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毒盐菜事件发生之后,旋波虽然也每天照旧去芳华园做工,但是回来时辰比以前早了,她一般会在午时去前宫药堂给施施煎药,天黑之前准时带药回到桑园。旋波提前木盒顺着抄手游廊走向明堂,远远看到施施穿着她的青灰色侍女服,扎了两条奇怪的麻花辫子,像男人一般分腿坐在石头凳子上,正入神地在看一卷竹简,眼睛瞪得又圆又亮。旋波认命地叹口气:城墙不是一天垒起来地,淑女也不是一夜能养成滴……她快步走过去一把从施施手里抢过那卷竹简,“这书是从哪里弄来的?”施施抬抬下巴点着蹲在一边不停流哈拉子的肥狗,“兔子从狗洞外面叼来滴。”旋波自然不信,大周朝除了贵族之家,极少有女子会认字写字的,就算在王宫里,也只是身份较高的几位夫人宫中设有书房,平常的宫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书简;阿螳一介膳房三等寺人,不可能轻易弄到一堆书简送给施姬。“石医正又来过?”这位老医官和施施很投缘,来桑园三次给施施调药方子,每次两人都聊得投机,好似忘年交之交一般;旋波暗地里使眼色给施施:让她求老人帮忙在吴王殿下面前说句好话,早点放她出冷宫,施施总是装作不懂。“医正爷爷?没有来啊。”她倒没说谎,小世子姬友似乎是听说施施生了重病,可是他被乳母和近侍们盯得很紧,没办法钻过墙洞来看她,就让亲信句侍卫悄悄把施施想看的杂记、医道等书简分批次塞进墙洞里。‘兔子’听到墙洞有细小的叩击声,还以为是从前的小主人来了,欢天喜地迎过去,只看到几个圆柱状的东西,嗅了嗅不是可吃的,便叼了回来给施施献宝。旋波逐卷翻看一番,见都是些道家游记杂谈、医家针石方论,便不感兴趣地还给施施。施施收好竹简,打开旋波带来的食盒:又是一碗黑漆漆的苦药,顿时愁眉苦脸地盖好盒子。“旋波姐,”施施咬咬手指,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来,“你知道是谁在我们食物中下毒对不对?”旋波眼角一跳,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还能有谁?无非是嫉妒你生得太美的那些后宫妇人。”不是姬夫差?施施脑海飞快闪过吴王临走之时气恼至极的一张脸,‘这次冤枉他啦?他派医官来救了咱的命,咱没谢他还咬他一口……’嗯,他是有前科地,不能怪咱不信任他的人品……再者说了,后宫夫人为什么要害咱,还不是怕咱抢走她男人的欢心?说来说去,罪恶的根源还是在吴王一人身上。“旋波姐,是哪个蠢女人要害我?我都被打进冷宫了,又没跟这些蠢女人争宠,她们做什么还不放过我?!”旋波把凉得差不多的药碗推到施施面前,“你也是聪明人,该明白无论是在王宫还是在平常人家的后宅,得不到夫君宠爱庇护的妇人,是不会有太平安乐可言的!”“先不说越王殿下指派你来姑苏城为的是什么,就是从一个弱女子如何在世上安身立命来说,你不把吴王的心意拴到你身上,将来如何能斗得过吴君夫人和那些迎高踩底的吴王媵娣们?”“斗得过怎样,斗不过又怎样?为了争一个种马男人把自己变成心狠手辣、面目可憎的毒妇,天天想着怎样算计别人、怎样把男人弄上自己的床……这样的日子很有趣吗?”“就算把这吴王宫的女人都打败了,让她们都忍气吞声跪倒在我的脚下,也只能证明我比她们更加阴险疯狂而已……旋波你说说,这样一个心肠恶毒、失去道德底线的女人,什么样的男人会真心喜欢她?