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守夜的人是湖州,听见夜枭鸣叫的动静,忙披着外衣进来:“小娘子是不是被吓着了?”再看姜丽娘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她赶紧去把窗户关了,坐到床边,安抚道:“别怕,只是一只鸟罢了,没什么的。”姜丽娘嘴唇动了动。她想说,自己这一身冷汗,并不是因为那只夜枭,而是因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名叫青红的女孩子。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下去了。最后姜丽娘只是勉强的笑了笑,说:“没事儿。湖州姐姐,你去歇着吧,我自己躺一会儿就好了。”湖州却有些不放心,伸手试探过她额头温度,到底还是穿戴整齐出了门,叫厨房给熬一碗安神汤,姜丽娘叫她都没能叫住。湖州暂时离开了,姜丽娘的睡意却也没有了。她平躺在塌上,看着帐子顶,心想:我跟青红有什么区别呢?无非是命比她好罢了。青红从前不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吗?姜丽娘想:如果遭逢水灾的是西堡村,家里无米度日,要么饿死,要么被卖去大户人家做婢女,我会去吗?……应该会吧。老话不是也说吗,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怕想做奴仆婢女的人太多,大户人家都买不过来。姜丽娘又想:若是我做了婢女,我真的能逆来顺受的做奴才,起早贪黑的做活儿,再大一点被某个上了年纪的老爷要去暖床,玩腻了之后,再配给某个小厮吗?我能一边起早贪黑的做活,一边挨丈夫的打,一边生一连串的孩子,叫我的孩子重复我那猪狗不如、毫无尊严的命运吗?如果我是青红,易地而处,我会生出搏一把,主动爬床的想法吗?如果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如果我这样做,我就是大逆不道,就该死吗?这样做好像是不对的——姜丽娘想,孙师兄有妻子,从某个角度来说,婢女主动爬床,这不就是小三?可是代入道青红的处境之中……我考虑的是生存,你却用道德来审判我吗?大不了也就是一个死!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作为一个朝不保夕的奴婢,尊严也好,道德也罢,本就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了!所有的矛盾,似乎都集中在了既定的一个点上——丛林社会底层中的奴隶,应该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吗?就像是一根火柴忽然间被点燃,姜丽娘脑海中猛地亮起了一点光芒,她瞬间知晓了答案——当然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难道是天生的贵种吗?!凭什么世间大多数人,都要被他们踩在脚底?!可是因此而生的那些矛盾呢?想到这里,姜丽娘又迟疑了。如果青红真的想要爬床,真的做了孙师兄的妾,那韩夫人又算什么呢?而朝堂之上,那位曾经独揽大权、如今岌岌可危的窦大将军,难道不就是另一个青红吗?如若他真的成功登临大宝,因此死难的人又算什么?青红不仅仅只是一个死去的奴婢,更是天下千千万万被困囿在阶级之中挣扎无路人的缩影。可是青红的路在哪儿?姜丽娘失眠了。……第二天,她早早到了石筠的书房,郑重其事的向他行礼:“老师,弟子有想不明白的地方,想要您为弟子排疑解难。”石筠注视着她,意味深长道:“你比我预料中来的要晚。”姜丽娘错愕的看着他:“老师……”石筠却没有对她解释什么,而是温和问她:“丽娘,你遇上了什么问题?”姜丽娘反倒踯躅起来,犹豫着说:“我要是说了,您不要取笑我,我自己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来,您可能会觉得很可笑。”石筠道:“本来就是寻求道理,我怎么会笑你呢?”姜丽娘便把青红的事情说与他听。她手指紧紧地抓住衣裙下摆,慢慢道:“青红做了奴婢,所以她要认命吗?她必须顺从吗?她不能反抗吗?如果她的反抗伤害到了别人,那她应该被谴责吗?