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环境的警惕性,顾瑾之远不及朱仲钧。她天性不喜欢。哪怕她心中存了争权夺利之心,也是被迫的;而朱仲钧是天生的。她没有留意到街角的人有异样。只是回程的时候,朱仲钧沉默得骇人,脸都阴沉着,一双眸子似寒刃般锋利,在思量着什么。“怎么了?”顾瑾之问他,“真的被吓着了吗?”朱仲钧不答。顾瑾之伸手往他眼前晃了晃,他不耐烦打开了顾瑾之的手。他想得很投入,眉头紧锁。顾瑾之知道他最近知道了点事情,却不愿意告诉她。这让她轻盈的心也微微沉了下来。——*——*——街角两个粗布劲装的男子,高大结实,却不像贩夫走卒。他们身上,有种军人的威严。他们都带着草帽,目光盯着从顾氏善药堂出去的那辆马车。华盖马车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其中一个更高的男子,缓缓摘下了草帽,露出一张俊朗英武的脸。他眉骨高,显得眼睛深邃,眼神明亮锐利。此刻,他正微微抿唇,有些痛苦掺杂。“大人,您看清了吗?”身边的另一个男子也脱下草帽,问他。“看清了......”高个子男子声音低沉带着暗哑,甚至有点恍惚。“真的很像真真!”身边的下属道他。高个子男子脸色有点扭曲,痛苦就浮上心头。“可只是像!”下属又道,“大人。她不是真真,她是庐阳王将来的正妃,皇帝赐婚的......今日咱们不该来看的,看了。反而让您心里添了几分累赘......”“真真从来都不是累赘!”高个子男子声音有点厉,打断了下属的话,“真真临走的时候说,她不会离开。她一直都在。那个顾七小姐,就是真真化身回来的。你放心,她会是我的!我不用承受丧爱之痛,你也不用忍受失妹之苦!”下属看了眼自己追随的大人,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是,属下知道了!”下属道。“回去吧。”高个子男子最终道。他叫谭宥,是章和侯谭老侯爷的长孙,谭贵妃的胞兄,如今在锦衣卫任指挥同知。地位仅此于锦衣卫的指挥使。跟在他身边的。是他最亲信的下属。叫甄末。甄末从小就跟在谭宥身边,而后又随他在西北大营待了五年,如今也在锦衣卫任职千户。忠心耿耿。他唯一的亲人,就是胞妹甄真。谭宥第一次见到甄真。就对她动心。他语重心长告诉甄末,他想要纳甄真为妾,会好好照顾她。甄末兄妹出身市井,父亲是打铁的。甄真那种出身,能到谭家做姨娘,是莫大的荣幸。况且甄末了解谭宥,谭宥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他们在西北的五年,谭宥从来不逛军妓营,他很懂得自爱,绝不滥情。他看中了甄真,并非轻浮想要甄真的美色。他是真的喜欢甄真,对她一见钟情。甄末就同意了。甄真过门之后,得到了谭宥的独宠。谭宥只有正妻秦氏和甄真。秦氏是家里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进门的,谭宥很不喜欢她。除了新婚之夜,他再也没有在秦氏房里落足。为了这件事,他的母亲——谭家大夫人多次劝说,可是一点用也没有。当时谭家的人都以为谭宥有问题。五年后,他从西北回来,纳了甄真为妾,整日歇在甄真那里,百般宠溺。谭家众人都松了口气,也高兴谭宥终于以传宗接代为大任。没过半年,甄真就有了身子。甄真第一胎生了钰姐儿。这期间,谭宥依旧不进正妻秦氏的房门。秦氏哭闹过。可当时的谭家,正为谭宥的生理健康担心。而后见他宠爱甄氏,没什么毛病,正高兴着,哪里理会秦氏的哭闹?谭家上下一致默许了谭宥宠妾。而甄真虽然获得独宠,却伏低做小,在秦氏跟前立规矩,从来不妄图想越过秦氏。谭宥在心里大赞真真的人品,就更加怜惜甄真。而后,又过了一年。谭宥依旧不理会妻子。而甄真,又怀了身子,让谭宥分外高兴。谭家内宅却终于意识到,性格古怪的谭宥,是铁了心不想让正妻生下嫡子,只一味和妾室厮混,庶子女满堂。这如何得了?谭家大夫人甚至将甄真叫过去,训斥她狐媚谭宥,让她改过。正妻秦氏也得到了婆婆的支持,开始对甄真更加严格。甄真肚子里的孩子,因为被谭大夫人和秦氏折腾,在一个雪天落了下来。落下来的孩子,是个六个月大的成形男婴。甄真哪怕委屈,也不敢在谭宥面前说。而这次,她哭得哽咽不成声,抱着谭宥整夜整夜的抽噎,最后她道:“只要多一个月,落下来也能活的......”