因为那个男人而饱尝嫉恨和算计之后,她还会真心真意地去爱带给她这些痛苦的男人么?”“再者说了,这后宫的门是兴进不兴出的,每年都会有水灵灵的美人儿被送进宫等着君王去宠幸,旧面孔再美哪比得上新人粉嫩嫩的笑脸?一个女人再强能有多少精力投入这场永无止息的竞争里面!”“我就盼着呐,能早一天离开这个表面华丽、内里腐朽的宫殿,在民间找到一个高大帅气、聪明正直、能养家有爱心、对我一心一意的好男人做一对神仙眷侣……趁着年轻身体好的时候,游遍高山名川结交一群志同道合的好朋友,等到不想游历的年岁,就和好朋友一起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下来,种田养鸡、酿酒写诗……或者,再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娃儿,嘻嘻。”望着施施眼冒红心、满带憧憬的笑脸,旋波张了张口怔住,静默了好一会才恢复惯常的冷笑,“时逢乱世,哪里有你说的这等好日子过?除非去荒山老林里当野人!你想找对妻子一心一意的男人……恐是非贫即贱罢……”“施姬,你长成这般花容月貌,无权无势的男人如何庇得你的平安?你若是真的嫁与一个平民为妻,被土豪劣绅看中了怎办?他能守得住你的周全?兴许他会被你带累到不得安宁呢。”“尽想这些不切实际的愿望一点意思都没有,你既然进了后宫,生是吴王殿下的女人,死是吴王殿下的鬼奴,休要再想做那些不切实际的美梦。”旋波看施施嘴角垮下来,索性又加了把火,“我想法子从芳华园那边弄架木琴过来……从明儿起,你得日日抚琴唱曲,若是不想稀里糊涂地死在冷宫里,你就用歌喉引来吴王殿下,自外把自个从冷宫里解救出来……喝药!”“喝、喝、喝!要是真的要在这后宫里过一辈子,你不如现在就掐死我算了!”施施哀号一声,捂着耳朵伏到石桌上。旋波见状只得软下语气来,好声好气地哄施施把药喝下去。听到暗卫柳转述这天从桑园听来的对话,姬夫差心里默默计量:‘高大帅气、聪明正直、能养家有爱心’,这些条件本王都符合啊。但是对女人‘一心一意’么……似乎每一个贵族男子都对这几个字异常的陌生。别说是王公贵族,就算是乡下的民民百姓,若是赶上个好年景,家里有了两担余粮,也会去集市上买个女奴做妾做婢的,哪会有心甘情愿一生只让一个女人服侍地?‘荒诞!因为比平常女子多了三分姿色,所以心气就比别人高了么?’吴王冷哼一声,手指抚上左肩,那里有两排紫红色的牙印还在隐隐作痛,提醒他在那个小女子身上的一片真心都打了水飘。“夜华,膳房内饔自缢一事可有眉目?”“回主君,末将也仔细验看过那具尸首,的确是像自缢身亡……”夜华还未把疑点说出口,门外的寺人高声唱报,“清夫人求见主君——”吴王只好摆摆手让夜华先行告退,晚些时候再来回报;夜华也觉得自己那点猜疑找不到切实的证据,暂时不报也好。清夫人依旧是清秀佳人的装扮:淡青色的一身袍衫,青丝松松挽成流云髻,发间只插着一只白玉簪子,和耳下的两粒南珠得颈面的肌肤欺霜赛雪。后宫女人都以为清夫人故意把自己往素雅的调调里装扮,弄出一副‘人淡如菊’的清高味儿以别于身边的庸脂俗粉;其实清姬也喜欢鲜艳的服饰,只是她若穿金戴银,整个人就俗艳起来,倒不如穿得素淡些显示出与众不同的风流袅娜;所以,也不是每个人衬得起华服金玉的。