可是如果她不反抗,她死了,又或者猪狗一样浑浑噩噩的活着,一个十几岁小姑娘的一生被毁了,又有谁会为她惋惜,对她的人生负责呢?”她说到这里,被一股莫名的情绪所感染,声音不由自主的大了起来:“青红跟我,有什么区别呢?跟大户人家的女儿,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爹生娘养的人,只因为有人托生在富贵人家,有人托生在庄户人家,所以就要有两种命运吗?”“青红不可以反抗吗?不可以不甘心吗?这种不甘心,与因此而生出的反抗,违背了圣人所说的纲常伦理吗?”姜丽娘说的时候,石筠便只静静的听着,等她说完之后,又一个个依次回答她的问题。“她当然不是必须要认命。她当然不是必须要顺从。她当然可以反抗。”“因为她的反抗而遭受到伤害的人,本质上并不是被她所伤害。”“冰冷扭曲的制度像是密密麻麻的镶嵌了铁刺的绳索,将她死死的捆住,叫她无力挣扎,只能被迫等待命运的施加,所以当她选择挣脱绳索的时候,绳索弹开的瞬间,难免也会伤害到牵绳子的人,这样的情况,又该怎么去责备她呢?”“只是她也好,被动受到伤害的主人也好,从施加伤害、到被迫承受伤害,乃至于挣脱绳索、主人被绳索上的刺伤到,这一系列的动作,受害人的人也好,施加伤害的人也好,可能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多数人只能看到最浅层的表象——一个胆大包天的奴婢想要爬上男主人的床,她成功了,她成了女主人的肉中刺,亦或者她失败了,遭受惩罚,被杀掉了。这样而已。”姜丽娘喃喃道:“是这样吗?”石筠道:“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姜丽娘紧紧注视着他:“可是老师,如果是这样的话,圣人所说的纲常,又算什么呢?青红的做法,难道不是大逆不道吗?您为什么会觉得,她的反抗是具备正确性的呢?!”石筠听罢,反而笑了:“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我不是就说了吗?圣人的纲常,本质上也只是维持着天下运转的、一个糅合了律令与礼教的体系罢了。”他语重心长道:“丽娘,这个体系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你觉得这个体系中,地位最尊崇的人是谁?”姜丽娘不假思索:“是皇帝。”石筠道:“那么,皇帝是自古以来便有的吗?”姜丽娘吸了吸鼻子:“……你这是大逆不道啊,老师!”石筠不以为意:“这算什么大逆不道呢?孔子出现的时候,世间只有周天子,哪里有皇帝呢?‘皇帝’既然会出现,当然也会消亡,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姜丽娘惊呆了。老师,你怎么敢的啊!你才是穿过来的吧!姜丽娘瞠目结舌之际,石筠则继续道:“这个体系从来都不是完美的,所以才需要后人不间断的填充与变革。但它又是相对完美的,因为它的确保证了天下平稳的运转下去,多数人都能够活下去。而青红,就是这个体系不完美之处的受害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韩氏与她甚至没有什么区别。我与她也没有什么区别。”“青红是孙家的奴婢,韩氏难道不是吗?青红脖子上的锁链在韩氏手里,而韩氏自己脖子上,难道便没有锁链吗?”“你几时见到一个男子成天在家盯着自家的小厮,有没有爬到妻子的床上?是什么让韩氏只能困囿于内宅之中,盯着丫鬟们有没有爬上丈夫的床?”“束缚住青红的那副枷锁,其实也束缚着韩氏,束缚着天下女子,乃至于诸多的弱者。她们没有晋身的途径,也没有前程和未来,永远都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在被设定好的道路上走到死,一旦偏离了这个体系钦定给她们的道路,就如同鱼跃出了水面来到陆地,等待她们的结局不言而喻。”“……由此延伸,天下黎庶,不也是天家的奴婢吗?我也不过是高级一些的韩氏与青红罢了。可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又有谁生来就想低人一等呢?”“既然如此,青红想要反抗,她又有什么过错?”“这世间当然没有尽善尽美的体系,律令也是逐年完善的,但以中原的辽阔与海域的无尽而言,强有力的中央统一政局,乃至于如今所实行的种种策略,又的确是最适合当今天下的。”