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学术氛围与水平,现在的东京帝国大学与欧洲大学根本没法比,应该说相差悬殊。在场这么多人,也并非都是理工科学生,有不少其他专业的,当然更免不了不少来凑热闹的。所以李谕不能讲太深奥的东西,只准备浅浅聊聊天文学与最近热度很高的“分形与混沌”。长冈半太郎做了开场白,虽然李谕名气现在很大,但是下面人听到他来自中国后,只响起了稀疏的掌声,大部分还是来自华人。日本人对中国人的歧视早就开始,而且会一直持续下去,一直到百年之后。按道理中日韩就应该像欧盟一样团结起来,可惜因为历史原因以及美国从中作梗,短时间内基本看不到希望。——关键西方也不会想要看到一个团结起来的东方。李谕没有太在意下面的反应,直接开始讲关于冥王星的观测与计算方法,以及分形理论的开篇。但很快,下面就有人开始悸动。“一个猪尾巴中国人竟然在我们大日本帝国最高学府演讲,就这点成就怎么配?”“支那猪不要再做戏了,下来吧!”“没有比你说的理论更荒谬的!”“不要侮辱我们神圣的演讲台!”长冈半太郎怒斥道:“八嘎!胡说什么!李谕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他是现在科学界最闪耀的明星,你们有什么资格说他?你们又做出什么成果了?”但下面有学生依旧不服:“我根本不相信低劣的支那人可以有这种水平,他们应该都是抽大烟的丑陋样子。”长冈半太郎反驳道:“那么说,堂堂英国皇家学会也会看错?颁发了诺贝尔奖的瑞典皇家科学院会看错?”有个学生说:“西洋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们是二等民族,而支那人是最劣等的。”长冈半太郎气不打一处来:“你是哪个专业的?”学生道:“我是数学系的,怎么,长冈教授要动用权威开除我?我可不怕,到时候我就告诉媒体,东京帝国大学的教授竟然擅自使用权力随意开除学生。”李谕早就猜到会有这种人出来,一点都不意外,他拉住长冈半太郎,对学生说:“水平高低试试就知道,你既然是数学系,就用你那可怜的数学知识来比比吧。”学生不屑一顾:“支那人不配和我比。”李谕笑道:“你就这么害怕?不用担心,你如果好好完成了学业,数学水平应该可以达到给我提鞋的水平。”学生名叫久田贵大,一激之下问道:“你想怎么比?”李谕想了想说:“当然要用高水平的题目,你可听过希尔伯特提出的23个数学问题?”久田贵大说:“我当然听过,以后我是要全部解出来的。”这人口气还真是大,李谕见过吹牛的,没见过这么吹牛的。不过现在日本确实很膨胀。李谕说:“里面有一道关于黎曼猜想的问题,你可明白?”久田贵大想了想:“我当然知道,怎么,你要考我这个?”李谕摇摇头:“既然是比比,当然是共同去求解,也不用证明它,因为太难了。连我都证明不出,你给我提鞋都做不到,当然也不行。所以我们只需要极度精简问题,只需求出几个解便可。”黎曼猜想一百年后还没证明哪,难度根本不是这个时候数学界能解决的。因为张益唐教授的成果,现在黎曼猜想已经成了一个网红问题。另外还有一个很有趣但是又很荒诞的问题也让许多人关注了黎曼猜想,也就是所有自然数之和为-1/12。实际上研究一下就知道,已经离开了黎曼猜想的定义域。说自然数之和为-1/12就像说1/0的结果是无穷。——看似有道理,其实都根本没有意义。黎曼猜想说的就是黎曼构造了一个函数,然后黎曼猜测这个函数所有的非平凡零点都在复平面里0.5i这条直线上。或者说非平凡零点的实部都是1/2。再多说一句,黎曼函数里含有一个正弦函数,众所周知,正弦函数有周期性。所以只要让正弦函数取周期性结果就可以为零,然后得出无数个解,也就是所谓的“平凡零点”。这压根没有难度,所以黎曼猜想里才会强调“非平凡”零点。