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李峤的少年得志,先前接连遭受重创,几乎倾覆的邬家再度强势崛起,邬夫人重新又成为诸多高门贵户的座上宾,连带着邬家其余人也都得到了十分的礼遇。贵妃之女九公主更是一反先前的低调,频频入宫探望父亲,连皇后这个内命妇之首,也不得不作出表态,重又对邬家女眷们和颜悦色起来。这其中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邬翠翠。先前一段失败的婚姻,将她身上属于少女的稚嫩和娇憨完全打磨掉,而父兄的惨死,让这个从前被保护在象牙塔里不见风霜的千金小姐快速的成长起来。她游刃有余的在贵妇人们中间游走,面带微笑,举止得宜的与她们寒暄。她是完美的李夫人,是让邬家扬眉吐气的孩子,从前是邬家庇护于她,现在已经是她在庇护邬家了。而邬翠翠一分一秒也没有忘记过父兄殒命的大仇。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邬夫人眼见女儿成长起来,心中颇是熨帖,长久堵在心头的那口气散掉,人也就跟着病倒了。中年丧夫,同时又白发人送黑发人,从前强撑着打理府中诸事,是因为儿女都撑不起来,能强撑到现在,已经是难得了。“翠翠,别急,千万别急。”邬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用力的捏了捏:“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差那点水磨功夫了,这种紧要关头,越是急,就越容易出错!”邬翠翠笑着应下,又关切道:“阿娘,太医不是说了吗,让您静心养病,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您这个病啊,纯粹是累出来的。”邬夫人躺在塌上,精神倒是还好,目光却很疲惫,嘴唇上也几乎没有血色。她轻轻摇了摇头:“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又柔声督促女儿:“翠翠,早点生个孩子。”邬翠翠听得有些羞赧,玉指端起药碗来,一边喂母亲服药,一边低声嘀咕道:“我也想要啊,但就是没怀上,有什么办法?他又忙于军务……”邬夫人慈爱的看着她,轻轻道:“女人活在这世上,指望男人是不行的,还是自己的骨肉才靠得住。你本来就比李峤大几岁,如今他暂时又用得着邬家,倒是还好,只是假以时日……”“到底还是有几个孩子在膝下才放心,即便他身边真有了别人,为着孩子,也总会多顾及你一些的。”她神色有些黯然:“别人不知道,你还看不见我吗?”邬翠翠身在大族,自然知道身边有多少中年夫妇貌合神离,便是自己的父亲,身边也有好些个年轻姬妾,李峤如今年少,倒是不显,来日当真登基称帝,只怕难免会有三宫六院……她听得乱了心绪,又不欲显露在母亲面前,便只如常般笑了笑,宽抚母亲道:“我晓得了,这段时间也都在吃药调理身子呢。”邬夫人温和的眨了下眼,有些困倦的歇下了。待到晚间时候,李峤回府,邬翠翠难免同他提及母亲的病体来:“前后找了几个太医来瞧,都说是还好,将养着也便是了,但我看阿娘的模样……实在是不能安心。”相较于邬翠翠这个妻子,李峤反倒更加看重邬夫人这个关键时刻堪当大任的岳母,闻言便道:“宫廷太医说的倒也不一定作准,谁说民间就没有好大夫?”他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我令人去寻,你也多留意些。”邬翠翠眉头微微蹙起,有些疲惫似的靠在丈夫的怀里,怀着他的腰,近乎贪婪的汲取着他的温度。她喜欢跟丈夫说家常话,更喜欢丈夫话里话外对自己和自己家人表露出的关怀。这样温情脉脉的李峤,让她觉得熟悉,觉得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张臆想中的龙椅和无上权柄。虽然是各取所需的婚姻,但是夫妻一场,在同一张床上做最亲密的事情,怎么可能毫无悸动?可越是悸动,邬翠翠便越是为此感到胆怯。终究是心虚的。李峤手掌顺势拂过妻子披散下来的长发,任由她将自己抱得更紧,神色无波无澜。……如今叛军四处为乱,天下动荡,各方割据,黎庶不安。然而天子终究是天子,四海人望所在,诛杀常氏一族与贵妃之后,很快便传令天下各处,彻底清缴常氏一族的余孽,而魏王妃常氏作为常永年和贵妃的胞姐,无疑便是这名单里的重中之重。新帝是以剿灭佞臣奸妃的功勋登基的,这也是他的统治基础之所在,故而对于魏王妃的处置也该尽快提上日程来。从前是鞭长莫及,无能为力,但是现在……这不是有了一个李峤吗?很快,新帝便降旨令李峤带兵三千出使庆州,缉拿罪人常氏。