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毫不同情这对母子。早知今日,悔不当初?这点弃车保帅的小把戏,他都能看出来,何况石公!讲学结束时,天色已晚。姜满囤对这一举将金裕母子打落深渊的恩人感激不已,殷殷挽留,石筠有意再同姜家人相处些时候,也不推辞。是日晚间,便在姜家歇下。费氏还不知道金家的事情,刚做了豆腐脑出来,正准备送过去,就见家里边其余人带着石先生欢天喜地的回来了。儿子姜宁悄悄告诉她:“阿娘,金家那个瘪犊子的功名,被石先生给销了,他不是举人了!”费氏差点原地跳起来三尺高!再看石筠时,两只眼睛都在发光。石先生,你是我的神!!!她赶紧跑到厨房,把家里边小心收着的芝麻取出来捣碎,又从橱子里边取了先前元娘买回来的糖块出来。这么金贵的东西,她跟丈夫是舍不得吃的,姜宁也不吃,只叫两个小娘子生病的时候拿来甜甜嘴。只是这会儿家里来了贵客,费氏再将这些糖块取出来,就觉得不太体面了。黑乎乎的,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儿,怎么好意思往外拿呢。她悄悄叫了儿子过来:“你去族长家走一趟,问有没有好一些的糖,去借一些来。”姜宁利落的应了。费氏擦了擦手,把那包没吃完的糖仔细收起来,又去院子里掐了一把小葱、一把香菜,到厨房去切碎了。不多时姜宁回来:“糖借到了,还多给了一小把花椒。”费氏记了族长家的人情,收拾妥当之后,用托盘送了豆腐脑过去,笑容满面的同石筠介绍:“往常她们姐妹俩去柳市卖豆腐脑,因着便宜,便只加些常见的调料,吃一个原汁原味儿,丽娘说了,正经的有好几种,甜的咸的辣的,也不知道您二位喜欢什么样的,我就都准备了一些……”石筠毫不犹豫的抓了茱萸跟酱豆进去,再撒一点小葱香菜:“谁会喜欢吃甜豆腐脑!”身为甜党的姜丽娘被刺痛了。欲言又止……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是忍忍吧!这东西她早不知吃过多少次了,并不觉得新鲜,此时浑然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倒是石筠与牵驴老仆是第一次尝到,都颇觉可口:“好新奇的东西,又嫩又软。可以叫你师娘尝尝——她上了年纪,牙齿不太好。”石筠问:“这是你鼓捣出来的东西?”姜丽娘点点头:“是呀。”石筠又问她:“怎么做出来的?”姜丽娘不觉得堂堂三公会跟自己抢着上街买豆腐脑,遂一五一十的说了。石筠看她的眼神不由得更添些诧异:“倒真是个能思能做的人。”他捏着筷子,神色思忖,许久之后,终于同姜满囤与费氏道:“我既然将她收为弟子,必然是要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的,如此继续居住在西堡村,往来实在麻烦,不如就叫她往我府上去专心求学,你们觉得怎么样呢?”姜满囤是个老实人,闻言高兴的说不出话来。费氏虽欣喜,却还有些理智:“是不是太麻烦您了呢?只怕会搅扰到您。”“没关系,”石筠道:“我府上还有几个弟子在,倒可以叫他们认识认识,丽娘去了,也可以与师母作伴。”费氏这才千恩万谢的应了:“劳您费心了。”又说:“她要是淘气,不听老师的训,您不用在乎我们的想法,该打就打,该骂就骂——”石筠摇头失笑:“贤才难道是打骂出来的吗?”姜丽娘自己反倒有些迟疑。她在家可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而是当成整劳动力用的,她走了,元娘怎么办?“不行,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没事的,你只管放心去。”元娘欢喜于她的前程,当下柔声劝慰:“天渐渐的热了,这豆腐脑的生意,本来也做不了多久,我跟七叔家婶子说了,去她家里帮忙做绣活儿,也有的忙。”石筠见她说的真心实意,不由得暗自点头,故作迟疑的想了想,便大方道:“一只羊也是赶,三只羊也是放,既然如此,你们兄妹三个便一道跟我进京吧!”一语落地,姜宁也好,元娘也好,全都傻了。