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从《日书》上选的这个花魁初赛日,是冬月的十五日,这天果然是个好天气:下了三天的冰凉凉的雨丝儿昨天半夜就收住了,一大早晴空万里、云淡风轻,阳光照在新换的窗幔子上,像是老情人漫不经心却又不容置疑的关切。午时过后,太阳还没有将要落山的意思,玉香坊所在的这条商肆大街上就人山人海,挤满了来看花魁大赛的游人。卖瓜果的小贩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地呟喝,店铺子里把货物摆到店门外吸引客人,青石路上人来人往、马车得吧得吧一行接着一行,这条大街居然比前几天的烝祭(冬时大祭)还要热闹。施施穿了一身鲜绿的细麻衣,小发髻上还系了绿头巾,衬得她那张易了容的小脸,更量得黑瘦干巴;熊春花很纳闷地问施施为啥要穿戴这么奇怪地一身绿色,施施呲着牙笑笑,说她就是那片衬出万紫千红的绿叶儿。其实施施是想,前世从电影里面看到,自元朝之后起,政府下令让妓院的男人系绿头巾或是戴绿帽子,其他阶层也有规定的头巾颜色,以区别各阶层人的身份(所以后世就有了老婆偷汉子的男人被称为‘戴绿帽子’这一说),她现在的身份是龟公嘛,怎么也得敬业地给自己做身工作服?从早上开始,施施就楼上楼下的地跑得一头大汗:前一晚各位姑娘的彩排效果非常令她满意,但是既将出场的姑娘们连同熊春花都异常地紧张,施施既要为她们做思想工作、安定情绪,又得检查她们的衣饰妆容,一个人忙得头不见脚。还有后院膳房里正在制做的各色茶点,施施也得不时地过去照望一下,做点心的饔人是从城里大酒楼里请来的,但是施施要求他们或炸或烤的几种糕点实在是过于精细,饔人们也都是头一次尝试。施施手把手地教会他们做了双色马蹄糕、山药麻团、桂花豆沙饼和五香豆酥,看着第一批成品出来,味道和样子都还过得去,她这才叮嘱卫小七好生守好膳房,不要让外人进来,等糕点全做好了,也得守好炉火,和几位护院大哥一道,全力做好防火防盗防狗仔队的工作。卫小七就是那个砍柴、在膳房打下手的黑瘦少年,经过一段日子的相处,他知道施施是真心关照她,也渐渐放下心防,和施施亲近起来。膳房的事还没了结好,熊春花就派晴儿小跑着来叫施施,“金贵哥,金贵哥!花大家叫你快些过去,怡红阁的马车到了!”除了熊春花,晴儿是唯一一个知道施施真实性别的人,而且对别人守口如瓶,施施自然也对她另眼相待,随手拿起一张葵叶,包住刚出炉的两个桂花豆沙饼交给晴儿。“我这就去前头!晴儿你在这里把饼吃了、喝碗热米浆再去唱厅,等会忙起来就没时间用膳了。”晴儿感激地接过热饼,“金贵哥哥也吃一点吧。”卫小七正拉着风箱的把手,在一边撇长了嘴,“小贵子每样点心都吃了一块,早吃撑了呢。”施施伸手在他脑门打了个爆栗,“小七,不许没大没小的,叫金贵哥!”说着,她也怕熊春花一人在外面招架不住,快步向前楼跑去。“顶多比我大几个月罢了,充什么大人吃瓜?”卫小七摸摸麻酥酥的脑门嘀咕着,一双斜挑的凤眼里却闪过一丝他自己也不曾觉察的温情。施施走到一楼门厅的时候,正看到小丫头子扶着一个身披紫红斗篷的少女下马车,头篷的帽子几乎遮住了女子的多半张脸,所以只能看到一点红唇宛若五月樱桃鲜润动人,更加令人浮想联翩……虽然斗篷遮去了少女的腰身和面容,但是脚步款款的仪态仍然显示出万种风情,施施啧啧称叹:原来大名鼎鼎的怡红阁里果然是明珠深藏啊,怪不得怡红阁当家的保钗大姐一脸傲慢之态,人家是有底气呐。后面紧跟着也下来两名女子,都是毛边斗篷裹身遮面,玉香坊门口围观的男子们发出阵阵失望的嘘声:他们全都是没买到或是买不起入场券的,提前一个多时辰来坊门口候着,就是想看看这些艳姬的真面目一饱眼福的,没想到人家根本就不想轻易露面!紧接着,百花阁的阁主也下了马车,这位当家的是位福态的中年女人,名叫相云,她客客气气地和迎过来的熊春花互握了双手,顺便抛了个媚眼给春花身后的施施,把施施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百花阁的三位姑娘倒是没穿大斗篷,每个人身上都是色彩艳丽的丝绸夹袍子,但是脸上都系了条和衣服同色的面纱,只余一双双或波光柔亮或是勾魂夺魄的大眼晴在面纱外面,围观的男**们又是一阵失望的低吼。接踵而来的车队是丽人轩、巫女堂和醉心居三家女闾,反正在玉香坊门口下车的红姑娘们或是蒙面或是捂紧头,都是不会让没花银子的男人们白看了美色去的。当中唯有巫女堂的姑娘弄出了个花枪,巫女堂本来就以训养妖娆女伎而闻名大楚,这次来参赛的三名红牌,居然在这等冷风刺面的冬日,只穿了件薄如蝉翼的绫质袍裙来。