不过黎曼当初虽然给出了猜想,但是他本人压根没有去求出任何一个解……可能大神就是不一样,已经看穿一切,不用求一个解都能发现所有解的规律。实际上黎曼函数的非平凡零点解起来确实蛮麻烦的。黎曼猜想是1859年左右提出,一直到1903年初,也没有人解出来一个解哪。要知道黎曼函数的非平凡零点可是无穷多个!可想而知这个问题的难度了。要不希尔伯特也不会说:如果150年后我复活,首先就会问别人黎曼猜想有没有被证明。久田贵大凝神想了一会:“只是求出函数的解?”李谕点点头:“这可比证明猜想简单多了,况且你刚才口气那么大,似乎连整个西欧科学界都不放在眼里,这点问题不会害怕吧?”久田贵大说:“好,我就和你比比。”李谕说:“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能解出来一个,就算你赢;为了公平,你解出来一个,我就要解出来10个才算赢,如何?毕竟我觉得你确实数学比我差太多了。”久田贵大冷笑道:“不知好歹的支那人,我就用智商来碾压你!让你们知道该不该被统治!”李谕如同看一个军国主义愤青,压根不生气,讥笑道:“如果你输了,就要当着全校之面向所有中国人道歉。”“道歉?我凭什么向支那人道歉?开玩笑!”久田贵大仍旧挺嚣张。李谕摊摊手,看你嚣张到几时。长冈半太郎非常愧疚:“没想到请你来,却成了这个样子,简直给我东京帝国大学蒙羞。”李谕说:“不是教授的错。”小川正孝也叹道:“学校里竟然也有这种危险的思想,的确该引起重视。先生可以去我东北大学看看,应该不会如此偏激。”现在大学的入学条件没有后续那么严苛,日本的大学情况大差不差,东京只能说是碰撞最激烈的地区。散场后,章太炎大骂着找到李谕:“这帮臭马鹿!整天只知道看人下菜碟,根本不管人的真才实学,李谕兄弟,我看过你的报道,你是这个。”李谕看着章太炎竖起的大拇指,笑道:“多谢太炎先生。”章太炎讶道:“你认识我?”李谕说:“那当然,太炎先生的大名可是响得很。”“我那点名声算不上什么,不过是在自己人面前用老祖宗的学问闯出一点名堂,实际上有个屁用!我算是看明白了,真要干赢这帮马鹿还有洋人,只有民主与科学。”好嘛,不愧是章太炎,看问题总能比别人提前个几十年,五四运动的口号都提前喊出来了。李谕笑道:“这岂不正好,太炎先生也并没有只是做个学问家,我看我们正好是走在了这两条路上。”章太炎哈哈大笑:“你竟然也不避讳。”李谕说:“难道还有别人听见。”章太炎说:“有点意思!来吧,正好略备薄酒与小兄弟喝一杯,你可是我见过第一个懂西洋科学的中国人,必须结识一番!你可不能不给我面子哦!”章太炎出了名的学问大的同时脾气更大,谁都敢骂,李谕说:“恭敬不如从命。”章太炎笑道:“这还差不多,你要是不恭敬,我也得架着你去。”两人进了一家酒馆,章太炎非常娴熟地正坐桌前,就是那种跪坐。李谕可没接受过这种训练,别别扭扭正坐在了对面。章太炎说:“我也不想这样,不过我发现日本人对咱们古时候的文化简直痴迷到令人发指,吃个酒都要正坐。还有茶叶,我的天,他们的茶道竟然是宋时的抹茶,压根不喝盖碗茶。”李谕大体也知道这些:“老虎学会了本事,就要背叛师傅了。”“不然,”章太炎毕竟是国学大师中的大师,“我研究过日本人的儒学之道,只能说他们学了皮毛,根本没有学到精髓。咱们的儒道讲究的是仁义,而他们的儒道竟然只用忠诚。”李谕点点头:“太炎先生所言极是,如此发展下去,多年后会很危险。”“我也有这个隐忧,但可惜朝廷根本看不明白,”章太炎端起清酒壶,给李谕也倒上酒,“尝尝日本的清酒,没有多少力气,但是也没有别的好酒。”李谕喝了一口清酒,问道:“太炎先生今天怎么也来东京帝国大学了?”章太炎首先啐了一口:“还‘帝国’大学,日本人真是异想天开。”然后说:“我是从别人那听说的,但我哪懂什么科学,可他们都说讲演的是名震西洋的科学方面大学问家李谕,我一听你的名字立马过来了。