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轩与十名暗卫离开慧园的大门,连只灯笼也未提,借着淡淡的月光快步往山上攀行,越往向走山势越是陡滑,至山腰处便只剩一条尺余宽的羊肠小道曲折向前,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清方向。路边满是伸长蔓延的荆条灌木,落叶枯枝横竖其间,山石林立、乱草丛生;即便是乡人白里来到这里地方砍柴采药也未免有些胆寒,但是姬轩这行人偏向怪石丛里去,一刻多钟后,这行人才在山崖边的一株参天的古木下停住脚步,不约而同地左右张望了一晌。阿青先走到古木后面挪开一捆枯枝,随后不见了身影,接着是两名暗卫躬下身去失了踪迹,然后姬轩和其他的暗卫也随之在古木后消失,只余寂寂的月光照在参天的老榕树下,照出点点斑斓的影迹。原来枯枝掩盖的地方是一个看似普通的圆形大青石,阿青将那青石搬开,一个半人高的黑幽幽的洞口就露了出来,阿青在洞口的一边按了几下机关,随后就钻了进去,其他人把姬轩夹在中间也进了洞口,最后一人伸手把青石搬过来掩在洞口上。向里走了几十步暗道就到尽头,阿青在尽头的石壁上敲动了机关,一个石门在机关的带动下,发出沉闷的吱扭声,缓缓拉开了一尺多宽的空隙,正够一人侧身进入。正式走入秘道,里面便有可视人的光亮,沿路的石壁隔上几米就有一块硕大的夜光石散发着黄色光晕,这种石头用来照明虽不如夜明珠的光芒明亮,好在它经久耐用,不似珠子那样价值昂贵用久了又会珠光黯淡。姬轩走到秘道的中段,在一间似乎是休息室的石屋小门前敲了敲,“喂!我回来了,快开门。”石屋的铜门吱呀一声推开,探出‘姬夫差’的一张睡意惺忪的脸来,“主上还知道回来呀,还以为你今晚又醉倒美人怀、乐不思归了呢。”“去你的,早就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了吧,也不出门迎一下。”姬轩伸手在夜华胸口擂了一拳,夜华委屈地揉着,“午时就接到阿义传去的信儿,说主上进王城大门了,我直接就从‘病床’上蹦起来,传令摆驾湖心园……然后避开侍人一溜烟地从湖心园下了秘道来迎您,谁知道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这心里啊跟猫挠了似的,既想出去瞧瞧咋回事儿,又怕一出去你正巧又下了洞两下里错开了,只好在这间冷冰冰的石屋子里等着,这不,刚迷瞪了一会儿……”他唠叨的功夫,姬轩已经关好了石室的门,把袍子脱了扔在石室的榻子上,“别浪费时间,快脱衣服!”“噢,急什么嘛!”夜华这才想起来动手解腰带,两个面目相仿、长身玉立的帅哥躲进小屋里,手忙脚乱地脱着长袍和靴裤,不时打趣一下对方的身材……这情景怎么看怎么都让人——浮想联翩……姬轩掏出一个铜盒,把里面油脂状的东西挖出一块,胡乱地抹在夜华脸上,然后再往自己脸上涂。夜华已脱下了衫裤和皮靴,闭着眼把脸上的油脂均开,“哼,你给那个施美人脸上抹香脂的时候肯定没这么粗鲁。”姬轩已经从耳后开始揭脸上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取下面具之后小心地叠了起来放进袖袋的另一个盛了药水的瓷瓶里,用木塞扣好瓶口,这是他面对阿施的那张脸,可不能弄坏了。他整理好自己,瞅着夜华放好面具,把脸上多余的油脂抹在手背上搓着,臭美得像个娘们,姬轩不由得失声笑道,“阿夜,我怎么觉着你这些日子在长乐宫呆着,说话的声音和语调和阿狸那小子越来越像啦。”“讨厌,主上怎么拿我这纯爷们比做寺人?我这调调儿,是跟你那些后宫的莺莺燕燕学的!