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齐,戏开锣。欧阳康一向觉得自家老丈人就算看不见,可那双眼睛一扫过来,竟是比明眼人更亮三分。或许是一通百通吧,反正欧阳大少能看懂媳妇的秋波,也无师自通的能看懂老丈人的眼色。沐劭勤一个眼风递过来,他立即就鞍前马后的忙活开来,跟姬龙峰还有那几位大茶商客套了一番,有模有样的摆出商人嘴脸,谈起正事。三位茶商依着平常做生意的样子,取出二十多份不同规格品相的茶叶,命人一一泡好,送到沐劭勤几位面前,由他们品过之后,决定买不买,买多少。说实话,欧阳康除了大致的优劣,品不出来那么细致的差别,所以他干脆闭了嘴。倒是姬龙峰这个号称不懂茶的,颇说出了些门道。“我虽尝不出好坏,但幸而鼻子还行,茶叶都说春水秋香,那这几份清淡点的应是春茶,那几份香气浓郁的应该是秋茶吧?”几位茶商听得连连点头,“龙爷果然好眼力,正是如此。”不料沐劭勤淡然一笑,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扬,精准的端起一杯被姬龙峰归为春茶的茶水道,“几位老板不厚道啊,这分明是两年前的秋茶,因散了香味,便拿来冒充春茶,可是考我们的么?”提供那杯茶的茶商顿时色变,因沐劭勤自称姓邵,便道,“邵老爷,您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做茶叶,哪有这样不实诚的?”沐劭勤微微一笑,把那杯茶又轻轻放下,“几位老板真的要我说吗?”他的目光有如实质般扫过那几位茶商,那三个茶商竟是俱自一凛,忽地只觉遍体生寒。沐劭勤也不跟他们纠缠,只是忽地问向围观百姓,“请问此地两年前的夏季是否雨水颇多?应该还是急雨吧?”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诧异道,“大爷怎么晓得?两年前的夏天,我们这里下过一场暴雨,整整两天两夜,虽未酿成大灾,可当时也冲毁了不少田地庄稼呢。”沐劭勤轻笑,“难怪难怪,这杯秋茶的香气不足,又带着夏季雨水的暑意。其实窖藏是对的,却不应该是这个做法,生生的糟蹋了茶叶不说,还毁了名声。”几个茶商面面相觑,有些坐不住了。每个行业都会有些潜规则,比如某年春茶产量太多时,他们反而会集体惜售,哄抬住往年的高价,再徐徐售之。而当遭遇雨水,影响到秋茶的质量,他们便会以产量不足为借口,挑些尖子出来高价售卖,再将余下的茶叶或是加以熏制,增加香味再以次充好,或是窖藏,等味道清淡了,再当春茶售卖。总之林林总总,一定要物尽其用才罢。而因茶叶口感相近,极少有人能品出这些细微不同,是以做得久了,连他们都快忘了,还有这些漏洞。有位茶商站出来道,“邵老爷,您说这话可有什么凭证?要是没有,岂不是侮辱我们整个仙源山?”这帽子扣得还挺大。不过来得正好!欧阳康轻哼一声,轻击两掌,童朝仪立即带人从后头抬出一只大箱子。箱子打开,里面装着这三家茶商名下商铺里的各种茶叶。每样都不多,就一盒二两的模样,却都打着三家的商铺标志,还有购买时让那店家出示的帐目,绝对抵赖不掉。欧阳康笑得有几分阴险,“几位老板,我是个不懂茶的人,但我岳父大人嗜茶。听闻你们仙源出好茶,我这个做人女婿的自然要尽尽孝心,买些好茶给他尝尝。却不料我在你们整个仙源买的茶,竟没一个能入我岳父眼的不说,还有不少以次充好的假货。幸而我岳父大人宽宏,不计较我的莽撞,可你们这样行事,不怕毁了整个仙源山的名声么?”这便是欧阳康之前想的计策,如果灵州官员铁了心要贪污到底,那他索性就毁了整个灵州茶叶的名声!这茶税收不到皇上那儿去,也不能好死你们。至于做法,那太容易了。栽赃陷害,散播谣言,反正欧阳康有皇上的尚方宝剑撑腰,他相信,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会默许。等着把这条利益链彻底打断,再重新收拾起来,皇上就能掌握主动权了,茶税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不过这法子好是好,就是太狠了点,沐劭勤并不赞同。作为一个资深茶友,他决定用一种更加温和又高雅的方式帮女婿完成这一击。