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三皇子他们相比,胡誉前期的存在感实在不强,也就是楚少阳刚进羽林卫时,出来拱了一把火,谁能想到后来他的身份一转再转,生生为自己加了这么多戏份呢?这样说起来,傅希言和胡誉的初会并不愉快,但时光如梭,这一两年他身上发生的变化实在太大,那时候令他感到不愉快的人,现在都已经无所谓愉快不愉快了。珍味阁在自醉楼的原址上推倒重建,地方还会老地方,面貌却是新面貌。傅希言抬头看匾额。镀金的“珍味阁”三个字在阳光下耀眼争光,不管吃不吃饭,凡是路过的,都会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傅希言看的是落款。闫久察是工部侍郎闫参的字。闫参人在工部,一手书法名声在外,每日求字者络绎不绝,但真正如愿的,百里无一。珍味阁能请到他亲笔题字,背后能量不可小觑,恐怕京都府尹复生,再干个十七八年,也未必能赶上。后来在饭桌上,他提起这个问题,胡誉笑道:“别说涂牧,便是蒲相也拍马难及。”傅希言扬眉,手拿着筷子,往上指了指。胡誉点头道:“不然以闫参自矜的性子,怎么肯把自己的字放在外面,任凭风吹雨打。”傅希言说:“陛下小金库告急?”既然闫参、胡誉都知道这家店的主人是谁,想来瞒不过朝中其他人。那些平时正愁无处拍马屁的人,可不得夜以继日关照生意。胡誉笑道:“有个六品官和你想得一样。”傅希言说:“那他到底是升了还是降了?”“你觉得呢?”“若是升了,就不该再称为六品官了吧。”胡誉道:“被都察院查出了贪污受贿,已经下了大牢。”傅希言摇头。就这个智商,能当上六品官,都是祖坟冒青烟了,人果然不能贪得无厌。胡誉说:“听闻傅大人回都察院复职了?”傅希言朝天拱手:“傅某胸无大志,唯想为陛下尽忠,为北周尽力,为百姓尽心而已。”“若有需要胡某之处,尽管直言。我没有别的,就是在镐京待久了,还算有几个朋友。打更的,唱戏的,还有开赌坊的。”胡誉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傅希言说:“那可真巧。我刚刚才封了一家赌坊。”“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傅大人今日封的那家财神赌坊,刚好是我一个朋友开的,不知可否卖胡某一个面子,先解了封条,至于你要找的人,包在我身上。”胡誉将话说得如此之满,倒是叫傅希言有些吃惊。在他想来,依田妥的身份,胡誉肯为他出面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没想到居然大包大揽了下来。傅希言说:“恕我眼拙,这位田老板到底是胡大人的什么人?”胡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才道:“实不相瞒。他是我的奶兄弟。不过,不是他娘奶大了我,而是我娘奶大了他。我娘怀我的时候,我爹去网鱼,溺水死了,我娘就进了田家当奶娘。那时候田家还是地主。我和田妥从小一起长大,他待我不好不坏。但是,他爹带他去武馆拜师,他带我一起去了。”傅希言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胡誉为何对田妥如此特殊。胡誉能有今天,必然是许许多多条件叠加的结果,而田妥带他去武馆拜师,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一条。傅希言说:“他为何来镐京看赌坊?”胡誉说:“是我让他来的。”傅希言疑惑。“他本身就是个烂赌徒,无药可救的那一种。自己开了赌坊后,他反倒好了许多,有时候忍不住手痒,便在自己的赌坊里玩,钱左手倒右手,总不会飞到别人的口袋里去。”胡誉说得很平静。他感激田妥,是因为他给了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却不表示他和田妥会成为朋友。他们两个人,年幼时身份有别,成年后性格不合,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知交知己,但不妨碍他报恩。傅希言拿起茶杯,与他的酒杯碰了碰:“胡大人奶兄弟的面子那是一定要给的,但都察院的任务还要请胡大人多多上心。”胡誉问:“那是一定。