发生的事。楚少阳听说是刘夫人杀了张阿谷,眼神一闪,看刘坦渡的眼神多了两分警惕,听到刘夫人被黎慕鹤所杀,又稍稍放松心神。杀使者的凶手就地正法了,他们回京也就好交代一些。听到对方想带走刘坦渡,刘坦渡却不肯走,眼神又狐疑起来,似乎不太相信,可是看到傅辅傅轩和黎慕鹤都没有反驳,便信了几分。他道:“那眼下当如何?”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让张阿谷“病死”,这样大家的责任都没有了,可知道张阿谷死亡真相的,不仅有他们,还有北地联盟的人,若是被他们捅出真相,一个欺君之罪就能让他们几个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实话实说是唯一的路。问题在于,刘坦渡如何处理。他知道张阿谷此行任务是押送刘坦渡上京,但看傅家人隐隐站在刘坦渡身后的样子,让他不得不怀疑完成任务的可能性。他不着痕迹地看向黎慕鹤。黎慕鹤说:“我打不过裴少主。”……楚少阳干笑道:“好端端的,为何要与裴少主打呢?”黎慕鹤看了他一眼,低头不说话了。楚少阳:“……”好吧,他可以肯定了,搞不定傅家人,就送不走刘坦渡!而搞定傅家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他问:“傅希言呢?”众人一愣,齐齐看向院中的裴元瑾。裴元瑾想起那个吃荤又送香囊的和尚,冰冷的脸色顿时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