倒是姜丽娘,对此隐隐有一些猜测。姜满囤与费氏的心思,已经不是感激所能形容了,而是诚惶诚恐:“这怎么行呢?凭空过去三张嘴,我们的脸皮多厚啊!叫人一瞧,就是乡下穷鬼上门打秋风呢,既麻烦您,也叫丽娘难堪,不行,不行!”石筠便板起脸来:“我说出口的话,哪有收回的道理?难道你们要叫我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吗?”姜满囤还在怔楞,费氏已经跪下身去向他叩头,流着眼泪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激您才好了!”姜满囤也赶忙跪了下去,真挚的向他道谢。石筠将他们搀扶起来:“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不必如此。”姜丽娘是他相中的关门弟子,他必然要好生教导的。而姜元娘是天子钟情的国母人选,虽然秉性已经足够朴实忠厚,但多学习诗书礼仪,总是没有坏处的。来日倘若天子立后,曾经为他弟子,也算是有些说法。而姜宁就更不必说了——作为皇后母族唯一的男嗣,他力所能及之下好生教导,之于姜宁是好事,之于天下也是好事。皆大欢喜罢了。两方将话说定,元娘与姜宁免不得要向石筠郑重称谢,当日晚间,石筠便在姜家住下,而姜家人却是几近一夜无眠。费氏忙着收拾行李,越收拾越觉得心酸,就这几件缝了又补的衣裳,带出去到了石公府上,别人嘴上不说,也要笑话孩子们的呀!再则,三张嘴到了老师家里,不说束脩,难道还要老师家里操持饭食吗?可家里边……费氏抬手要擦眼泪,但是不知怎么,眼泪却是越擦越多。姜满囤沉默半天,说:“我,我再去族长家里一趟吧。”费氏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答应了。姜家族长这时候还没睡下,听说石公要将姜家的三个孩子一并带走,喜形于色:“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元娘跟丽娘毕竟是女孩,大郎却是男丁,有石公教导,得了前程,来日才能给两个妹妹撑腰!”马上差遣人去取了三十两银子过来,又对姜满囤道:“我听说书人讲过奇货可居的故事,现在你们家的三个孩子,对于我们姜家来说,就是奇货啊!满囤,别觉得上门来丢脸,自家人拿点钱,不算什么的,也别想着省吃俭用还账,这是族里给他们兄妹三个的,不用还。”姜满囤流着眼泪给族长磕头:“叔公,大恩不言谢了!”族长叫他起来,又说:“以后再有什么事,别不敢开口,日子还长呢,说不定以后我们倒得指望三个孩子,是不是?别哭了,一把年纪的人,也不嫌害臊,回家去吧。”姜满囤感激不已的走了。费氏将那三十两银子分成三份,叫了兄妹三个过去,同他们说明钱的来源:“这是别人的恩情,以后要有所报答,知道吗?”三个人都点头。费氏就一人十两分了下去:“该省的省,该花的花,爹娘没出息,只能做成这样了,你们收着,也别嫌弃家穷。”说完,又忍不住哭了。元娘跟丽娘也哭了,姜宁也是两眼通红。最后三个小辈一起给姜满囤跟费氏磕头,算是辞别。……第二天天刚亮,费氏便起床烧饭,叫他们吃了,便催着上路:“再晚一点,天也该热了。”三人遂郑重辞别姜满囤夫妇,各自背着一只包袱,踏上了入京之路。姜宁是去过长安的,元娘更是几乎每日都要去柳市一遭,但为谋生计亦或者访友办事而去,跟投奔师长久居,毕竟是两回事。虽然西堡村就在身后,但离愁仍旧笼罩着两个年轻人。唯有姜丽娘不觉得愁苦。她曾经乘坐轮渡横跨太平洋,也曾经一日之内飞跃两大洲,离愁之于她,本来就是接近于无的东西。她开始盘算着怎么叫自己兄妹三人在石家过得好一点,要是老师的指点能叫哥哥开窍的话,那就更好了!姜丽娘快走几步,绕到那头老驴旁边,问石筠:“老师,府里的师兄们,都是什么样的呢?”石筠道:“他们在帮我整理经年的文集,兼修国史,脾性都很不错。”姜丽娘“噢”了一声,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待会儿进了长安,我们要不要去换身衣服啊?就这么灰扑扑的过去,会不会给您丢脸?”