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把自己关在院子,翻来覆去地衡量了好几日。从张家回来后,他立刻让心腹去账房查看,暗地里又花银子各处去打探。他发现,张老太爷说的话都是真的。贾家,如今就是一个表面光鲜的空架子,入得远远比出的要多,全靠着老本支持着。府中还有近千余的奴才和族人依仗着他们过活,趴着他们身上吸血,可偏偏为了维持体面,还不能打发了,不然就是把那衰败都显现出来了。这种情形下,就算皇上不问罪,贾家又能支撑多少年呢,不过是慢慢地落魄下去罢了!啧啧,祖父祖母留下还债的银子,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补贴用光了,日后朝廷追讨起来,能拿什么补上?贾赦拿着算盘仔仔细细地扒拉了好几遍,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要变卖家产补这窟窿,那荣国府能留下的产业就不多了!但作为袭爵的家主,他还要应付救济族人,养活几辈子都在贾家的下人,这责任他推卸不了,否则怎么能在勋贵圈子里立足?这太不划算了!算算自己多年积累下来的财货和古玩,贾赦琢磨着,那还不如干脆带走了自己的私房,再敲上老太太一笔,就这么抽身走人吧!张老太爷说的那些话,真的挺吓人的。琏儿和张氏也是狠人,到那一天,怕真的会远远离开京城,装聋作哑,隔个一年半载地才来探问。到时,只怕他命都不在了,坐监、流放,他哪里能受得了这种苦?赦大老爷咬牙做出了决定,行动起来还是挺快的。他当即命身边的通房丫鬟和婆子们开始仔细打点起细软古董,衣物行李,屋中那套黄花梨的好家具也不能落下。一时间,他的院子里的下人们忙得热火朝天,喧哗不止,史夫人都被惊动了,派人来询问。贾赦见状索性直接去与母亲见面摊牌了。“老太太,我同意把这爵位让给贾政一房。”贾赦开门见山就宣布道。史夫人闻言顿时心中一喜,老大还是服软了,这事就可以平息,家中就安宁下来了。从内心里讲,她其实也更愿意让政儿得到这爵位的。她慈祥地看着贾赦,觉着老大通情达理,是有些委屈了他,但想想贾琏素来与贾家不亲近,自己日后也能博个前程,那还不如让堂兄弟受惠呢。都是一家人啊,也不用计较得太多了吧?她正准备温言安慰贾赦几句,没了这爵位,他还是府上的大老爷,一切都不变嘛,再赏赐几件好东西给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到贾赦声音很坚定地道:“老太太,既然我把爵位都让给了贾政了,那我总也该得到补偿吧?”“是这个理儿,老大,你要什么?”史夫人慈祥地道。“我要出继!”“什么?”史夫人被这话震得呆滞在当场,声音都变调了:“出继?你要出继给谁?”“父亲有位早夭的嫡亲弟弟,就是我的小叔叔,我准备把自己过继给他为儿子。反正我也没有爵位了,给谁做儿子都是一样的。老太太,我们一起上折子吧,就是父亲托梦给我们,可怜自己弟弟身后寂寥,无人祭祀香火,且我与小叔叔是前世父子的缘分,只有我过继过去,小叔父才能顺利转世轮回。”贾赦细细地讲解道:“法理不外乎人情,贾家人如此重情重义,可不让人感动吗,朝廷也必会鼓励这样的忠孝之举。”“我绝不会答应的”史夫人越听越怒,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就为了不肯让出爵位,你竟然连娘老子也不认了?你这个不孝子!”“这么说,老太太是不准备逼着我让出爵位了,那行啊,这出继的事我就不提了。”贾赦紧跟着说道。“这”史夫人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不敢接话,她只是和缓了一下,准备再好好地与贾赦说一说,此时她委实也有些心虚。“老大,我会劝一劝珠儿媳妇的,不许她再提起此事,一家人和好如初,你看这样可行?”史夫人想了想,还是先把贾赦安抚下来吧,看来他是真的怒了。“好啊,这样也行!”贾赦点头道:“但既然撕破了脸,我也不能与二房再在一个屋檐下了,让他们搬出去吧。父亲已经去了那么多年,我和贾政也该分家了!”“你要赶你弟弟走?”史夫人怎么肯答应,厉声道:“你的忠孝仁义,手足之情哪里去了?老太太我还活着呢,你就这样苛待你弟弟?但凡我在一天,政儿就在荣国府里安稳住着。他要在我膝下尽孝,谁也赶不了他!”“老太太,”贾赦闻言也心一横,冷下脸来:“荣国府是我袭爵,那名义上的主人就是我吧?