不过那位陆小凤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财神赌坊,都察院又为何要查他?”傅希言说:“因为他杀了……灵教的一个人,拿走了一件东西。咳,事涉机密,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一个能杀灵教教徒的人,一件让都察院追查不休的东西。光是这么多,已经给了胡誉无限的遐想空间。胡誉道:“既然与灵教有关,即便不为了这件事,我也要助傅大人一臂之力。”傅希言想:陆小凤去的不是财神赌坊,而是银钩赌坊,恐怕胡大人这一臂不太好助了。胡誉与田妥关系是真是假,就不在傅希言的调查范围之内了。胡誉进了宫,籍贯、来历必然是登记过的,之后的工作就要交给籍贯所在地的巡检使了。傅希言接下来的任务是容谅。借着吃饭,他倒是努力套话了,可惜每次提到容妃容家,胡誉就把话题岔了过去,始终不接茬,要是问得多了,他便抬出皇帝来。“容家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我等不便品评。”傅希言只能作罢。正要散局,羽林卫一名卫士匆匆赶来,附在胡誉耳边低语了几句,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音量,和附在傅希言耳边没什么区别。他听到对方说陛下急召。天都快黑了,什么事这么急?难道宫里出事了?具体的事,还要回到刘坦渡见完刘贵妃,准备出宫,半途被建宏帝召见那时候说起。建宏帝一向喜欢在延英殿召见外臣议事,刘坦渡之前回京述职时,也去过几次,只是张财发带他走的路,却不是去延英殿的路。刘坦渡放慢脚步:“陛下在何处召见?”张财发头也没回:“清晖阁。”刘坦渡脚步一顿,很快又跟了上去。说实话,他不是没有怀疑张财发受人指使,想要陷他于不义,毕竟,皇宫里腌臜手段多了去了,刘贵妃就见过不少,也曾在家书中提起过,不过这座皇城中,有胆子指使建宏帝身边红人陷害贵妃哥哥的,恐怕只有那一位。既然是那一位,那放防与不防又有和差别。他都已经做好了百口莫辩的心理准备了,踏进清晖阁,却见建宏帝背着手站在一副字画前,左看右看,似乎不太满意。刘坦渡连忙行礼。建宏帝说:“见了贵妃?”刘坦渡说:“刚刚见了。”“听说你们兄妹俩一见面就抱头痛哭?”刘坦渡依旧低着头:“许久未见,有些情不自禁。”建宏帝转过身来:“什么情?”刘坦渡皱了皱眉,对他的这个问题感到了被冒犯,但是受君臣身份所限,他还是回答道:“兄妹之情,亲人亲情。”建宏帝道:“加上刘彦盛,你们三人的兄妹之情一向令朕羡慕。安乐见了朕,像待客一样,生疏客套礼貌周全,唯独不会扑到朕怀里哭。”刘坦渡说:“陛下是九五之尊,长公主难免心存敬畏。”“你这话听着像是蒲相说的。”建宏帝招招手,让他走近些,“可知朕为何召你来?”“臣不知。”建宏帝说:“朕将你从南境叫回来,又让纪酬英接替了你的位置,你恨不恨朕?”“臣不敢。”是不敢,不是不想。建宏帝道:“朕在圣旨上说对你另有安排,你想不想知道是何安排?”刘坦渡说:“陛下下令,臣唯有服从。”“朕原本想让你去北境,给老郡王打打下手。北地与蒙兀联军来势汹汹,有不战便不退之意,北方战火难免。但老将军年事已高,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朕总要留个后手。而你就是朕相信的人。”刘坦渡忙单膝跪下:“陛下一声令下,臣万死不辞。”建宏帝说:“但贵妃想把你留在镐京,朕今日召你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见。你是愿意去北境,有朝一日接替老郡王,还是留在镐京,当羽林卫指挥使,等以后走你哥哥的老路子?”刘坦渡犹豫了下,但很快又坚定了想法:“臣,想留在镐京。”建宏帝半天没说话,等刘坦渡忍不住想要抬头的时候,才突然说:“快起来,看看这幅字画。这画是以前的宫中画师梅下影所作,但没有留名字。你看这幅贫妇送子图画得如何?”刘坦渡缓缓站起来,看向那幅图,越看,他的脸色便越白,半晌才道:“臣一介武夫,实在看不懂画中奥妙。”建宏帝说:“有人在江陵看到了梅下影,你见过他吗?”刘坦渡说:“臣未曾在宫中见过这位画师,便是在江陵见到了,也不能确认。”“可他在江陵并未改名,也叫梅下影。你身边有没有这么一个人?”“臣身边的确一位门客叫梅下影,但他终日无所事事,臣除了刚见面时,欣赏他的诗才之外,并无太多关注。”建宏帝道;“那可真是可惜。