石筠道:“觉得同门师弟师妹穿着简陋丢脸的人,不配被我收为弟子。”姜丽娘放心了。靠着两条腿一路走到长安,东绕西绕,来到石家门前。姜家兄妹三人瞬间被震撼到了。连姜丽娘也不例外。那连绵数里的府墙、巍峨庄重的大门,那华美的门当、还有精雕细琢的栓马柱……这跟看电视,亦或者电影不一样。影视剧里出现的建筑物,就单纯只是建筑物罢了,但在这个时代,建筑物本身,就是权力的投射!姜丽娘的出生点在西堡村,升级路在柳市,遇见石筠之前,她见过最有威势的人就是乡绅家的管家——夺走她的独门配方,甚至连乡绅本人都不需要出面,一个办杂务的管家便足够了。而石筠所居住的这片区域,乃是长安勋贵高官云集之处,她别说是到这儿,连到这条街来瞄几眼的想法都没有过。老老实实在贫民区柳市卖豆腐脑,都会隔三差五的被衙役吃霸王餐,敲上几十个大钱,她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豆腐脑姑娘,敢到这边儿来东张西望?犯了什么忌讳被打死了,家里人都不知道去哪儿收尸!跟着石筠一路从正门进去,绕过一个门,再进一个门,经过长廊,再进一个门,就在姜家兄妹三个晕头转向的时候,他们总算是到地方了。姜丽娘眼见着正房里边走出来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面容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候的端丽风采,见了他们,神色微怔。石筠已经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夫人,你们的师母,姓何。”又跟妻子介绍:“我的弟子,以后就在家里住下了。”三人赶忙行礼。何夫人有些诧异:“你居然又收弟子了?”又和蔼道:“好孩子,不必客气,就跟在自己家一样。”石筠摘下头顶的帽子,往正房去喝茶。何夫人则带着兄妹三人前去安置:“你们老师还有几个弟子住在前院,大郎便与他们同住吧,丽娘跟元娘么,我家女孩早就嫁出去了,屋舍空置,不妨到那儿去住,姐妹俩也做个伴儿。”姜丽娘赶忙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您为我们姐妹俩安排一间客房就好了。”怎么能住人家女儿的房间呢,女儿嫁出去了也不成啊!何夫人温柔的笑:“没关系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收女弟子呢,可见是很看重你们俩的。”又说:“那院落一直都空置着,我家女儿膝下孩子数个,孙辈儿都有了,即便回家,也不住那儿的,挤不下了。”姜家姐妹这才从命。何夫人亲自领着她们过去,又遣了四个使女过去服侍:“府里边的事情有不懂的,都问她们,想吃些什么、用些什么,也只管叫她们去取,遇上什么搞不明白的事情,便叫她们来找我……”姐妹俩听得惶恐不已,连声道:“您太客气了,我们这样的身份,怎么敢呼奴使婢?”何夫人笑道:“你们既叫我一声师母,便只管听我调遣。”又说:“你们先在这儿修整些时候,隅中时候叫她们领着往前厅去用饭,届时也好介绍你们与诸位师兄认识。”姜丽娘与元娘恭敬领命。何夫人冲她们微微一笑,离开了此处。跟随在她身边的张妈妈低声问:“要不要帮两位小娘子置办几身衣裳?表姑娘先前做了许多,都没上身,略微裁减一下,都还得用。”何夫人道:“只是衣着简朴罢了,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吗?如若她们刚到府上,便送去丝绸衣裳,这才是真的轻慢失礼吧。”张妈妈听得颔首:“夫人考虑的很是。”如是到了既定的时候,使女们便带着姜家姐妹俩往前厅去用饭,摆铃兰桌,石筠夫妇坐在上首,两侧是石筠弟子。石筠一一同姜家兄妹介绍:“这是你们沈括沈师兄,这是郑规郑师兄,这是孙三桥孙师兄,慕雪渔慕师兄……”如石筠所说,他果然多年不曾收徒,在此的几个弟子,俱都是人到中年。姜家兄妹们忙一一见礼。师兄们客气又不失亲热,并没有人因为姜家人的衣着和出身而显露异色,姜丽娘暗松口气。