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地的冬天虽然不像周北的燕越等地那么寒冷,但由于国中河湖较多、空气中湿气极重的缘故,冬日给人的感觉一样是冷风入骨、萧瑟寂寥。施施向来畏寒,鸣凤宫里老早就燃起壁炉——这是按施施的要求改造的新式取暖工程:大炉口设在净室外面,粗使丫头每过半个时辰过去添一回耐烧的粗木柴,保证一天到晚内殿的墙避都是热烘烘的,炉灶上面暖着的大水桶始终有热水可用。起居室里有个小炉口,里面点着无烟的银霜炭,旁边搁一铜鼎,鼎里或是烤上几块甜山薯,或是煨上几只蜜豆馅的杂粮点心,总之施施的起居室里从不像后宫其他殿房里弥漫着优雅的焚制香料气,而是不时地传出食物的甜香味儿,令当值的寺人和宫女每每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施施打赏手下人的奖品一般就是她亲手做的这些小零食,因此,在鸣凤宫做事的寺人和小丫头,很容易和其他宫里的侍人们区分开来——身材无一例外地圆润可爱。红云端着一壶刚煮好的酸米浆走过长廊,守在起居室门口的小宫女眼疾手快地给红云打开毡帘子,红云对她颔首,“这天儿看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下午又轮到你在外面当值,该穿件厚袍子的。”小宫女感激起屈膝行礼,“谢红姐姐关护,夫人赏奴婢的毛坎子穿在里面呢,一点都不冷!”红云没想到施夫人前些日子辛辛苦苦用四根竹签子造的羊毛对甲,竟然赏给了这个年龄最小的粗使丫头,便对她和气地笑了笑,快步踏进堂里。施夫人正和被她取名为‘小光’的那位替身女子(夷光)隔桌对坐,两人面色郑重地商议着什么,小光姑娘正容比划着,夫人施夫人连连点头,迅速用漆笔在竹简上记录下来。红云把热米浆倒进两个陶杯,又各舀了两勺槐花蜜拌匀在浆水里,等着浆水变温的当儿,借着窗外西斜的日光打量这两个长得宛若姐妹花的两个女子:施夫人今天把密长的头发绾成了两个小发髻,簪着一对珍珠结成的梅形簪子,衬得那张未施脂粉的俏脸光洁如玉;上身穿着淡黄色的夹袄,领口和袖口都镶着软软的白狐毛,下身配月牙白的厚裙,腰间系一根长长的橙黄色腰带,缀深碧色的圆形玉佩。这样的装束显得她身材圆润而不失优美的线条,脖颈修长、腰肢纤细,和未出阁的姑娘家比起来没多少改变,就以红云同为女人的眼光看来:夫人自头发稍到脚底,上上下下没有一处不美好、没有一个不精致,是一种清纯与妩媚共存、率真与**同在的别样风韵!坐在她对面的‘小光’姑娘穿得也很厚实,是施夫人亲自给她选的粉红小毛袄子和同色厚裙,久病才愈的她身形极其瘦弱,脸上还残有一些肉眼可见的暗红疤痕,可是她那对眼眸亮若秋星、红唇娇嫩如花瓣,若是认真打扮起来,亦有施夫人的七分姿色和灵动。红云静静的看着出落得越来美妍出尘的施夫人,再想想当日黯然离宫的要义师傅,心里掠过一阵淡淡的唏嘘:他恋过施夫人这般灵慧美好的女子,世上再难有女子能入得要师傅的心罢。她把凉到刚好能入口的热浆端到施夫人和‘小光’姑娘面前,红云似是无意地瞧了眼夫人写的几行字,顿时哑然而笑:夫人一本正经、念念有词地坐在案边写的居然是下午吃火锅子用的食料!施施和夷光的确是在商议晚餐事项,这样阴沉沉的三九寒天,围炉而坐、喝点黄酒,笑谈些宫里宫外的八卦新闻,实在是再惬意不过的事情,两人认真地回忆着后世的重庆火锅做法,从色香味以及保健食疗等等方面隆重研讨今天晚饭要用来做火锅的煮汤底料。“汤底就用熟牛油炒野山椒、豆瓣酱、老姜、蒜、葱、花椒、豆豉、大茴、小茴、胡椒,爆出味来再加骨头汤和酸米浆、井盐、桂园、枸杞、陈皮……配菜就选羊肉片、牛肉片、猪腱子肉、蹄筋、鸭血、鲫鱼片、河虾、墨鱼、鲜贝、海带、菠菜、莲藕、茭白、冬笋、春笋、香菇、荸荠……阿光,你觉得还缺什么?”“汤底不能放辣椒!我脸上有未消尽的疤痕,忌着辣呢,你这个做过疾医的女人,怎么一点都不替我这个病患着想?!”夷光一边咽口水,一边纠结地提意见。施施白她一眼,“你晚餐吃白饭就盐菜好了,山椒、花椒、葱姜、牛羊鱼肉什么的都是发物……你脸上的伤早好了,疮印常用药膏子抹一抹就会消掉的,你要是还在意这么多,火锅子没的吃。”“林施施你——有没有良心?!伤疤不在你脸上,当然不必在意……想当年你霸占了俺清清白白的身子……毁了俺的好名声,连个火锅子都舍不得给俺吃?!”