有一位巫女堂的媚姬故意不扶门外的小丫头,轻盈地往车下一跳:她胸前那波涛汹涌的一瞬定格在许多双色眼里,顿时就有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流了鼻血!连施施这样的伪少年都看得脸热心跳,暗呼:靠!这娘们够味,咱要是真男人,也愿意花大钱去泡她!(呼呼,莫非是在女闾呆的时间太久了,意识越来越不纯洁了……)这位身材喷血的艳姬咯咯一笑环视周围的人群,一个媚眼里荡漾了全场春心;才一摇三摆地跟随着前面的姐妹走向玉香坊,快到门坎的时候,她突然就扯下脸上的面纱转身让坊门口的男人们瞧了个清楚,方转身若无其事地戴上面纱。“哇,这骚娘们不只身子有料,脸盘子也长得媚色噻!”男人们清醒过来之后,一个个大呼小叫起来。“呜呼——咦吁嘻——世间竟有如此美色啊——呜呼——天地之阴婪气所化为……”听这位男**的感叹词,好像是位有文化的学士、夫子之流。“我知道!她是巫女堂的新一代玉女掌门人,她叫芙蓉!芙蓉姐姐,我永远支持您——”“芙蓉姐姐,我们是您的铁杆粉丝绒绒毛——一见芙蓉误终身——我们支持芙蓉姐姐——耶!!!”一帮向往熟女风情的准青春期少年们打着白内衣撕成的条幅声嘶力竭地喊着。施施引着五家女闾的当家人的参赛者进了休息室,看着丫头们倒了茶浆,才又跑出坊门,站在阶梯上焦急地向远处张望:她之前费时费力地组织的那几个正规粉丝团怎么还不来?就在她望眼欲穿的时候,几条彩色的长龙蜿蜒着向这边的街道走来,每条队伍前面的两个人打着与衣服同色的条幅,后面两个人腰间系着牛皮鼓。围观的行人顿时好奇地向走过来的彩衣队伍张望。红色队伍的条幅是:‘满堂红艳艳,海棠姑娘必胜!’这是海棠姐的后援团,他们走到玉香坊对面的街边,用力擂响腰上的牛皮鼓,大声喊了三遍旗子上的口号。海棠在楼上的化妆间里已经看到下面的情形了,听见这惊天动地的三声吼声,也顾不得妆容会不会花掉,一行热泪刷地落下来,哽咽着对春杏说,“为了我的支持者们,我一定要展装出我最好的一面!老娘拼了!”黑色队伍的条幅是:‘丹青绘娇容,牡丹为花王!’这是牡丹的粉丝队伍。同样的,他们整齐地站到红衣队伍的旁边,擂鼓之后也喊了三声口号为牡丹加油。牡丹这一个月完全按照施施给她的减肥食谱用餐,虽然腰身瘦了,但是白皙红润的好气色没变,她捂着胸口也是泪水涟涟:“最前头的是蛮牛哥……他穿这一身黑色胡服显得好酷……比在**还迷人……”墨绿色队伍的条幅是:‘青梅有雅韵,伴君醉楚歌!’这伙绿衣人没有敲鼓,而是同时吹起竹笛,曲音虽然不够婉转动听,但是很明显地比刚才那两支队伍多了几分艺术家的气质,青梅在窗纱后偷瞧着,一向沉稳的她也泪目了……灰色队伍打的条幅标语是:‘春阳三月暖,杏花十里香!’这支队伍不用说是春杏姑娘的支持者,喊完口号之后,又各自扯开嗓子,“春杏——你是井田里的花孔雀,山沟里的小甜甜——春杏、春杏你最棒!!!”春杏直接就打开三楼的窗子,用力向下面挥手,顿时引起下面好一阵躁动。蓝色队伍打的标语有点长,是施施剽窃的某大师的佳作:‘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走天涯,护花为含香!’前排的蓝衣少年们吹响排竽,深情地唱着他们的口号,“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走天涯——”白色队伍的条幅一般人看不懂,因为是用吴越楚上流社会通用的花鸟篆写的,显而易见,这群人是一群知识分子!而且他们穿的衣服都是质量上好的白色细麻袍,一个个长发中分,宽袖肥袍,从施施这边的角度看过去,怎么都像张国荣的某次演唱会,穿着白浴衣,散着长发的造型。这伙文艺范儿的青壮年们既不敲鼓也不喊口号,而是在带头人击掌三下之后,用深沉的嗓声咏哦而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女若樱——在水一方——求之不得——寤寐思之——”白衣大叔们击掌而歌的样子好帅好有型……哇塞!施施和小伙伴们惊呆了!!!施施想过选花魁的举动会给舒鸠城百姓的沉闷生活以不小的震撼,但是没想到各个阶层的人们如此地投入!也是啊,从十几年前伍子胥带兵攻占了楚王城之后,整个楚国的气势就此低靡下去,最近两年经济才有所复苏,什么文化艺术啊,娱乐刺激啊,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抬头。这场伎人参加的选秀比赛,其实也演化成了舒鸠城的文人墨客们,引为借口的一场狂欢乐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