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天气格外地闷热,虽然从正午起云层就遮住了烈阳,但是整个桑园里一丝凉风也没有,直让人觉得身上除了衣服之外还裹着一层厚厚的束缚。桑园的六角井台一边,是用彩色鹅卵石铺成虎斑小径,石隙里长着绿油油的野草,释放出点点明黄色的苦菜、或高或高的浅紫色野菊。不时有凤尾形的大蝴蝶飞过,在花间稍停片刻,自得地收起色彩斑斓的翅膀;施施手里提着木屐、光着两只脚悄声踏上碎石小径,瞄准一只黄绿色的凤蝶就想扑过去,没留意到肥大的裙角被侧边伸出的一条蔷薇花枝带动,戒备的凤蝶儿被这丝裙风惊扰,匆匆地一煽双翅飞远了。施施泄气地蹲到地上,小狗‘兔子’看懂了主人的意图,一个箭步冲向远处,愤怒地冲着飞走的凤蝶‘汪呜’大叫;昨天晚上,‘兔子’吃了一块咸肉之后,终于成功地发出它问世以来第一声‘汪呜……汪!’“呵呵,兔子,不追了……”施施刚笑了两声,左胸口突然隐约传来一丝刺痛,看看顶空变得越来越暗,想是暴雨即将到来,施施穿好木屐,揉着胸口向明堂里走。按压什么穴位能治心悸来着?中冲还是内关?这种米虫的日子再过上一段时间,姥爷让施施背得那些医书就会全忘光了吧!这段日子吃得好、睡得香,为什么最近两天常常会有心悸、心绞痛的症状呢?难道施夷光的身体天生就有心脏病的隐患?不对呀,自己刚进冷宫时闲来无事,对着铜镜细细看过面相,也细察过掌纹——这是一个五脏相对健康的身体,怎么在冷宫过了一段养尊处优的日子,反倒是身体越来越差了呢?养心最好的方式莫过于静卧,施施躺到木**,凝神细想幼时背得滚瓜烂熟的《黄帝内经》,“《素问篇》之‘四气调神大论’:夏三月,此谓蕃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夜卧早起,无厌于日,使志无怒,使华英成秀,使气得泄,若所爱在外,此夏气之应,养长之道也。逆之刚伤心,秋为核疟,奉收者少,冬至重病……”(夏季的三个月,称之为‘蕃秀’,是自然界万物繁茂秀美的时令。这时候,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之气相交,植物开花结果,长势旺盛,人们应该在夜晚睡眠,早早起身,不要厌恶长日,情志应当保持愉快,切勿生气发火,要使精神之英华适应夏气以成其秀美,使气机宣畅,通泄自如,精神外向,对外界事物有深厚的兴趣。这是适应夏季的气候,保护长养之气的方法。如果违逆了夏长之气,就会损伤心脏,使提供给秋收之气的条件不足,到秋天容易发生疟疾,冬天也会再次生病。)‘这段饶舌的话其实就是说夏天要过得痛快,不能憋闷着,不然会生心脏病,到了秋天还会闹肚子……咱可没有啥时不开心过呀!’‘难道是夷光之前被范蠡伤透了心,所以心经的气血郁结,导致心脏血管不正常收缩产生实质性的病变……正好又是在心气最旺的夏季,所以心脏出了问题马上就发作到外在了吧!’施施按了一会手腕正中的内关穴,觉得呼吸通畅了许多,在**翻了个身朦胧睡去。长乐宫的栖云殿,青色描金的浮雕梁枋,朱色粗大木柱,支撑着满室的金碧辉煌。一道大红毡毯从殿外的九转长廊,一路延伸到栖云殿的书房门口。青铜遮面的夜华不用寺人挑帘,自己在门口轻敲了三声,推门就走了进去。吴王殿下正举着他心爱的绿玉髓酒樽,站在大开的木窗前出神地想些什么。一场大雨眼看就要莅临,方才一丝细风也无,这会儿风大得将要吹断花树婀娜的腰肢;窗外是一片妖娆的艳红扶桑树,风起之后,满树的花瓣飘摇陨落,如蝴蝶般绡薄盈飞。书房里浓烈的女贞酒的香气顿时掺入丝丝缕缕的花香,这气息让姬夫差的心头莫名地多感而柔软起来。“拜见主上。”夜华见吴王殿下眉头微蹙、神情一派忧思,试探着问,“朝中可有让主上为难之事?”夫差抿抿嘴角,“还不是伍子胥那个老匹夫?因为一点小事,不过是两根大木头……他公然在朝堂上和其他几位上大夫置气,还差点当场动手,简直置本王于——嗐,不提了。”“那主上宣末将来……”“噢,阿华啊,你给本王回报一下桑园的近况,桑园里……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倒霉的事儿,说出来让本王乐呵乐呵?”“啊?!”夜华挠挠额角,“桑园是冷宫,施姬出不来,外人也进不去,哪会发生什么大事儿……呃,前几日,小世子又从墙洞穿进去一趟。”“友儿倒是这个越女甚是投缘。”夫差怏怏地放下玉樽,在窗前的竹榻上坐下。“那日是柳卫当值,他看到小世子喝了施姬泡的茶,又吃了一碗点心,然后就哭了。”“友儿当着女人的面哭了?!”