谭宥的心就似被钝器,一刀刀的割。他痛不欲生。为了这件事,他公然将母亲谭大夫人的小祠堂给砸了,又让正妻秦氏跪在雪地里,给甄真赔罪。当年那件事,闹得特别凶。谭宥忤逆母亲,虐待妻子,被关到了宗族的祠堂里。甄真也被迫去跪祠堂。在寒风里跪了一整夜的祠堂,甄真又刚刚小产。从此,她就落下了毛病,身子一蹶不振。而谭宥的正妻秦氏。被迫跪了半天的雪地,也染了顽疾。加上害怕、伤心,没过一年,秦氏就一命呜呼。甄真从此也体弱多病。到去年。谭宥的正妻去世已经两年了。家里给他张罗娶继室,都被他冷冷反驳。为了这件事,他甚至顶撞了谭老侯爷。大家都知道他的心思。他要扶正甄真。可谭家什么门第,怎么能让一个小妾扶正的。做宗族长媳?这件事,谭家和谭宥各不相让,谁也不肯妥协。可是甄真的身子,因为三年前小产期间跪祠堂落下的病根,已经拖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今年正月初一,她拉着谭宥和女儿钰姐儿的手,千般不忍,仍是闭上了眼睛。谭宥整整消沉了半年。甄末再也没见过他笑,哪怕对着女儿钰姐儿。他喝醉了。对甄末道:“我为什么不能生在打铁的人家。娶了甄真。两人和和美美?是我对不起甄真,非要逼着她趟那趟浑水,最终让她丧了命!谭家欠我两条人命。我娘的命。甄真的命,将来我要找他们讨还!”甄末听得心里直跳。谭家子嗣众多。长房的大夫人却只有谭宥一个儿子......可听谭宥这口气,他似乎并非谭大夫人亲生。甄末不敢深究,他只能装作听不到。谭宥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接受了甄真已经离开他的事实......偏偏在八月十四,谭宥唯一的女儿钰姐儿跑到外院找谭宥,大哭着姨娘不要她了。她看见了姨娘,可是姨娘不理她,祖母和六婶还骂她。还有个奇怪的女人,也大声说她。谭宥和甄末当时心里一突。很快,谭宥就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有个长得很像甄真的女孩子,出现在谭家的宴会上,让众人都吃了一惊。甄真在谭家的地位,绝对不是一个姨娘那么简单。在谭宥眼里,甄真是他最心爱的女人;而其他人眼里,甄真是个狐媚子,弄得大爷屋子里妻不成妻、妾不成妾。大爷为了她,正室都不要了,母亲也不认了,搅得家宅不宁。她们是很不想再有一个甄真,所以看到顾小姐的时候,几个年轻的媳妇都有点失态。谭家内宅的女人,对甄真既嫉妒又忌惮。谭宥也想起甄真临终前说,她舍不得走,她放不下谭宥和钰姐儿。她还说:“......听说人死,心愿未了,鬼魂不散。以后你们撞见了我,别害怕。我不会害你们的,我只是想您和钰姐儿。”谭宥这个七尺男儿,落下滚滚的泪。如今,她真的回来了。谭宥听说有个女孩子像甄真,就打听了很多她的事。他甚至知道了她的闺名叫顾瑾之,是京里享誉盛名的神医。她治好过太后,被赐婚给庐阳王。因为年纪小,至今尚未大婚。她经常到顾氏善药堂去问诊。谭宥就有了亲眼看一看顾瑾之的心思。他从八月十五就在顾氏善药堂附近转悠,直到今日才等到顾瑾之。他不敢贸然进去。顾家的那位顾辰之可能见过他。所以今日他和甄末安排了这么一出,就是想不打草惊蛇,在暗处瞧瞧顾瑾之的容貌。瞧见了,反而更加震撼。甄末放佛看到了尚未出阁的妹妹,稚嫩又可爱的女孩子,笑容恬柔;而谭宥,舍不得收回目光。他好像回到了初次见到甄真的时候......那时候,甄真也这么大。放佛时光倒转,把他遗失的宝贝还给了他。这次,他甚至可以娶顾瑾之做正妻,因为她出身比甄真高贵。先要让她和庐阳王的婚事解除。这有点棘手。回去的时候,谭宥沉思了良久。势在必得的念头,并没有因为顾瑾之是庐阳王的准妃而消除。他需要想个万全的计策。他甚是想不计一切和她说说话儿......“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功亏一篑。”谭宥突然对甄末道,“顾家不好惹,庐阳王更是太后最疼爱的小儿子,需要长远谋划。”“大人,要不算了......”甄末担心道,“她到底不是真真......”谭宥目光凌厉扫视过来。甄末忙打住了话,不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