据说那位自称‘洞悉宇宙真理’的康先生也对日本国内的弟子如梁启超、麦梦华说,‘李谕此人已小有所成,可以听之’。”李谕笑道:“没想到大家伙这么关注我。”“那可不,”章太炎说,“康先生好像还想收你为徒哪。”李谕一口清酒差点喷出来,使劲咳嗽了几下。章太炎抿嘴说:“怎么,受不起吗?”“受不起,受不起!”李谕擦擦嘴,“我还是自己清闲。”“你不用这么客气,要我就直接骂他康有为了,有什么资格当李谕的老师?”章太炎出了名的能骂人,早就和康有为撕破脸。旋即又说:“不过跟着他倒是能享享福,他现在实在是有钱得很。”李谕说:“在外的华侨更加辛苦,都是血汗钱,这钱给我的话,我是不会心安理得拿去花的。”“哦?”章太炎顺着问道,“说到康先生,冒昧问一句,先生觉得我所在的革命派与康梁的保皇派哪方才是正确的?”现在梁启超还没有彻底和康有为决裂。不过康有为早就到处周游世界敛财去了,只留下战斗力最强的梁启超在日本国办《新民丛报》。不过梁启超到日本后读了不少西学原著,已经发现跟以前康有为师傅说给他的好像不是很一样……但总归目前他还没有完全独立出去。所以现在改良派全靠梁启超自己撑着,以一人之力与中山先生、章太炎、陈天华、胡汉民、汪兆铭等一众革命派天团正面对线。李谕抿了一口酒,直接说:“乾坤不变,世事难为。”章太炎哈哈大笑,“说得好!为了这句话,我也要敬小先生一杯酒。”两人一饮而尽,章太炎说:“康有为逆势而为,殊不知清廷早就无药可救,也不想想,那帮八旗子弟怎么可能任由他们改良?”李谕说:“太炎先生所言极是,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少数统治多数,又不认可多数与自己为一体。这样的统治方式太危险。只能是汉人重新掌权,否则清廷依旧是防汉胜于防外,如此只能束手束脚,一事无成。”章太炎眼光大亮:“想不到先生看待问题如此通透,越发让我刮目相看!”李谕心想,这都是一百年后历史书上最普通的理论了,自己当然知道。而且类似的少数统治多数的悲剧李谕见过太多了,要么彻底毁灭,要么走入畸形。毁灭最惨的当然就是卢旺达的胡图族与图西族的惨烈内斗;而最典型的畸形当然就是被少数人统治了几千年的印度,为了保有统治地位,沿用了几千年种姓制度,一直到二十一世纪还无法根除,深度制约了社会发展。当然,现在的清廷在李谕眼中已经非常畸形,清廷能统治这么久简直是个无法理解的奇迹。正确的做法只能是政治协商、和平共处,也就是李谕所在的时代的样子。如果是让一个少数族群完全掌权,绝对是会越来越糟。章太炎又说:“不若先生也加入我们的革命派吧!”李谕摇了摇头:“我想做的是科研之路,没有多余精力。况且我们不是已经分好工了,民主与科学,一人走一条路。”“说的是,咱们不能一条腿走路。”章太炎是个明白人,立刻通透,然后说,“你何不剪掉那些烦恼丝,你看我,多么清爽,简直是重新抬起头颅。”章太炎1900年就剪掉了辫子,轰动一时。其实最多再过一年,也就是1904年开始,许多留学生都剪掉了辫子,在载振等皇族高层出洋考察后也发现留辫子非常不雅,于是基本默认了此事。到了1905年清廷再次派五大臣出洋时,随行的四十多人中,已经有一半是剪掉辫子了。所以李谕才并不是很着急,“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剪掉它,不过要想让所有中国人剪掉辫子,还需要很长的路要走。”章太炎再端酒杯:“先生眼光竟如此博大,我们要做的就是去掉所有中国人的辫子!”李谕也端起酒杯:“那我努力去掉中国人心中的辫子。”章太炎立马听出了李谕所指,说道:“你要做的可比我要做的难多了。”是啊,真的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