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吃过早膳,把煮红豆羹的大镬里加了两碗泡好的黄豆,再把水加到八分满,开始煮妓坊里的姑娘们要吃的早餐——一碗豆饭加两片酱猪肉,再配上一杯消食的酸米浆,这是大周人最常见的早饭。姑娘们的工作也是个重体力活嘛,每天陪男人做半宿的**运动,耗费肾气很厉害,多吃豆类最合适不过。女闾的气氛和施施原先想像的并不太一样,以前关于青楼的概念都是来自于电影和电视剧嘛,男人的销金迷魂窟、女人的人间地狱……但是玉香坊的这些伎子给她感觉和其他凭力气吃的雇工好像没什么两样:她们根本无所谓有人看得起看不起,初次的接客是被迫或者是自愿。说得难听一些,不过是把自己变成一个容器来谋生罢了,就是一只盛装各种男人体液的容器……你也许觉得这活儿恶心,但是身为伎人,若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知觉和感情的容器,和不同的男子亲密无间不过是个谋生的活儿,日子会好过许多——在你考虑到你为什么目标活着之前,总得要活着呐。男人很多时候把性和爱分得很开,女人其实也可以,如果心里没有挚爱的男人,不幸成为一名以色侍人的伎子,失落感便不那么重。把灶底再加上一大把干柴,施施约摸着厨娘们也快来上工了,交待卫小七照管一下炉火,自己溜达着回卧房换身衣服。昨天和小七同榻而眠,哪里敢脱厚袍子?衣服皱得和老菜叶似的,得换下来洗一洗。施施抱着个铜盆去井台边打水,一抬头就看到前楼二楼的走道上,有几个姑娘正鬼鬼祟祟,掂手掂脚地往一个木窗子边上凑。‘那是春花姐的小会客室啊,她们在看啥?总不会是城主大人来见含香了吧……’施施想到这里,把空盆子往井台上一丢就往院子外面跑。茜纱糊的窗子外面趴着牡丹和其她几个表情怪怪的女人,施施钻了两钻都没挤过去,只好把耳朵贴在木门上窃听。“卓大哥,这早饭不合你的口味么?你怎么……”“呵呵,不是!我听小丫头说这是你亲手为我煮的饭菜,哪舍得就这么吃掉?看着时辰还早,兴许你也未吃……便带着食盒随侍女一起过来了!你,还未用膳吧?”“……无,晴儿,快取两套碗筷来。”“诺。”施施听得不是很清楚,晴儿拉开门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避开,门一开,她一个踉跄冲进去,差点撞到晴儿身上!“金贵哥,你这是——”施施慌忙解释,“我看姐姐们都在窗口……”她指指门外转头一望,嘿!那几个不讲义气的姑娘们在门一开的时候就已经作鸟兽散!“小贵子,快进来!”晴儿一出门,熊春花单独对着卓朗,居然觉得格外紧张,这会看到施施出现,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卓大师好!”施施嘿嘿笑着向青衣短髯的美大叔卓朗行了个叉手礼,卓朗对金贵这个眉眼清明的‘少年’也很有好感,“正好,我正要与你们掌柜的一起用早膳呢,你吃过没有?”“小的吃过了……”施施这才注意到熊春花一个劲地冲她使眼色,便改口道,“不过,春花姐亲手做的饭么,小的是很想尝一尝的。”晴儿拿来盛着蜜浆的铜壶和碗筷,给三人布了些饭菜便到门外候着,临出门时瞪了施施一眼,分明是让她赶紧离开,不要当碍眼的摆设,施施早就发现卓朗欲言又止的神态,想要起身,熊春花却死死地揪着她的衣角不让她站起来。卓朗在夸了三遍春花大姐的厨艺之后,清了清嗓子,终于打算无视金管事的存在,要把他的真实来意说出来。“春花妹子,其实、其实……”卓朗身为太学院最有名的夫子,在多少文士面前侃侃而谈都未曾紧张过,此时却嗑巴起来。施施明白他现在要对熊春花表白,自己还坐在这里不走很有可能会破坏人家的好事!她两手用力揪开熊春花的手指,猛地站起身,“卓大师,春花姐,你们慢慢吃,我再去盛一壶米浆来——”她不等两人应声,抱起铜壶就溜到门外轻轻把门阖上,留了一条细缝以便偷听。晴儿抿嘴一笑,也学着施施的样儿,把一只眼靠近门缝。卓大师直愣愣地瞅着熊春花,春花姐则把头低下来,恨不得把脸埋到肚子里,两人尴尬地沉默了好大一会,把门外的施施和晴儿急得直想跳圈的时候,卓朗总算是开口了。“花花……”花花?施施赶紧捂住嘴,差点笑出声来。“花花,我给你坦白一件事儿……二十年前,我们订亲之前的那个观莲节,我和一位同窗在灯市上见过你和岳母大人在中心大街上买荷花灯……当时我便对妹子一见钟情……那时年少轻狂,我们居然悄悄跟在你们后面到了太尉大人府。”