夷光正要爬坐起来去挠施施的腋窝,门口的帘子一动,身上带着湿气的夫差急匆匆地冲进来,“咳,这雨说下就下,淋了我一头一脸……”他看到夷光正和施施扭做一团,红云还在一边笑眯眯地袖手旁观,不由得黑下脸来,“这疯子何时跑进夫人房里?快将爪子从夫人身上拿开!”夷光最怕吴王殿下冲她瞪眼,平素里听说吴王进鸣凤宫了,她吓得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会儿想想和施施商议好的火锅材料,嘴巴哆嗦了一下,坚决地摇摇头,“我要吃火锅子……菜园子那边一下雨更冷,你吼我也不走……”施施赶紧护住夷光对夫差解释道,“顾大娘昨日就出宫了,小光一个人住在偏园里,着实冷清得慌!等会儿备好了晚饭,让她和春杏一起在厢房里吃吧……红云姐,让膳房按这木条上的材料备火锅,另弄个小的、不加山椒的清汤锅底给小光姑娘烫猪肉片吃。”夷光一听施施到底还念着她忌口的事儿,乐滋滋地向夫差示威地瞪了一眼,拔腿就跑出明堂。夫差喃喃地道,“车巫师的能耐比本王料想的高许多啊,他给这小疯子解了换颜蛊,仍是没变回从前的模样呐。”施施抿嘴笑了:夷光脸上的麻布摘除之后,与之前的模样相比只是多了几分比肤色略红的疤痕,既没像车巫师预料的面目全非,也没有恢复郑旦之前的模样,而是几近等同施夷光在越国时的长相!现在的夷光和施施站在一起,真的就像是亲姊妹一样,施施不得不感叹此女的意志力极为强悍,甚至感动了死去的蛊虫为她保全她灵魂深记的本来面目。施施拿细麻的大手巾给夫差擦干发顶的雨滴,夫差趁机把她搂在怀里,狠狠地亲了两口才罢休,“我在军营里呆了大半天,喝着西北风看军士结阵练武……你们做女人的真好,守着暖炉子尽是琢磨着吃什么喝什么享受。”“如果殿下能放下争夺天下霸主之心,不仅您可以天天坐在暖炉边享受酒食美味,被您苦训的那些将士的家人也能过个安心和乐的新年。”施施殷殷地望着夫差,希望她的每日碎碎念能让他转过这条筋来——此善念一生,能挽救的不只是他和她的命运,还是吴国上上下下子民的生息。夫差最头疼施施说到这个话题,急忙转了施施的注意力,“再过一个月就是‘大飨礼’,周天子在洛邑(现在的洛阳)大宴各国诸候,你愿不愿随我一起去洛邑参礼?”“去洛都参加大飨礼?”施施惊喜地尖叫起来,自打穿越到春秋时代,她的足迹还没出过周南呢!从吴王城姑苏到后世的河南洛阳,也算是一次长途旅行了呀!两人正说着周天子有多少年没下旨举办过大飨礼,红云领着两个寺人把热气腾腾的铜火锅和配菜、醮料都端来了,夫差也极爱吃施施摆弄的这种极复杂的火锅料理,赶紧把外面的广袖王袍脱了,洗净了手,只穿着蓝绸的中衣端端正正地坐在食桌边上。施施把红云和侍人都赶去厢房吃饭,她亲手拿了个大帕子给夫差掖在前襟上,夫差盯着火锅里上下翻动的红椒、白笋、黑菇直咽口水,催着施施快点把肉片都放进去。“别急,炭火旺着呢!肉片削得飞薄,烫一下就能吃的……等我先把蒜泥、巨胜(芝麻)汁和韭菜花酱拌在一起……好啦,这是你的醮料。”“不要蒜泥。”夫差嘟囔着,“吃了嘴巴里很臭,你晚上不肯让我亲近。”“没关系,我也吃一点蒜,睡前用盐粉和薄荷水漱口就可以除掉臭味……别动那个!那是炭棒、不是海参啦,不可以放进锅里!”施施打开夫差捣乱的手,把烫熟的肉片盛到他碗里,夫差呼呼地吹了两口挟到施施嘴边,待施施真的张口去咬的时候,又突然拐回筷子,把肉片填到自己嘴里。“坏蛋。”施施白他一眼,看到夫差被不小心吃到的一片野山椒辣得直吸冷气,赶紧执酒壶倒了两大杯温热的女贞酒,“快喝口甜酒!”夫差一口气把酒喝光,伸手把施施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阿施,你若随我去洛邑,还得以随车侍女的身份,用假面改改容貌。”“为何?”施施不满地问,“我也算是你堂堂正正娶回家的如夫人,怎么就没资格光明正大地随你同进同出了?!”“哎,你听我细说嘛!”夫差看到施施脸上的红润一点点消退,眼中的温度也临近冰点,开始急到头大如斗,“你生得这么美……我是怕别国君王见色起意……”“若是连守住自己女人的信心都没有,还好意思和人家争什么诸侯霸主的名头呢?”“你不明白,这次大飨礼是和各国诸侯私下里结盟示好的机会,齐国虽然曾败在我们手下,气势大不如从前,可是齐侯有几个姻亲之国的实力不容小视,比如说姜十三的亲姐姐嫁的就是……”施施听明白了,她冷笑一声,“殿下要携姜右媵一起去洛邑,而出身贫寒的咱,则只能以婢女的身份随侍主上和姜夫人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