装病装了这么久,那些花痴女人一个个都打扮得跟红牌姑娘似的争着喂我喝补品,把我补得阴阳失调啦——”夜华看到换回君王服饰的姬轩,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刚才说的那些献殷勤的女人都是吴王的妾姬,立刻噤声拿起姬轩脱下的蓝袍子穿好;就算吴王殿下私下里跟他再怎么斗嘴玩笑,他也不该放肆到拿主上的女人取乐。姬轩,不,他已经恢复到姬夫差的面目了,姬夫差不以为意地笑笑,“阿夜,我的那些女人,除了左媵右媵和施良娣,其他的你看中哪个我都可以赐给你做妾侍。”夜华眼珠转了转没做声。吴王知道夜华装不住事儿,看他脸上有几分尴尬,不由得奇道,“真的有看中的女人?”夜华脑中闪过齐国女公子娇美动人的面孔和行动之间风摆扬柳的细腰,喉结微微一动,随即又摇摇头:人家姑娘这些天的笑脸并不是给他看的,姜十三心里装的是主上这等身份匹配的少年君主,他算什么,一个不能见天日的暗卫头目。“夜华心里只有吴王殿下,没有女人。”夜华黯然自嘲道。“嘁~~”夫差亲怩地又擂了夜华一拳,“抽空带你和阿义去芷芳园里采采花骨朵,你们弟兄两个既不娶妻也不纳妾的,一个一个看上去都阴阳怪气,糁得我心里发毛。”两人说说笑笑从石屋里出来,夜华恢复了本来面目,戴上青铜半面,其他暗卫也把铜面戴好,随姬夫差从秘道的另一端出来,秘道在王宫的出口就在湖心园的兰坑旁边——施施撞见夫差洗澡的那个石林。吴王带人直接奔向浮桥,准备渡宫河回长乐宫,忽然听到不远处的门廊下传来叮咚的琴曲声,依稀是那曲《萍水相约》,夫差眉头皱起,“郑旦那女人不是用药毁了神智么,怎么还能弹曲子?”夜华回道,“说来也奇,此女现在弱智近乎三岁稚女,穿衣尚需侍人帮手,却还记得这支曲子的一段旋律,一天弹到晚,听服侍她的寺人说,她手指每日弹到溅血,犹自不知停手。”夫差想到初次在平江河上听到这支琴曲时的惊艳,心里暗生恻隐之心,“让下人给她包包手指,好生服侍着,还靠她给阿施挡暗箭呢,且留着她的性命。”夜华应了声诺,暗叹主上对那位施良娣的心思当真是下到十分了。“朝里有什么动静?”“按主上的吩咐,我借病休朝期间,将日常事务交托于伍子胥、伯嚭、公孙雄、公孙义四位上大夫共同决策,友世子、姑篾公子和光公子跟太傅们共同监政。”“成效如何?”“据宫人回报……”夜华迟疑了一瞬道,“大小国事的决断皆由相国大人来定,说是共议,就是伍大夫的一言堂。”“嗯。”夫差点点头,这个后果他能想到,“公孙雄和公孙义本就与伍子胥一党,唯伍氏马首是瞻;伯嚭太宰为人圆滑,即便不服相国,不会当面与伍氏产生争执,至于友儿么……”吴王沉吟道,“他的太傅是大周名儒,可是太为古板教条了,以至于世子小小年岁跟他学成个呆板的小学究……未能给友儿寻得孙武先生那样的名师,是本王之过啊!”夜华急道,“友世子只有十二岁,平时里习文练武的,连玩耍的时日都不曾有,主上也不要太苛求了。”“哪能不急?”姬夫差苦笑,“原本是想慢慢筹划,用十年的时间拿下诸侯方伯之位,把吴字大旗插到大江南北,带领吾族儿女逐鹿中原,以慰祖父在天英灵!”“我本打算完成他老人家毕生的心愿之后,再慢慢教导友儿为君之道,再过十年的光景,伍子胥已年迈昏聩,伍封草包一个不足为虑,附着于他的爪牙们无伍氏的能耐,可一并铲除之,到那时我可以放心地将大周的奇丽河山交付到友儿手上。”夜华用力点头,“理应如此啊。”立在船头的姬夫差转回身,沐着河风对夜华微微笑开,一双凤目熠熠流光生辉,“我改变计划了……如果不曾遇到阿施,我这一生便按部就班地如此度过,为祖上传下的这片基业,为姬家子子孙孙的荣华殚精竭虑,可是我如今有了阿施……”他想到刚才出家门的时候,施施装做不在乎的样子捏着帕子出神,连送他出门都不肯。可是他临出慧园的大门不经意地回头,发现施施的小脸贴在半透明的窗棂子上,眼巴巴地张望他的背影,他的心当时就痛了,“阿夜,你不懂施姬对于我的意义……我想早些把肩上的重担卸给友儿,给自己多一些岁月陪伴心爱的女人,以后再不让阿施一个人守着寒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