邬翠翠听闻这消息时,险些端不住手中的茶盏——若说常氏有罪,如今其族中嫡系男子皆以被诛,贵妃更已经身死,何必再行株连?更别说魏王妃待她友善,她又怎么能坐视魏王妃被杀!可偏生被派遣去做此事的是李峤,她又曾经是魏王妃的儿媳妇,这又叫她如何张口?邬翠翠左右为难,权衡再三,终于还是在李峤归家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开了口:“魏王妃……非死不可吗?”李峤解下腰间佩刀,转头看了她一眼:“你不想她死吗?”邬翠翠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的神色:“当初,魏王妃对我很好,如今她有危难,我不能不发一言……”李峤听得有些诧异,倒是格外高看她一眼,且不说愚蠢与否,只讲这份心性,还是有些难得的。他如实告知邬翠翠:“天子之所以使我前去办此事,就是因为他知道此事决计办不成,想要以此削减魏王在天下人眼中的正义性,顺带着打压我在军中的气焰罢了。”叛军作乱,帝都失陷,这是本朝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之事,天子以贵妃和常氏一族祭旗稳定人心,这是绝对的政治正确,也是安国之本,谁能说他做得不对?可是魏王,却明晃晃的在包庇一个常氏女,这往轻了说是儿女情长,往重了说,就是不识大体,毫无家国之念!如若他只想做个富贵亲王也就罢了,偏他有意角逐天下,如是一来,便是自折人望了。可要是真的把魏王妃交出去……生育了世子的王妃都保不住,你还好意思争天下?对于魏王而言,这一局横竖要输,无非是输多输少罢了。而对于李峤来说,也同样是这个道理。若要硬来,非得带魏王妃的人头回去复命,他带的三千人在魏王大军面前顶什么用?只怕天子巴不得他跟魏王打起来,最后来个两败俱伤呢!退一步来说,就算魏王真的把魏王妃交给他了,转头来个因此卧病、即将不久于人世,新帝再摆出一副懊悔不已的样子来,到最后吃亏的还是他。而要是无功而返,对于此时声望滔滔的他来说,也同样是一个打击。死局罢了。李峤神色有些倦怠,眉宇之间隐约透出几分烦闷,邬翠翠看出来了,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安慰。毕竟她的身份在这件事当中,本身就是一种尴尬。李峤也没指望她能够明白自己的隐忧,只是跟她说:“我没事,让我静一静吧。”邬翠翠用力的握了一下他的手,放轻脚步,离开了厅内。李峤看着不远处那盏径自燃烧的灯火出神。他确实感到厌烦了。为朝廷内部无休止的倾轧和新旧两系朝臣的党争。官位越高,声望越隆,他便越能感觉到那种充斥在空气之中的,令人窒息的压抑和血腥。聪颖的天资和与生俱来的手腕,让他能够在那些能做他父辈的人精当中游走,但他其实并不享受这个过程。叛军还在四处作乱,天下黎庶过半深陷战火之中,天子西狩——说的好听,谁不知道这其实是西逃?可即便如此,也仍旧要为了那点芝麻绿豆大小的利益内斗不休!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没有娶邬翠翠,没有被她用一锭金买下,那么之后,自己的命运走向会是怎样的?李峤无法否认邬家带给自己的帮助,但与此同时,他也会理性的思考另一个问题——如果不是娶了邬翠翠,如果不是邬家这块跳板让他升的太快,或许此时此刻,他要面对的麻烦就不会这样棘手。邬家在将他扶上高处的时候,或许也过早的让他遇到了一些当下的他还无力解决的问题,而命运的奇妙之处在于,或许这次序的颠倒,间接的改变了他原本的命运……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啊。……李世民辞别那几十个兄弟,乔装改扮,带着一块魏王军中百夫长的腰牌,大模大样的进了庆州城。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乱,临近城门之处,遍是断壁残垣,街上偶尔有衣着破烂的百姓匆匆途径,还有成群的流民趁乱洗劫商铺……李世民微微皱眉,打马绕着庆州城转了几圈,都没发现什么线索,便又绕回到城门处,从死尸身上扒了件还能看得过去的魏王军甲胄穿上,轻轻松松的摸到了魏王军里。魏王治军本就松散,这一仗之所以能赢,都因为先前李世民帮他把硬骨头给啃了,庆州纯粹是顺风仗,如是一来,本就拉胯的军纪难免更差几分。军营里多是独行之人,陡然多出来个李世民,便也没人觉得奇怪了。更别说这个溜进来的人贼胆大,不仅不躲着人走,还敢主动往人堆里扎,扎完了还跟人套近乎:“兄弟,你是哪个将军麾下的?”又别有深意的往对方腰包那儿看:“这一仗打完,能过个肥年!”