但是跟在清夫人身后端着一个铜盘的妙龄宫女,却好似春天的青草地初绽的一朵嫩黄色雏菊:这小姑娘上身着一袭淡黄色笼纱薄绸上襦,腰系一条天青色的湖水式长裙,两色的裙衫却绣着同色的银红海棠花瓣儿,从胸襟处一路飞扬点缀到青纱罗裙的拖尾,像是一阵风拂过花林,有花雨随风起舞,从胸前迤逦飘逸到裙角,化成了绯色媚惑的暗云……因为是侍女身份,这小宫女长发中分披在肩后,耳下长长的珍珠流苏随步子摇曳流彩,更衬得一双波光盈盈的剪水秋眸明艳动人,如雪的肌肤吹弹可破。“婢妾拜见主君。”清夫人见夫差眼望着她身后的侍女一派惊艳之色,眼中闪过一丝凄楚,随后又淡淡地笑了起来: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结果么?“主君,近日天气甚燥,婢妾亲手煮了些莲子羹,主君尝尝可还过得去?”她转过头示意身后的侍女,“木蓉,快把羹汤奉上。”“诺。”木蓉激动得小脸绯红,颤抖着双手把盛着莲子羹的白玉碗端到吴王面前的书案上;清姬拿银勺盛出一些来在旁边的空碗里,自己先喝了两勺。(君主用膳的时候都有寺人先试吃,试过无毒无异味,主君才会放心用饭,清姬这个举动也就是代替寺人试吃。)夫差嘴角含笑,观察着清姬的神情,清夫人向来小性,从前他在莲月宫多看别的侍姬一眼,都会惹得她耍小性子,今天居然主动带了一个花骨朵儿给他欣赏……她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其实清夫人这次鼓足勇气,主动带美姬来长乐宫献媚,是一早起来被她的两个堂姐妹篡唆的;莲月宫这两位侄娣打听到主君上个月召见新进宫的郑良娣有五次之多,这个月连驾临卫夫人的寝宫都不忘带着郑娣作陪!回顾自己这一组,自打清夫人入春犯了头风的旧疾,吴王殿下就交待女御们免了清夫人的侍夜,让清姬安心休养身体,主君自那整整两个月没进莲月宫的大门,生病的是清夫人,没道理连累这个园子里的女人们都沾不到主君的雨露啊!就是这样,清姬的两个堂姐妹不停在她耳边倒酸水,清夫人受不了她们的呱噪,就按照她俩的主意,把身边长得最美的宫女木蓉打扮得娇娆一些找个借口带到主君面前,意图重新把主上的心收拢到莲月宫里,决对不能让芳华园那个姓郑的狐狸精独占主君的宠爱!“主君……晚上去莲月宫赏灯可好?婢妾的舅父差人送来几盏别致的纱灯,姐妹们新排了采莲舞,主君可有空闲到园中赏评一番?”“好……啊,不,本王刚得到西界守军急报,有些奏折要连夜处理。”吴王除了她们进门的那一瞬打量过两眼宫女木蓉,之后就一眼也未放在木蓉身上,看来这侍女的姿色还不够打动主君……清夫人勉强掩藏失望之心,“婢妾不该来长乐宫打扰主君处理朝事,婢妾告退。”“呃,今日园中风大,清儿早些回房歇着也好,晚上不要弄什么歌舞弹唱了,以静养为上。”吴王貌似关切地嘱咐清姬小心别着了凉。清夫人带着木蓉走出书房,抬头看看园子里纹丝不动的花枝草叶,苦笑着快步走向长廊:男人的心都不在你身上了,再怎么去示好也无用。“表妹?”清姬刚转过一个长廊拐角,迎面碰上侍卫官伍封,伍封又惊又喜地盯着清姬的脸,“表妹近来身子可好?”“表……将军有礼。”清姬向后退了一步,微微点了下头便从伍封身边走过去了,二人虽说是表兄妹,但是男女有别,她已嫁为人妇,怎敢公然在主君的寝宫里和青年男子面对面表哥表妹地亲热叙话?伍封紧追了两步,“表妹,表妹——”“伍将军这般称呼右媵夫人,于礼不合吧。”夜华突然从伍封身后的廊角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