他神色感慨,叹息着说:“至于千百年之后又当如何,便是后来人的事情了。我的有生之年,必定是看不见了,每每念及此,都不禁要扼腕叹息啊!”说到此处,石筠意味深长的注视着面前的关门弟子。姜丽娘心虚的低着头,尝试着转移话题:“那老师,这不就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了吗?青红的路,在哪里呢?”这一次,石筠清楚的告诉了她自己的答案:“不知道。”姜丽娘怔住了:“啊?您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石筠坦诚的看着她,说:“我是人,并不是神。”“不过我觉得,”说到这里,他悠悠的笑了起来:“或许有一天,你会告诉我答案。”姜丽娘完全是懵住的。答案会是什么呢?青红的路又会是什么?她来自后世,在书中见证过历史中存在过的一个个政体,但她只是知道最终的结果,却不知道那个最终的结果,是如何被推导出来的。尤其是最开始的起始点,落在一个十几岁的、不会惹人注意的奴婢身上的时候。总不能大喊一声人民万岁,然后直接揭竿而起吧?这不是自行送菜,然后分分钟被抓住乱刀砍死吗!如石筠所说,她是人,不是神,怎么可能螳臂当车,违逆整个时代?姜丽娘想到此处,心思忽然动了一下。为什么揭竿而起不行?因为不具备起义的基础。群众基础、组织基础、经济基础一个都没有,怎么可能高举人民万岁的旗帜?意识形态的出现可能早于生产力的进程,但其果实的成功绝对无法脱离生产力水平的推动!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根本原因,还是生产力不行啊!姜丽娘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石筠,将自己的想法组织成通俗易懂的语言,小心的透露给他。她当然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吃,社会形态的变化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达成,需要百十年甚至于更久的时间来做到,但她来到这个世界一回,起码也要留下点什么吧?哪怕只是将那几百年的时间削减掉一年,也足矣了!石筠听完笑着摇摇头,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他只是说:“那你就去做做看吧。”姜丽娘见状,心下难免生出几分不安来:“老师,您好像觉得……”石筠道:“不必在意我这个腐朽之人的看法,走你自己的路就好。丽娘,不要磨灭掉你身上最珍贵的东西。”我身上最珍贵的东西……姜丽娘想起二人第一次见面时石筠说的话,她若有所悟:“反抗吗?”石筠却不再谈此事,而是问她:“你有没有想过,给自己起个字呢?过段时间,或许会有我的几个老朋友上门拜访,他们的弟子大概也会来,丽娘丽娘的叫着,总觉得多些亲近,少了庄重。”姜丽娘立时便道:“我不想要起字,但我想改个名字。”石筠有些诧异的“哦”了一声:“你好像已经想好了改叫什么?”姜丽娘道:“叫姜行。”石筠道:“是哪个字啊?”姜丽娘说:“是行路难的那个‘行’。”这是她前世的名字。以此纪念前世自由如风的姜行,与那个任她穿梭的世界。也叫她永远记住,从前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无论如何,都不要失却本心。石筠若有所思:“说是‘行路难’也好,说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也好,姜行……”……人是禁不住念叨的。前脚石筠刚说过不了多久可能会有老友前来拜访,当天下午,就有人投了拜帖过来。却不是石筠的老友,而是他的冤家对头耿彰。姜丽娘兄妹三人不知道这些事,沈括沈师兄便悄声给她们上课:“耿公与老师是旧相识了,只是话不投机,每次见面要不了多久就会吵起来,但耿公的品性是没问题的,弟子们也都出类拔萃……”“嗐,”他说:“待会儿见了你就知道了。”郑规郑师兄则告诉她们:“别看这两位每次见了就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但是对于对方的本事还是钦佩的,每每收了弟子,都会叫往对方府上受教一段时日。”说到此处,他思忖着道:“这回耿公主动上门,难道是收了新弟子,要带来叫老师看看吗?”姜宁就跟被扎了一下似的,马上反应过来:“这岂不是说,以后我们三个也要去耿公府上受教?”