她实在担忧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还要面对同门倾轧。又想到石筠先前所说——觉得同门师弟师妹穿着简陋丢脸的人,不配被我收为弟子。那时候她半信半疑,如今见了,才算心服口服。姜丽娘以为石筠会为此面露骄傲,下意识去看石筠,却见这位老师面不改色,正跟何夫人说话,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边。他是真的认定自己的弟子之中不会有因师弟师妹穿着而心生轻蔑之人,也不觉得需要为此感到骄傲。姜丽娘心里陡然冒出些许感悟来,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名士风度!……海内名士石筠往西堡村讲学的事情,瞬间轰动了附近十里八乡,当天晚上,不知有多少人就着这八卦下饭,临睡觉之前还在嘀咕:“这好事儿怎么偏叫姜家人碰上了呢……”还有人跟自家婆娘说:“怎么收了个女弟子啊!”“女弟子怎么了,”他婆娘说:“本朝高祖皇帝还封过女人为侯呢,怎么,石公便收不得女弟子了?”“嗐,我也就是随口一说,石公的事儿,我哪儿管得着啊!”再看向金家所在的方向,脸上的嘲讽意味便浓郁起来:“咱们今晚上还能说说笑笑,那边儿那娘俩,只怕熬到明晚都合不上眼!”他婆娘从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一声:“活该,这就是他们娘俩的报应!过了河就拆桥,什么玩意儿啊!”之前出了金家退婚的事情,西堡村里好些人都跟着怄气,只是忌惮金裕得了举人功名,敢怒而不敢言罢了,现在看人倒霉,此前压抑着的鄙夷与不屑终于能够堂堂正正的表达出来了。他婆娘还笑:“等着吧,赶明天他四婶子准保往满囤家里去!先前金家娘俩退了婚,满村子的人都疏远了他们,就她上赶着贴人家的冷屁股,结果呢?人家当了举人老爷,谁还稀得理她啊,见都不见就给撵了,我听说都臊得慌,她还腆着脸说举人老爷要闭门读书,不好打扰,哈哈,我真想知道明天她怎么说!”夫妻俩说笑着睡下,村子里各家各户的灯火也逐渐熄了,白日里的沸腾杂声消弭无踪,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只有金家母子相对垂泪,仓皇无言。邹氏一双眼睛红肿的像是烂桃儿,哭得太多太久,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只呆坐在灯前,恍若失魂。金裕也好不了多少。只是半日时间罢了,从前那种意气风发的风仪便彻底远离了他,取而代之的是颓丧与绝望。完了。一切都完了。举人功名没了,又被石筠亲口点评为不孝不义之徒,他这辈子都别想入仕了。等明天书院知道消息,只怕马上就要把他逐出师门。不能考功名,不能入仕为官,叫他做什么?像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村夫一样下地劳碌,地里刨食吗?不!他金裕堂堂举人,怎么能沦落到那等境地?!还有西堡村……他到底不是傻子,知道自己从前退婚西堡村大姓姜家的女孩深深得罪了姜家人,可那时候他有举人功名倚仗,自然不怕,但是现在——没了功名身份,里正多得是办法拿捏他!金裕想到此处,心头的不安便如同浪潮翻涌,看了眼旁边宛如木偶的母亲,他颤声道:“娘,我们还是搬走吧……”邹氏木然的转过头去,双目无神,语调宛如游丝:“我们能搬到哪儿去呢?搬家不要钱吗?”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初金裕中了举人,有多少人主动上门送礼,今天就有多少人上门做客,话也简单:“从前借的那笔银子,您手头宽裕的话,赶紧给还上?”金裕当然不想还,进了嘴里的肥肉,哪里能再吐出去?可是随随便便就能送钱投资的人,当然不会是乡间农夫,起码也是条地头蛇,金裕没了功名,他们有一千种办法叫他把吃下去的吐出来!趁早还上,这事儿就算结束了,要是想跟他们耍横的,他们比你更横!