所以此时,在场众人就见他满身贵气的轻轻一笑,“我这女婿到底年轻,性子毛燥,又急了些。只晓得我爱茶,就不管不顾的拉了一屋子回来。当然,他说你们整个仙源山都没有好茶,是太武断了些。不过,这里有些茶叶确实不太上得了台面。”略顿了顿,他笑得更加谦和,“你们不要嫌我说话太直,我喝茶的年头虽然不长,但仰仗祖上恩德,倒也略品过几味好茶。你们若不服,可否与我斗上一斗?若是输了,我们翁婿自然要向你们赔罪。”三个大茶商脸色变了,连围观的百姓脸色也变了。茶的好坏确实很难有个明确的凭证,所以这个时候,专家的话就很重要了。而专家的价值要怎么体现?斗茶,无疑是茶道中人,最直观和最简便的一个比试。沐劭勤表面说得谦和,要是他输了,会收回自己的话,向仙源山认错。可他要是赢了呢?整个仙源山的名声还要不要?这成千上万依附茶叶生活的百姓要怎么办?姬龙峰下了定论,这翁婿俩,都不是好东西!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招釜底抽薪,玩得实在是够狠,也够漂亮。至于沐劭勤,敢提出跟人斗茶,水平能差得到哪里去?光看他摆出那套银兔毫的斗茶盏,围观百姓就哗然色变了。再看他轻描淡写的就拿出一盒还带着鹅黄笺子的茶叶,完全不在乎让人看出这是御用之物,再优雅自如的冲出一杯极品好茶,轻轻松松就达到汤色白亮,汤花盛开的最高境界,谁还敢上前跟他斗?谁还敢逼他收回之前的话?三个茶商面色惨白的瘫坐在那儿,额上冷汗涔涔而出。高手过招,根本不需要腥风血雨,只是拈花微笑,就能杀敌于无形了。仙源山茶叶的名声,彻底毁了。这丹炉峰并不高,念福母女爬不了一时,就已经到顶了,在山顶游玩一时,拔了杂草野花各编了一对手环下来了。念福兴冲冲的把自己编给手环给欧阳康,“看,我编的,好看吧?咱们一人一个。”蕙娘也不矜持,把自己编的给沐劭勤戴在左手上,“你闻闻,可香呢!”欧阳康瞅瞅丈母娘那个编得精致紧实,朴素大方的手环,再瞧瞧自己手上这个粗糙松散,却缀满野花的手环,凑媳妇耳边悄悄道,“你比你母亲编得漂亮多了!”算你有眼光!小媳妇得意洋洋,“你们谈完没有?谈完就回去吃饭吧,我肚子都饿了。”沐劭勤宠溺一笑,“这就走。”他从袖中取出丝帕递给蕙娘,又把刚泡的那杯茶端到她的面前,无声的夸奖着。蕙娘心满意足的接过丝帕擦了汗,又把那杯茶一饮而尽,“走了走了。几位老爷,告辞了啊,我们今天下馆子吧,找点好吃的。”好啊好啊,念福积极附合,“我想吃甜点了,看这里有没有好的,没有回头让阿姚煮一锅甜汤。”……沐劭勤忽地转头笑问,“龙先生,要一起去吗?”姬龙峰笑得有几分牵强,“不必了,你们一家自便吧。今日能见识到邵先生的茶艺,也算是三生有幸。”沐劭勤淡然颔首,转身走了。他是瞎子,可并不表示他连别的男人觊觎他妻子都感觉不到。不过他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绝对不会!当天傍晚,天还没黑的时候,丹炉峰斗茶之事就已经传遍整个仙源山了。刚刚来到仙源镇的柴荣,还没顾得及洗去一身风尘,先就听到了这个不太好的消息。“愚蠢!”柴荣气得想抽桌子了,“既然早知道他是平王,你们还傻乎乎的上这个套!眼下可好,要是找不出能斗倒他的人,可要怎么收场?”灵州的茶叶生意,可将近占了柴家生意的两成,这对于他们家庞大的生意来说,也算是相当重要的一条支线了。尤其这茶叶生意既轻省又好赚,要是就这么被人折断,实在是让人心疼。而更为重要的是,柴荣从此事中,看出皇上要整顿税收的用心了。如果灵州茶税真让他办成了,那么接下来,皇上一定会一样一样的逐步清理各项税务。而柴家趁着乱世打通的各条生意线,只怕都会丢掉,那对于柴家来说,损失可就太大了。所以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得逞!仙源山的知县已经换了便装过来相见,哭丧着脸道,“……平王露了那么一手,整个仙源山都没有人敢来与他斗茶了。柴公子,还是您去外头请个高人来吧。否则,要是平王一走,这个污名可再也洗不脱了。”柴荣深吸一口气,冷着脸道,“你先回去吧,我既来了,便自有对策。”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