“是呢,”沈括阴恻恻的看着他们:“敢丢师门的脸,腿都给你们打折!”姜宁:“……”姜宁抬手擦了擦汗,无力的发出保证:“我,我尽量。”姜丽娘:“……”元娘:“……”唉。……郑规猜错了。这一回,耿彰是上门来炫耀他的得意门生的。前不久金裕上门那回事,耿彰着实在家生了场闷气。前脚石筠主持公道,后脚那小人便上门找他做主,虽然从头到尾都是金裕丑人多作怪,但他心里边总觉得不得劲儿,好像平白输了老对头一头似的。这会儿耿彰的得意门生裴仁昉归京,他立时便带出来当限量版皮包炫耀给老对头看了。姜丽娘跟几位师兄一道过去的时候,一打眼就见自己老师头顶的字变了,从“命中贵人”,变成了流动字幕“好气,输了!好气,输了!”……姜丽娘:“……”老师你是小朋友吗?!要不要这样啊!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气性还这么大呢!再看石筠的脸——老头儿平日里洋洋得意翘起来的胡子也耷拉下去了,人坐在椅子上,肩背虽还挺得很直,表情也还强撑着,但眼角眉梢难□□露出几分垂头丧气来。姜丽娘心里边一下子就觉得不是滋味了。老师被人上门踢馆,这就是弟子无能啊!那边耿彰还在王婆卖瓜:“状元及第,却不留在朝中修书,而是主动往偏远地方从政的,裕之乃是本朝第一个!”石筠:“……”石筠无力的把弟子拉出来:“已经快把国史修完了,这是为往圣继绝学!”耿彰:“嗨呀,石兄,你不是一直都主张凡事生民立命为先吗?怎么现在就忘了呢?”又说:“裕之后来到凉州去,公务之余,也搜寻凉州民志,修了凉州世录出来啊……”石筠:“……”石筠又拉了一个弟子出来:“接连数年考核甲上,业已升任并州刺史。”耿彰笑得合不拢嘴:“这么巧?裕之也是数年考核甲上,任职期间断案近七百起,连附近州郡都听闻他的声名,特意借调去办案呢!”石筠还没发话,与耿彰同行来此的裴仁昉就听不下去了,无奈道:“老师,请不要这样,术业有专攻,如何计量长短呢?”姜丽娘这才注意到这位踢馆人的得意弟子,扭头瞟了一眼,顿觉石破天惊!原因无他,这位耿公的得意门生,有一张满分100,他起码99分的脸!要知道,姜丽娘连自己的聪明脑袋都只打了95分呢!至于脸……好歹用了十几年,勉强打个70分吧。对于美人,大众往往都是宽宏的,姜丽娘先前心里边那点不平,在看见这张脸之后马上就少了一半,再观其言行,颇有君子之风,剩下的那一半便也消减了大半。她不露痕迹的去看裴仁昉头顶,五个字——治世之能臣。哇哦!上帝给他打开了一扇门,又顺手给开了一扇窗!对于有本事的人,姜丽娘向来钦佩,看完这五个字的评语,心里边的不平也就彻底烟消云散了。不服气,那就凭本事见真章嘛,因为人家凭真材实料压了自己一头而心生仇恨,这就有点小家子气了。自打裴仁昉出来,郑规就用余光观察着两个师妹,元娘倒是还好,只看了一眼,便面不改色的将目光收回,丝毫不为所动,倒是丽娘……他怕师妹陷进去,便小声提醒:“别看了,人家有主了,咱们得罪不起。”姜丽娘:“???”她有些惊奇,知道师兄是误会了,但转念一想——这儿有个瓜哎!不管了,先吃吃看!于是就小声问:“什么情况?”郑规瞄了一眼,看场面上没人注意这边,就压低声音告诉她:“信阳长公主钟情裴少监久矣,至今未嫁,穆氏的公主,可没几个善茬……”姜丽娘瞬间明白过来,马上表明立场,大义凛然的将目光收了回来。郑规这才将心放了下去。那边厢,耿彰达成了上门炫耀的目的,被得意门生拽着袖子走了,只留下石筠与其一干弟子在厅堂里emo。姜丽娘看着老师头顶上循环播放的“输了输了输了输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劝石筠说:“老师,您看开点嘛,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这么争强好胜!”……当天晚上,午夜时分。湖州又一次催促:“小娘子还不睡吗?”姜丽娘额头勒着一根红色布条,上边写了两个字——努力!她头也没抬,手持一支炭笔在白纸上勾画:“你先去睡吧,不必在这儿守着了!今天晚上我必须把这张图画完!”湖州打个哈欠:“您到底是在忙活什么啊?不能明天再做吗?”姜丽娘冷哼一声,铿锵有力道:“说今天完成,就要今天完成,晚一个时辰、一刻钟,都不算是今天!今晚上非得把高炉整出来——我姜丽娘的老师怎么能输?!”湖州:?湖州:( ̄~ ̄;)感情小娘子你也在为白天的事儿生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