金家孤儿寡母,又跟西堡村人不睦,当然不敢迟疑,老老实实的把吃进去的吐出来,眼见着刚富裕起来的家庭马上破产……至于搬走,又能往哪儿搬?他们的名籍都在西堡村,想要走,必得经过里正——可里正哪里是这么容易松口的?至于老家……要不是在老家混不下去了,谁会想背井离乡!当年金裕的爹病重,看病要把家底都耗空了,人也没救过来,以后留下孤儿寡母怎么办?金家人就想了个损法子——让金父去借钱。亲朋好友,同村故旧,没有写借条这个事儿,尤其金父还算是个读书人,谁能想到他会赖账呢?没过多久金父死了,被他借钱的人傻眼了,上门一看家徒四壁,只留下母子俩哭得跟泪人似的,怎么张得开嘴要钱?算了算了,自认倒霉吧!只是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一个两个也就罢了,金父借了那么多人,债主们之间也不乏彼此熟悉的,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说起来,可不就回过味儿来了吗。能被金父骗的,只能是信得过他的人,如是一来,金家人的名声也就彻底臭了,邹氏母子去给金父上坟,就发现有人把金父的坟墓当成公共厕所用了……邹氏且气且恼,心知已经将人得罪死了,即便再把钱还回去,也落不到什么好儿,索性厚着脸皮忍了,到里正那儿一哭二闹三上吊,搞了母子俩的名籍出来,远走他乡将户口落到了西堡村这儿。他们这一走也就是十几年,当年的债主肯定没死光,再这么灰溜溜的搬回去?唾沫星子也能把他们淹死!走,无处可去;留,风雨加身。金裕母子俩进退两难,一夜无眠。就这么枯坐了一宿,到第二天,便有人来叫金裕,硬邦邦的丢下一句:“里正找你说话!”就走了。金裕惴惴不安的去了,就见里正和气的坐在椅子上抽旱烟,见到他就笑:“小金来了?”这会儿也不叫举人老爷了。金裕脸皮一抽,又不敢作色,头往下一低,客气的叫了声:“张老。”张里正就说:“小金,可不是我难为你啊,只是你如今没了举人功名,名籍又在西堡村,按制每家抽一个男丁服役,你们家也只有你一个,你说该怎么办啊?”金裕不由得将拳头在衣袖中捏紧了。服役……从前这种琐事,都是姜家帮他打理的,要么出钱赎买,要么姜家父子代劳,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哪里做得了粗活?真要是去了,备不住性命也得丢在那儿!金裕低着头,没说话。里正也没指望他说话,自顾自道:“那我就把你报上去了啊,回去让你娘帮着准备点干粮,过几天就出发吧。”金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里正家。只知道恢复意识之后,听见有人在议论:“听说姜家兄妹三个,都跟石公走了?”“是啊,真是好福气!”“那可是石公啊!”姜家兄妹三个,都被石公收为弟子了?连那个蠢笨无用的姜宁,都成了石公的弟子?凭什么?!妒火毫不留情的灼烧着金裕的五脏六腑,他被刺痛了。周围人发现了他,嘲弄与讥讽的目光瞬间将金裕包围,他几乎是狂奔着回到家中,狼狈的关上了门。邹氏被儿子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里正都说什么了?”金裕这才想起自己要去服役的噩耗,一时之间,只觉天地之大,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娘,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金裕死死的咬住嘴唇,力气之大,甚至咬出了血。他恶狠狠的说:“没有了功名,我们母子俩就是路边的野狗,任谁都能来踢一脚,我们不能就这么认输!”邹氏耗费多年心血,才将儿子栽培出来,如今儿子前程一朝被毁,她更是不甘,闻言先是意动,继而黯然:“那可是石公啊。”金裕发狠道:“这天下也不是石公说了算的!”他一把抓住邹氏的手臂,语气咬得很死,像是在给邹氏鼓劲,更像是在给他自己鼓劲:“我在书院的时候,听说司徒耿彰,向来与石筠不睦……”……长安城。“裴少监,再往前走三百步,就是西市了。”