“我深怕那位同窗先下手为强,第二天一早就央着母亲寻官媒去你家求亲……”熊春花惊愕地抬起头,“原来如此,父亲当时也很意外呢,不明白你这个名门望族家的嫡子,怎地突然让媒人到府上求娶我这个庶女!”想到卓朗之后救她出苦海的举动,并非全部出自仁义之心,熊春花心里说不出是甜蜜还是苦楚。“不!你是有王室血脉的金枝玉叶,是我高攀了才对!”卓朗一着急挪身到熊春花的身边的榻子上,“春花妹子,你是不是觉得我行为卑劣,不配为人师表?”熊春花含泪道,“说什么呐,我……们订亲之后,母亲带着我也是去国学堂门口偷窥过你的……若不是吴兵打进王城,我们——”说到这里,她想起母亲的惨死,更加泣不成声。卓朗慌忙掏出自己的帕子给熊春花抹泪,“你这次办花魁比赛,让人捎信给我,我急忙就来了!其实,若没有你的传信,我是打算过了年就来舒鸠城寻你的!”熊春花抹干泪,“为何事?”卓朗犹豫了一番,终于伸出手用力握住春花的手,“那年我从舒鸠城归家,父亲已经为我订了一门亲事,一年之后我们便完婚了,夫人甚是贤淑,只是自小有不足之症,生下林儿之后便缠绵病榻,两年前……离世了。”熊春花惊呼了一声,“卓大嫂两年前就去世了?!”“嗯,在她咽气前为林儿娶了妻室,她去得甚是宽慰。”“噢,新嫂嫂……”“哪里有什么新嫂嫂?!”卓朗气懑地用力挰一把熊春花的手指,“我既无妾亦无侍,夫人逝后,这两年来我形只影单,每到冬天膝盖就凉得发僵,每晚想着你的模样儿暖暖心口窝,那知这么远来了,你对我却是冷淡淡地……若不是你今天让丫头送去早膳,这些话我是不敢说的。”熊春花呜呜地大哭起来,“我如今这样子……哪配得上你这番心意?卓大哥……春花不敢有非份之想啊!”“莫要再哭了,不许再说什么配不配的,我知道这些年,你大兄也偷着来瞧过你几次,要重新给你选门亲事,都被你拒了!说句不厚道的话,听你大兄如此发牢骚的时候,我高兴着呢!”“几番盘算着娶你回府做贵妾,不知你会同意否,想来想去,总是怕委屈了你……去年我辞了太学院的供职,打算来舒鸠城买宅园,做一位田舍翁,花花,你不会嫌弃我又老又没权势罢。”熊春花本是怔怔地听着,听到这会子又是泪如泉涌,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卓朗看她只是哭,不安地又问了一遍,“花花,你不愿意做我的妻子?”施施和晴儿在外面急得头皮直炸,索性直冲了进来,“愿意,当然愿意!卓大师,春花姐这是欢喜得说不话来了!”“原来如此啊。”卓朗这个书呆子兴奋得直搓手,若不是当着施施和晴儿,就要把熊春花搂在怀里了。熊春花痛快地哭了一场,两只眼睛肿得和桃子一般,“卓大哥,春花这辈子还能服侍在您左右,此生亦无憾事了!我明儿个就找人把这玉香坊盘出去,我们到乡下买个园子过清静的日子!”施施心头一动,“春花姐,若是把这宅子盘出去,坊里的姑娘们怎么办?”“转到其他的女闾啊,放出话去,若是正当人家求娶姑娘的,只要是正当人家的男子,少许钱就可放了卖身契。”熊春花此日得成心愿,也由此怀了慈悲之心。“你看这样好不好?”施施试探着问,“春花姐,我想把玉香坊接过来管理,赚了银子八成给您,我要两成。”熊春花笑了,“我知道你有本事赚大钱,可是你小小年岁,怎么想要当这伎坊的当家人呢?抛头露面的,伎坊当家人的名声可不好,以后还怎么嫁人?并不是每个大周男子都像卓大哥这么明事理的。”卓朗这才知道施施原来是个女儿身,很是意外和赞叹的样子。“我若接过来,可能会把伎馆的主营业务改成酒楼,坊里的姐姐们嘛,愿意嫁人的,就按您说的,让她们赎身跟着中意的男人离开,不愿嫁人的,在酒楼做雇工或是唱曲助兴的姐儿。”“如此甚好!”卓朗率先赞同,“金姑娘有大智谋!只不过,得去王城寻个名饔坐镇酒楼才行。”熊春花嗔笑着瞪了一眼施施,转头问卓朗,“你觉得今天早膳的味道如何?”卓朗点头,“色香味俱全,若不是为兄心中惴惴别有所图,这些饭羹早就一扫而光了!呃,你是说,坊中另有高手饔人?”“嗯,大饔就在眼着呐。”熊春花拍着施施的小肩膀,施施腆着一张小脸,上面分明写着:我很厉害,夸我啊,夸我啊……卓朗实在是无法表达他今天的意外,大大地叹了口气,“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想我卓清远半世埋首书案,实在是个井底之蛙……”“奴婢禀报当家的,”小丫头阿柚及时出现,打断了卓夫子连绵不断的感概和叹息,“斗三少爷派人来请白樱姑娘和金贵管事去他府上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