老太太我自然要孝敬,但‘从四德’中可有一样叫:夫死从子!再说了,就算他是为了尽孝,好,我让他住进了荣禧堂,他们一家人都在我的府上吃喝开销,我这还叫不念情义?但弟媳妇、侄儿媳妇在大伯家里管家掌权的,可有这个道理?侄儿媳妇不感恩也罢了,还敢陷害大伯父!老太太宽仁大量,我可不会再纵容下去!”“难道你没有放印子钱,还敢这样虚张声势的!”史夫人责问道:“你莫非是想被问罪不成?”她感觉到贾赦今日与往常大相庭径,不禁软了口气,琢磨着避开这个话题,先应付过去,等他鼓起的那一股气消下去再做计较。“我宁愿主动去自首,无意为之,数额不大,朝廷总会从宽处置的!”贾赦也看出了史夫人的心意,既然决意要离开了,他也硬气了起来:“也不能让狠毒狡诈的王家女子鸠占鹊巢!要不然,我把这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出来让阖京城的人来评评理,看看是谁的错处多!我要问罪,那王熙凤也是逃不了的!”说罢,起身作势就要离开。“老大,你要逼死我吗!”史夫人悲声呼喊道:“我去训斥珠儿媳妇,让她给你赔礼谢罪,这事千万不能外传,不然你们都两败俱伤,贾家也要名声扫地了!”“那就让珠儿休弃了这毒妇吧,那此事便可了结!不然,我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觉都睡不安稳!”贾赦道。“不行!”史夫人立刻断然拒绝道:“她是王家的女儿,贾家和王家是老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说,她是珠儿的媳妇,还是兰儿的娘,你不能做得这么绝,否则珠儿和兰儿怎么做人!”“老太太一片慈爱之心,怎么就不分些给我和琏儿?”贾赦盯着史夫人冷冷一笑:“我已经决定了,一定要把自己出继!老太太也不用再劝,若是不同意,我即刻去上都察院衙门去告状,凭着这爵位不要了,哪怕再受些责罚,也要让王熙凤罪有应得!”“赦儿,赦儿!”史夫人大惊四色,站起来在身后大声叫着贾赦。贾赦难得的如此扬眉吐气,觉着心中畅意,扭头回答道:“对了,老太太,我过继出去,我多年积攒下的那些私房,还有祖父祖母留给我的财物,可是要带着一起走的。还有,当年分家,我那小叔没有分到财产,他的那一份也该由我继承,老太太和政弟别忘了也要分出来给我的!”“你”史夫人不意贾赦竟然敢在她面前如此猖狂,气得说不出话来,只看着那逆子施施然地转身离开了。贾政听说了此事,自然是去苦劝大哥不能忤逆母亲,保证要阻止住王熙凤,给大哥赔罪等。无奈,此时贾赦已是油盐不进,对着他冷嘲热讽,自顾自地忙忙碌碌收拾着东西。贾珍见贾赦动了真格儿的,也亲自来劝,贾赦仍然不为所动。这贾赦想过继,但朝廷便能答应么?贾家人开始还不信,没几日却听说,贾赦自己独自上了一份折子后,平素里专会挑剔武勋的文臣们,居然无人痛斥其行事荒唐,朝廷的封爵岂能轻易更改的,这些人忽然都变了性子,更有不少人还赞扬贾赦仁厚孝顺,朝廷因成全他的一片诚心。这后面,可见张家人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史夫人心中也慌乱起来,她准备进宫去甄贵太妃哭诉求援,谁知,宫中却驳回了她的求见要求。因为,贾家女眷还被命令在家中反省呢,什么时候反省结束,等着诏令吧。再说了,甄贵太妃现在可没心思召见你,太上皇近来身体欠安,甄贵太妃伺候病榻之前,尽妾妃之责呢。史夫人闻言,只得偃旗息鼓,待到想找贾赦以情动之,却发现贾赦已经在京城里置办下了一座宅子,已经不住在荣国府了,丫鬟叫不到人。这样乱哄哄地耽搁了一段时日,荣国府就接到了嘉仁帝的旨意,圣旨上称赞了贾赦和史夫人一番后,便表示同意了贾赦出继的奏请,改换为贾政承袭贾代善的爵位。贾赦自此便是贾代善的侄儿,着其择日搬离荣国府,家产的分割由贾家自行处理,钦此。史夫人眼前一黑,脑子里乱糟糟的,却只能强颜欢笑地叩头谢恩。等到宣旨的内监走后,她身体一软,脱力地在坐在罗汉椅上,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悲恨。贾赦,自此再不是她儿子了,日后再见面,他只会给她施个礼,称呼她为‘大伯母’了。想到自贾代善去后,贾家每况愈下,如今,连儿子也要弃她而去,史夫人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