引路的小吏满面殷勤,分外恭谨,不仅是因为这差事乃是上官分派下来的,更因为这位裴郎君出身名门,年纪轻轻便因政绩斐然而被调任廷尉少监。而这位裴少监生得一副好相貌,矫矫不群,恺悌君子,即便是对待他们这些不入流的小吏,也都是温声细语,端方有礼。他很乐意做这种差事。裴仁昉谢了他,递过去一枚银角子:“我想自己逛一逛,不必跟随了。”小吏有些迟疑:“这里边鱼龙混杂……”裴仁昉道:“天子脚下,即便鱼龙混杂,又能混杂到哪里去呢?”继而向他点头致意,自己孤身一人往西市去了。这是裴仁昉的习惯。每到一处新的地方,必定先要往街头集市去走动一二,听取民声。不辨菽麦,不能治田,不闻百姓疾苦,又怎么能堂而皇之的盘踞在庙堂之上?裴仁昉正想往西市去,就听一个老者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到耳朵里:“老夫见你印堂发黑,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只需花费二十个大钱,买下我这枚转运符,必定能够逢凶化吉,免除灾厄——”“老东西,滚!”然后就是噼里啪啦东西落地的声音。老者的声音马上降了下去:“不买就不买,怎么还骂人呢。哎,别砸我的招牌呀——”裴仁昉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弓着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神算子”布旗,旁边签筒也被打翻,签子撒了一地。他暗叹口气,近前去帮老者将散落一地的签子捡了起来。老者赶忙道谢:“哎哟,谢谢谢谢,帮大忙了!要不说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呢,我这几天腰疼,实在弯不下去。我免费帮你算一卦,好不好?”裴仁昉不接茬,反问他:“您多大年纪了,出门在外,身边也没个人跟着?”老者嘿嘿笑了两声,比划了一个手势:“老夫今年八十有九了!”然后不等裴仁昉反应过来,就叫住了过路的一对母子:“这位娘子、这位小郎,还请留步!”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道:“老夫见你母子二人印堂发黑,霉运罩顶,三日之内必有皮肉之苦、牢狱之灾!只需花费二十个大钱,买下我这枚转运符,必定能够逢凶化吉,免除灾厄——”裴仁昉满头黑线的听着,心说不怪别人掀你摊子,你这见谁都是同一套说辞啊!那对母子脚步匆匆,陡然被人叫住,听了这么一席话,显然也颇觉晦气,狠狠剜了那老者一眼,扭头便走。老者还在叫他们:“别走啊,我算卦很灵的!连窦大将军都找我算卦——你们知道窦大将军是谁吗?那可是当朝皇太后的爹!”那对母子走得更快了。老者徒生无奈:“怎么还有人上赶着找死呢!”裴仁昉又好气又好笑,一把将归置好的经桶搁到他那张旧布上:“真看不出来,窦大将军还找您算过命呢?”“是啊,”老者说:“算过好几回呢。”裴仁昉摇摇头,看他搁在一旁的钱匣子是空的,料想今日还不曾开张,再想到家中同样年迈的祖父,不禁凭空生出几分感慨来。他取出一枚银角子,递到老者手上:“老人家,骗人可不好。您也有了年岁,赶紧回家去吧。”又问:“朝廷每年给八十岁以上的老者十斗米,一石酒,肉一百斤,您都收到了吗?”老者不答话,将那枚银角子收起来,说:“他们不识货,由得他们倒霉去,你心肠好,我来给你算几卦吧!”裴仁昉:“……”大可不必。紧接着就见老者端详着他,说:“印堂发黑,霉运罩顶——你这个命,也不太好啊!”裴仁昉:“……”又来了!老者继续道:“你的命,跟刚才那位小郎有些像,只是比他还苦。他幼年便没了父亲,而你,是遗腹之子!”裴仁昉悚然一惊。因为他的确是遗腹子,生来便没见过父亲!是巧合之下,被这老者蒙对了,还是此人的确有些本领?“别急,别急,叫我再看看……”老者继续看着他,又点点头,说:“没错,你的命比刚才那个小郎要苦,他旬日之间,只有皮肉之苦、牢狱之灾,而你,却有杀身之祸!”然后取出一张符纸递给他:“带回去烧成灰,冲水服下。”裴仁昉迟疑几瞬,到底还是接到了手里,又踌躇着问:“如此,便可免除灾厄吗?”