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带着数千名俘虏,意气风发地回来。不必细问,只观其神态,便知此战大捷。雁门关上下无不眼笑眉飞,一扫被蒙兀雷霆击打时积攒的苦闷。傅希言没有加入欢庆的队伍。建宏帝让岑报恩带来的消息实在太过惊人,哪怕从听闻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天,他还是没有从震惊这个情绪中挣脱束缚。裴元瑾已托守将借驿站寄信,将幽州战场上的听闻记录下来,送去储仙宫总部,交由景罗定夺。若任飞鹰被杀,阿布尔斯朗背叛的事被证实为真,储仙宫有可能会被牵扯到两国的纷争里来,若说裴元瑾先前对此结果还有几分犹豫,看到岑报恩送来的两张图后,已然烟消云散。他在写信时,不免将幽州使者的话重新回忆,自然想起那句“小心镐京”。字越少,话越简单,越容易引起歧义。小心镐京可以解读为小心提防镐京里的人,也可以解读为小心镐京会发生的事。究竟哪一种,且看且分析。傅希言向岑报恩表达自己答应建宏帝的恳请后,岑报恩便催促上路。一行人很快向守将辞行。守将也知道他们不可能久留雁门关,拿出早早准备好的一面旗帜。傅希言双手接过的时候,以为展开会是“助人为乐”“百姓保护神”之类的锦旗,但不是,这只是一面雁门关的普通军旗。然而,它又不那么普通。“雁门关不忘二位之功,也望二位不忘雁门关之情!”当初若不是他们及时赶到,雁门关或许已经步上了榆林镇的后尘,守将会怕之余,内心更是感激。傅希言抱拳:“矢志不忘。”他大小战斗经历了不少,唯独雁门关是捍卫国土之战,与之前的不太一样,这句话完全出自本心。离别依依,一踏上归途,却是倍道而进。此时的蔚州,在又一日的攻城后,再度陷入了疲倦的沉寂。阿布尔斯朗见完蒙兀王,拒绝了同僚的喝酒邀约,匆匆回到住所。被他留在此处照顾人的军医慌忙起身,对方是北周人,在蒙兀颇受排挤歧视,全赖阿布尔斯朗照应,因此态度十分恭敬。“他今日伤势如何?”军医说:“适才醒了一会儿,烧也退下去了,只要安心休养,便能康复个七八成。”阿布尔斯朗想问剩下的二三成呢,但想到自己奋力射出去的那一箭,面色便阴沉下来,挥挥手,让军医离开。军医行至门口,他突然开口:“万一其他人问起……”军医想了想,试探道:“还在昏迷中。”阿布尔斯朗点点头,待军医才如蒙大赦地离开,他才站在床头,有些郁闷地说:“你醒了,为何还要装睡?”躺在床上的人并没有动静。阿布尔斯朗说:“今日蒙兀攻城,你猜结果如何?”不等对方有所反应,便接下去道,“没有攻下来。不过北周又死了很多人。”躺在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阿布尔斯朗有些高兴:“你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阿布尔斯朗拉了把凳子在他旁边坐下:“我知道你恨我骗你,把你留在蒙兀,但我是蒙兀人,蒙兀王征召,我是一定要应的。不过,我这样做,是得到允许的。”床上人以为他说蒙兀王的允许,不由“呵呵”冷笑。阿布尔斯朗径自往下说:“我曾经犹豫彷徨,不知该如何是好,还因此写信问府君山。若是忠义难两全,应该选择忠还是义?任兄弟,你猜我收到的回信怎么说?”这位“任兄弟”自然是失踪了很久,又被默认死亡的任飞鹰。他虽然被阿布尔斯朗一箭穿胸,但对方手下留情,并没有让他命丧当场,而是将他从阎王门前硬生生地拖了回来。任飞鹰瞪着他。阿布尔斯朗说:“他说,先国后家,先君后臣……此乃人之根本。”任飞鹰震惊:“谁回复的?”阿布尔斯朗直接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他看:“我也不知。”“不知你如何认定是储仙宫回复?”任飞鹰冷笑了一声,但看清楚信上的自己后,脸色僵住了。他虽然是镐京雷部主管事,却常年闭关,述职一向由副管事代劳,因此对总部诸人的笔迹并不熟悉,唯有一人是例外。“赵总管?”赵通衢是雷部总管,任上也算兢兢业业,经常亲笔回复,因此他的字,任飞鹰是认得的。任飞鹰狐疑道:“你寄信给赵总管?”阿布尔斯朗说:“我没有特意寄给谁,甚至没有署名,只是寄去了府君山。”