“柳卫是这么说地,他猜想是那施女的厨艺甚高,世子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小食,所以感叹到落泪!”夫差恍惚记起施施做的油煎小‘枕头’,味道妙不可言,倒是对夜华的话信了七分。“世子回宫之后,拿着一张帕子给他的乳母看,上面记着那种小食的做法,说是从古书上看到的用海草和山楂果做成的、能滋补脾胃的药膳,然后世子的乳母宋女官就按此方每天制做小食给世子吃……”“果然,世子食欲大增,每顿饭都能吃一大碗五豆羹……呃,末将觉得好奇,曾让世子宫的句侍卫取了一些给末将品尝,嘿嘿……”夫差迫不及待地问,“味道如何?”“回禀主君,末将吃了第一口之后,的确也泪目了,那滋味又酸又甜……是初恋的味道……也是清嘴的感觉……”夜华很陶醉的样子。吴王很鄙视他,“初恋过么你?和女人亲过嘴么你?”“嘿嘿,末将是听句侍卫这么形容地……”夜华讪笑。“这个越女到底是何意图?”吴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既然是受勾践、范蠡之命来吴宫媚惑本王,为何不依命行事,反倒是绕个圈子去笼络友儿……哼,心机够重的嘛!本王可不能任由她暗地里兴风作浪!”夫差沉吟了一会,突然靠近夜华嘱咐了几句,夜华睁大眼睛无以置信地望着吴王。“去吧,”外面噼里啪啦地落起了大雨点,书房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背着光的吴王殿下脸上一片狰狞的笑容,“趁月黑风高……不,趁着风狂雨骤,让桐卫立即行动!”“诺……末将遵命。”夜华匆匆行了一礼,迅速离开姬夫差的书房。厚厚的云层越来越低,突然一道眩目的闪电划开浓黑的云层,随后‘噼啦’一声巨响,豆大的雨点随后一起跌落尘埃。施施被这声雷鸣惊醒,才知道外面下起了大雨,木窗还开着,窗帽被大风吹得胡乱地飞舞;施施抚着怦怦跳的胸口,坐起身来下床去关木窗。取下撑着窗棂的木棍,施施闭紧窗子,刚转回身,一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她面前!“啊——”尖叫才出口一半,施施的嘴巴立刻被来人伸手捂住,“别出声,我是范蠡!”“唔……”施施点点头,范蠡松开手,摘下戴在头上的斗笠,他身穿吴王宫寺人的细麻布黑袍,却丝毫不减玉树临风的气度,几缕碎发被雨滴打湿,粘在瘦削的脸颊上,为那双微挑的凤眼更添几分冷魅。“你是来带我走的对吗?”施施屏息几秒钟才兴奋地捋捋乱篷篷的头发,“等我收拾点东西啊——”乍一重见范蠡,心里居然有些小激动……这是施夷光留在这身躯上的旧情愫作怪……咱可不喜欢这种腹黑的男人……施施嘀咕着翻出藏在床角的小包袱,里面的银饰是她仅有的财产。范蠡目光沉沉地盯着一别两个月,出落得越发娇美动人的施施,“夷光,你再忍一忍……现在离开吴国还不是时候。”“啊?!那你潜进姑苏城是做什么来的?!”施施变了脸色。“国中农人在山中偶见神木一双,大二十围,长五十寻,一株在山之阳其名为梓,一株生山之阴其名为楠,主君很是欣喜,正好以此物送于吴王,意在令夫差从此大兴土木、荒于军备!主君命巧匠精雕纹饰,我此次带船从河道运神木来进献与吴王殿下建新宫之用。”施施愣了一下,突然讥笑道,“范大人,我猜吴王的新宫建成了,一定会叫馆娃宫。”范蠡眨眨眼,“神木还在河埠头,伍子胥在议事殿中坚持不让吴王收下此贡品,新宫能否得建还未可知,这名字你从何处听得?是吴王殿下亲口所说?”“哼,范大人,您高看小女子了,我从进这吴王宫的当天就被关进冷宫,姬夫差讨厌我还来不及,咱哪有机会再得见吴王本尊?”施施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放低姿态求一次这个男人,靠自己的能耐根本逃不出重重门禁的后宫,“范大哥,如果您今天肯带我逃离姑苏,我以后就扮成男人过活,毁容也可……从此远离吴越、四海为家,绝对不给您再添麻烦,今生不会与您有半分纠葛!”“从此远离吴越、四海为家,今生不会与我有半分纠葛?”范蠡喃喃地重复着施施的话,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泽,“夷光……我不能让你走……”他定了定神,用平静下来的口气说,“我来吴地之前,越王宫里出了些事故,后宫一位怀胎三月的如夫人小产了,她一直在服用你父亲开的保胎药。”“越王殿下子嗣甚少,这一次的意外令主君极为震怒……你父——”“范大人,你这是拿施夷光父亲的性命要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