老者先是点头,既而摇头:“只能免除杀身之祸,后半生却要劳碌度日,不过,这也是求仁得仁。”裴仁昉:“……”裴仁昉不由得厚着脸皮问了一句:“难道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吗?”老者哈哈大笑:“自家事,自家知,你难道不知道祸事的根由,究竟来自哪里吗?”裴仁昉心头一震,脸色顿变,回神之后,郑重向他行礼:“多谢老丈指点迷津。”老者笑:“我不也是收了钱吗?”然后便收了经桶、钱匣,打算离去了。裴仁昉怅然若失,追上去几步问:“以后我还能见到您吗?”老者背对着他摆了摆手:“不会再见了。”又说:“裴郎,要做个好官啊!”裴仁昉赶忙应声,继而又觉后背生汗:他怎么知道我姓裴?再去找那老者的身影,已经找不到了。只有手里那枚符纸,提醒他并非是一场幻梦。……此时,朱元璋正在上林苑bbq,冷不丁听空间里老伙计们道:“哎?白绢来了!”朱元璋便支起了一只耳朵,听嬴政念给他听:“裴仁昉,本朝最年轻的新科状元,初为障南县令,考核甲上,迁凉州右曹掾史;考核甲上,又迁决曹掾,以勤勉安民,明断狱案闻名,任期结束后调为廷尉少监,所有人都说,裴仁昉前途无量。”“只有那位邪肆俊美的巴陵王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他,伏在他耳边说:裴少监,我府上有个姓柳的接生婆,她告诉我,多年前裴夫人诞下的,仿佛是个女儿……”嬴政将手中白绢丢开:“没了。”李元达居然有点吃惊:“这世界的女主,看起来很正常啊!”李世民也很吃惊:“居然真的很正常啊!”刘彻无语道:“女扮男装考科举,还在朝堂混的风生水起,这正常吗?”再一想上个故事里的先帝跟他的好大女,他马上改口:“好吧,不能再正常了!”嬴政也不以为意:“才干这种东西,哪里分男女呢,有能者便可用之。”几个人挨着点评了几句,忽然察觉到空间外老朱一直没说话,齐齐转头去看,就见朱元璋坐在烧烤架前,双目发亮,魂游天外,隔了几瞬,猛地吸溜了一下口水。“……很能干活……身份还有瑕疵……以此为由不给她发俸禄了……说不定还能反过来敲诈一点,让她付费上班……”皇帝们:“……”付费上班……真是资本家看了落泪,犹太人看了下跪,比尔盖茨看了连夜拉着巴菲特买醉!嬴政都沉默了几秒钟:“老朱,别这样。”李世民:“你做个人吧!”李元达:“老朱你这样迟早被挂路灯!”刘彻擦了擦汗:“格局小了——凭着咱老朱这本事,挂路灯上也能偷人家两度电!”朱元璋若有所思:“还有这个世界的男主,你们觉不觉得他……”刘彻皱眉:“很油?”朱元璋:“不,有点本事。”皇帝们面面相觑。朱元璋:“裴仁昉能藏住女子之身,科举为官多年不露马脚,裴家肯定是出了大力的,可即便如此,都被他发现了蛛丝马迹……”李世民感慨道:“巴陵王的手下有点本事啊。”嬴政记起上一世的剧情来:“他是皇室宗亲啊!”李元达警惕道:“这人有问题,得查!”朱元璋立即拍板:“决定了,把他抓起来打工!干不好就干掉他,干得好就榨干他!!!”刘彻:“……”一句骚话憋在嘴边。其余皇帝们:“……”一片寂静之中,只有朱元璋兴奋的声音响起:“女人是老虎,婚姻是坟墓,只有同僚之情永流传!本朝七十岁致仕,只要他能活,至少能再跟他的裴少监相亲相爱五十年!”巴陵王:?栓q,有被感动到!……“海阳侯裴仁昉,是明宗皇帝太傅裴显的孙子,世祖皇帝司空耿彰的弟子。”“裴仁昉少年状元及第,自请离京前往偏僻的县府,当时的人知道这件事,都称颂他的德行。此后数年,每一次考核都是甲上,政绩斐然,明断如神。”“后来世祖皇帝继位,裴仁昉被右迁入京,为廷尉少监,恪尽职守,孜孜矻矻。”“当时廷尉散值的时间是申初(下午三点),裴仁昉说:“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官员怎么能不这样呢?于是每天直到日落才离开官署。世祖皇帝褒赞他的勤勉,后来,朝廷便将散值的时间改为日落时分。”——《旧昌书-裴仁昉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