他寄这封信,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并没有想过寄到对方手中,因此人是路上随便找的,钱是随手给的,像这样的情况,这封信很可能不会寄出去,可没想到的是,不但寄出去了,被人看到了,对方还精确地回了信。任飞鹰心中十分怀疑,这事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一封没有抬头,没有落款,随意叫人送出的信,却被对方送了回来……这中间需要多少巧合才能成功?他问:“赵总管认识你的字?”阿布尔斯朗想了想道:“我的字是师父教的,当初赵兄也指点过一二。”那很可能是认得的,但赵通衢认出他的信,便应该想到这封信背后的隐含之意,即便想维持储仙宫不插手朝廷政务的惯例,也该袖手旁观才是,为何看起来更像是……煽风点火呢?任飞鹰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又恢复了冷淡:“你之前虽然忘恩负义,却也算敢作敢当,如今却编出这样的谎言,陷害赵总管,呵,算我看错了人!”阿布尔斯朗想解释,但任飞鹰已经闭上眼睛不想听了。他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叹气道:“你向幽州报信的事引得我王震怒,他已经决定发起夜袭,不惜伤亡。我被调去做前锋,万一明天天亮之后我没回来,你就跟着刚刚那位大夫走吧。”说完,也不管床上的人听没听见,将凳子放回原处,便离开了屋子。人在睁着眼睛熬夜的时候,就会觉得长夜漫漫,等不到天明,若是眼睛一闭,大睡一觉,那就会嫌天亮得太快,总叫人的梦意犹未尽。这一日,澜溪镇的天,将明未明,澜溪镇的人,犹在梦中,在一家酒楼里的贵宾房内,却出现了一个本不该此时此地出现的人。贵宾房的窗户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隙。秦昭站在窗前,看着地安司长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与自己身边的小黄门说话,干脆咳嗽了一声,过了会儿,地安司长便上来了。秦昭登基后,地安司的职责没变,司长的职责也没变,只是掌管的区域变大了,算是变相升职。作为新帝手下极为重用的新贵,地安司长如今可说是走路带风,风光无限。不过在秦昭面前,他还是极为恭敬温顺的。秦昭显然习惯了他的态度,坐在桌前,一边喝茶,一边慢条斯理地问:“此行可顺利?”地安司长道:“纪酬英亲自率领船队在江上巡视,我们的人差点被抓住。陛下,我们今晚还要去吗?”秦昭说:“纪酬英亲自出马,说明他已经开始重视这件事了。该提醒的,我们都已经提醒过了,余下的,就看他们的运气吧。”地安司长犹豫了下,忍不住道:“陛下,这次我们真的不动手吗?”被北周带人追了这么久,每次都演“落荒而逃”,让一向自认无敌的南虞水军上下都憋着一股气。秦昭说:“为何要动手?”地安司长试图进言:“眼下或许是南虞百年一遇的机会。”蒙兀、北地、西陲联手进攻北周,并且邀请南虞一同参与的事,他身为秦昭的亲信,自然是知道的。可他还知道,秦昭并不打算参与。让南虞水军频频过界只是一种左右逢源的障眼法。在蒙兀、北地方面看来,南虞的确有所行动,牵制了北周南境兵力;对北周而言,南虞意在示警。至于对方能否领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秦昭道:“北周一去,直面蒙兀、北地与西陲的便是南虞。我朝内战刚歇,元气大伤,正该休养生息,贸然卷入多国之战,不仅劳民伤财,一个不慎,还会引火**,不如坐山观虎斗,隔岸观火烧。”地安司长不安地问:“可万一北周输了,蒙兀实力大增,下一个要对付的,恐怕就是我们了。”秦昭蹙眉,显然这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北周强盛,与南虞对峙多年,互有胜负,实力不相上下,若蒙兀灭周,那南虞必然会陷入险境。作为老对手,他自然是研究过北周在位的皇帝,这位心机智谋阴狠毒辣样样不缺,蒙兀要啃下这块硬骨头怕是不易。不过他也不会将希望完全寄托在被人身上,心中早有应对:“那就抢在蒙兀站稳脚跟之前,殊死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