这位梅画师的身份可是很不简单。他不仅是北地联盟的客卿,还是借苍生郑佼佼的得意门生,蒙兀王让他当自己儿子的老师,可说是北方叱咤风云的人物。他能在你的府里当门客,可见在他眼中,你的潜力堪比北地联盟。”听他这么说,刘坦渡本该惊惧下跪请罪才是,但事情进行到这里,建宏帝显然已经掌握了他在南境的信息,私通敌国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又岂是下跪请罪就能一笔勾销。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陛下适才问了我许多,我有一句话想问陛下,不知陛下能答否?”建宏帝嘴角勾起了讥嘲的弧度:“你问。”“我想知道,我哥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刘坦渡没说一个字,便往走前一步,等这句话说完时,他离建宏帝不到两尺之距。为了让他们能敞开了说话,此时的清晖阁并没有第三个人。胡誉看着建宏帝,看的不是这个人,而是这条命。他冲了上去,就如之前无数次在战场上发起的冲锋那样。义无反顾,一往无前!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此时的刘坦渡脑海里只有这三个字,眼前只有建宏帝这一个人,而且他眼里的建宏帝,已然是个死人。就在他的手掌即将拍下去的刹那,应该惊慌失措的建宏帝露出了古怪的笑容,看着他的眼神甚至带着几许同情。他的掌终于拍到了对方身上,却没有拍实。在他的手掌与建宏帝的身体之间,数十道紫色真气编织成一张小小的网,正好将他们隔离开来。刘坦渡惊骇欲绝:“这是?”建宏帝抬起手指,轻轻点向刘坦渡,刘坦渡撤掌要跑,可是不管他怎么跑,怎么躲,那一指都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的额头。他惊慌下,踏错一步,退慢了一瞬,那指便轻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他只觉得额头一阵清凉,随即一阵火热,然后在身体翻江倒海一般,差点让他吐出来。他半跪在地,神色惊魂未定,好似还未从刚刚那一幕中彻底清醒过来。建宏帝收回手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哥哥要杀朕,你也要杀朕,你们刘家人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刘坦渡艰难地抬起头,嘲讽道:“我哥对你忠心耿耿,日月可表,你却因为他成为了王傀,就将他杀了。你才是狼!”“你可知王傀是清醒的?”“你明知道我哥是清醒的,怎么能下得去手!”刘坦渡眼眶通红,“他与你从小一起长大,为了你受过多少罚,每次你比不过陇南王、云中王,都是他替你挨板子!”建宏帝说:“但他要杀朕!他亲口对朕说,不能接受朕成为九五之尊,他就为了这个要杀朕!朕对他不够好吗?是朕让他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刘坦渡说:“我哥已经死了,你怎么说都可以了。”建宏帝这次是真的气到说不出来,他瞪着刘坦渡,半晌才说:“这次刺杀,是你兄妹联手?”“与娘娘无关!”刘坦渡断然否认,“是我临时起意。”“临时起意?呵。”建宏帝说,“她故意挑了胡誉休沐的日子让你进宫,又死缠烂打让朕答应给你个机会选择去北境还是留镐京。不然你以为你怎么会有今天这个机会?”刘坦渡一怔。“大哥不在了,二哥就是一家之主,二哥想要做的,便是妹妹要做的。”“你放手去做,不用管我。”如今回想起来,刘贵妃当初说的话,已经在暗示眼前这一幕的发生。“我会想办法活下来,即便不能,我们三兄妹在一起,也好。”而她也知道,他成功的希望并不大。可她还是让自己放手去做,或许她困在这座皇城里,每日陪着自己的杀兄仇人,也早已经腻了吧。建宏帝冷笑道:“不要小看你的妹妹。你今天若杀了朕,她明天就敢带着老十即位。这些年来,她没少给自己拉帮手。”刘坦渡张了张嘴,又慢慢闭上,表情也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到了平静,甚至还有一些冷漠。既然刺杀失败,那其余的事就不在有意义。他甚至不关心建宏帝为何突然有了这么好的武功。