对方哈哈大笑,倒真的同他攀谈起来,没多久就兄弟长兄弟短的称呼起来了。李世民从他嘴里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话。当日帝都陷落,夏侯翎率军大肆劫掠,金银宝器之外,多有女眷落入其手,容貌最为出众的都被夏侯氏的人留下,剩下的则用来分赏将士了。此番庆州城破,这些女子便顺势落入魏王之手,此时都被关押在偏帐之中听候处置。李世民听罢,目光不由得往偏帐所在瞟了一眼,那军汉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哈哈笑道:“兄弟,快别看了,没咱们的份儿!”又压低声音说:“你也不想想,平头百姓家的女儿,要喂猪养狗,浆洗衣裳,能有几个颜色出众的?能被留下的,多半都是那些个大官儿家的女眷,备不住里边还有王爷的亲戚呢!”“运气好点的,说不定还能找到自己的家人,就是不知道家里人还愿不愿意接纳她们了!”李世民笑着同他含糊几句,便寻因告辞,目光四下里一转,忽的扫见某个身形魁梧的年轻士卒,不由得在心里赞了一句“好汉子!”。分神只是转瞬间,他想要往偏帐附近去一探究竟,奈何魏王治军再如何松散,这大帐也并非是纸糊的,外松内紧,外边那一圈儿能让他轻松潜入,再往里就不成了。李世民碰到难关,倒也不怵,目光四下里打量着这个扎营之地,视线停留在某处之时,眸子忽然间微微一亮。他往马厩去寻了那匹自己骑过来的马,顺带着偷了人家一壶箭,循着小路往自己方才看好的那个高处位置去踩点。半道上回头一看,却正见到有几个曾经在魏王身边见过的近侍,带了几个侍女,往这边来了。近侍们一声令下,便有人去驱散附近的士卒,开辟出一条通往东边偏僻之处的道路来,那几个侍女却往偏帐中去了。李世民心头微微一跳,继而便意识到了即将发生什么,目光四下里迅速转了转,绕过当前这个山坡,抢先一步转到了东线去。不多时,果然听见前方有动静传来,先前见过的几个侍女带路,领着一群神色憔悴的年轻女子到了不远处的空地上,为首之人生了一张鹅蛋脸,脸颊却不像他记忆里那般丰裕,连带着右颊上那个酒窝,好像都变得醒目起来。一群神色仓皇,惴惴不安的女郎当中,只有她神色自若,目光坦荡,毫无怯惧的站在最前。几个侍女引了她们过来,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如是等待片刻,魏王阴沉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虽是一场大胜,虽是久别重逢,但这场相聚之于魏王,却是有不如无!他来到众多女郎面前,神色阴冷,目光依次在她们身上扫过,最后难掩讥诮的在站在最前边、满脸漫不经心的女郎身上落定。“好啊,真是好,我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你们!”这群女郎当中,魏王认识的不多,但他还是尽量将自己见过,能将面容跟身份对应起来的人点了出来:“吏部侍郎刘英文之女、故虢国公之女、尚书右仆射蒋丞的内侄女,还有你——”他指尖指向了站在最前边的人,恨恨道:“本王的好外甥女,萧明泽!”“你们无一例外,都是勋贵高官之后,甚至不乏有人身怀帝室血脉,如此尊贵的出身,又受家中百般恩待,最后却毫无廉耻之心,不思家族清誉,屈身侍贼——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难道连羞耻二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吗?!”众女郎听罢,不由得红了眼眶,或者低下头去,或者别过脸去拭泪,只有萧明泽神色坦然的看着魏王,面色如常。“蝼蚁尚且偷生,人为了活下去而低头,这有什么值得羞愧的呢?”魏王勃然大怒:“你住口!事到如今,居然还能说出这样恬不知耻的话来!”萧明泽遂正色反问他:“屈身侍贼,罪在何处?”魏王怒道:“你居然还有脸问我罪在何处?你简直丢尽了萧家和你母亲的脸面!”萧明泽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又反问道:“既然如此,国家以百万军队,尚且不能抵御叛贼,以至于天子仓皇西逃,丢弃祖业,枉顾祖陵,帝都失陷,黎庶涂炭,天子该当何罪?”“舅父您身为李家子孙,却没有为了李氏江山为流尽最后一滴血,而是卷了财物仓皇出逃,又置历代先祖和李家基业于何地?”“如今国家变成了这个样子,社稷动荡,百姓罹难,天子和满朝公卿不去反思自己,却要以此来责难我们这群弱女子吗?!”“既如此,请先诛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