建宏帝见他面如死灰,突然道:“看在你没有跟着梅下影去北地的份上,朕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刘坦渡无动于衷。“朕不杀你,也不杀贵妃,不但不杀你们,还可以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刘坦渡脸上总算又有了些许表情,却是狐疑大于惊喜。不过很快他就回神道:“我可以去北境,我保证,只要我活着,绝不让北地联盟和蒙兀的人越过北境半步。”建宏帝摇头:“这个机会,之前朕已经给过你了,是你没有珍惜。同样的机会,朕不会给第二次。”刘坦渡茫然。除了征战沙场,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别的立功赎罪的机会。建宏帝说:“朕想将老十送去紫荆书院。但他年纪太小,身边没有人,朕不放心。就让贵妃陪他去吧,你作护卫。当然,明面上要分开。你护送老十,贵妃就去荥州督建行宫吧。”刘坦渡沉默许久道:“陛下不怕我对十皇子不利?”“冤有头债有主,你恨的是朕。朕不也没有对躲在定西的人下手吗?”刘坦渡心中一凛。刘彦盛的遗孀和子女离开庄子之后,就去了定西。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还是被查出来了。建宏帝说:“不管你信不信,朕杀刘彦盛是因为他先要杀朕。这或许不是他的本性,或许是受王傀的影响,但朕问心无愧!”刘坦渡沉默。刘彦盛已死,事情真相也随之掩埋。建宏帝说的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但他这辈子都不会选择相信。“朕对你们兄妹可说是仁至义尽。你感恩也好,不感恩也罢,但有个问题必须回答朕。”建宏帝深沉地看着他,“刘焕究竟是谁?”刘坦渡从皇宫离开之后,很快就被调往锦衣卫,任副指挥使。不过他没有被剥夺骠骑将军衔,所以,尽管楚光是刘坦渡的上级,但两人从官阶上说,刘坦渡比他高得多。好在,两人并不用共事,甚至不用见面。刘坦渡被授官没多久,就跟着十皇子,走上了求学的路。尽管在很多人眼里,刘坦渡被贬谪,是倒了大霉,可是在傅希言、傅轩等知情人眼里,刘坦渡能活着离开镐京,绝对是刘家列祖列宗保佑。傅轩甚至很疑惑:“陛下何时变得如此仁慈了?”不是他怀疑建宏帝,而是以建宏帝一贯的为人,就刘坦渡做的事,建宏帝没有株连九族都是看在自己也在九族之列的份上。傅希言说:“可能是年纪大了,开始念旧。”傅轩见他衣着朴素,皱了皱眉:“你穿成这样,要去哪里?该不会真的去都察院吧?”傅希言没好气地说:“我这是为谁?”“此风不可长。今日陛下以我们威胁你回都察院,明日就可能得寸进尺。他连刘家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对我们就更不可能重锤打击了。你放心便是。”傅希言说:“想当年,你为了让我当羽林卫卫士,就各种威胁利诱,如今正儿八经的都察院四品官员,你又劝我放弃。叔叔,咱做人就不能表里如一、一如既往、一往情深么?”傅轩没好气地说:“算我多嘴。”“好啦,别生气,主要是我觉得史维良大人给我的这件任务还挺有趣的。”尤其是,当他一步步地扯开线团,一点点接近谜底的时候。他盯了容谅两日。容谅表现得非常普通,整日里斗鸡走狗,无所事事,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常驻镐京的一个戏班。但他并不是去听戏的,而是去见一位相好。那位相好在戏班里并不出众,相貌只是清秀,但一双眼睛弯弯如月牙,不笑的时候也含着几分笑意,看着非常喜庆。不过傅希言关注她,并不是因为她的眼睛,而是因为她的气场。每当她与容谅单独相处时,不管容谅如何为自己壮胆,小姑娘又如何配合,两人的关系看上去都不像是想象中男强女弱,而是翻转过来。小姑娘每次说话,容谅都会认真聆听,及时给予反馈,而当容谅说话时,她表情便很随意,仿佛可有可无的。但在外面面前,两人又会刻意保持着世家老爷与戏班小角儿的分寸。这种人前人后的反差,想叫人不注意都很难。今晚小姑娘有演出,容谅也去捧场,趁两人都不在,傅希言决定当个梁上君子,好好翻一翻小姑娘的东西。不过闯空门,需要人望风。……裴元瑾对着目不转睛贴脸盯自己的傅希言,无奈地放下书卷:“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