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到中秋分外明。要赏月的不止是大户人家,普通百姓也能置办几个月饼,泡一壶清茶,一家人团团圆圆坐在巴掌见方的小院子里,仰头看一眼月亮,也是种幸福。踉踉跄跄的回来,还没拍响门环,相伴多年的媳妇就听着脚步声,迎出来扶,“怎吃这许多酒?爹也是的,哪有这样灌女婿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也不保重些身子。”话里虽带着嗔意,却有股隐藏的欢喜。肯灌女婿的老丈人,多半心里还是很待见的。阿顺笑着把胳膊搭在媳妇肩上,凑近了伸出三根手指头低笑,“又是足足三十斤,你爹能不灌我么?”这话旁人不懂,可媳妇却是一听就明白的。她们老家风俗,年节时若是哪家女婿能提回十斤大鱼,十斤猪肉加十斤好米,那就是足可夸耀乡邻的一件盛事。奈何前二十多年,他们一次也没做到过,也足足被爹说了二十多年。“要是你们哪年也能拎个三十斤回来,而不是上老子这里打秋风,估计太阳也能打西边出来了。”……彼时的夫妻俩,只能相顾无言,赧然低头。他们两口子都是老实人,嘴笨,连句给自己找台阶的话都不会说。只能拼命帮家里洗被修瓦,挑水劈柴,什么活重,什么活累他们就抢着干,让心里能好受点。可这样能让心里好受的机会,也是不多的。那时,他们都是一户官宦人家的粗使奴仆,出门一趟不容易。阿顺是家生子,和爹娘一起跟着夫人陪嫁来的,媳妇是打小卖到这家来的丫头。全是粗粗笨笨的人,既不会讨好卖乖,也不会巴结奉承,一直拖到二十多岁,老爹才拿着好不容易凑出的半吊钱,央了府中管事,替儿子择了这媳妇。媳妇虽不灵巧俊俏,但心眼实在,成婚之后,阿顺很满意,有了儿女后,就更满意了。可几张小嘴带来的不仅是欢笑,也有下得更快的米缸,和更艰难的生计。每月就那几个钱,本就过得紧巴巴的,有时领头的小管事还要敲敲竹杠,日子就更难了。爹娘渐渐老了,府里革了他们的差使,也不管养老。全家老小七口人的生计,全落在阿顺和媳妇身上。可他们再怎么拼了命的做,又怎么可能攒得出钱来?不得已,阿顺只能求到岳家。按理说,媳妇给卖出来,与娘家就没了干系。可媳妇娘家离得近,没出嫁的那十几年间,每月攒下来的月钱,都送回去帮扶娘家了。虽然不多,但经年累月,也是笔不小的贴补,再加上她的卖身钱,岳家不仅渡过了最初的难关,还在战乱中置下几亩薄田,家里的日子比他们还是好过多了。所以阿顺最初找回来时,岳父二话没说,该帮就帮了。可再怎样的恩情,也经不起隔三岔五的讨还。不上一年,岳父嘴上的闲话就渐渐多了起来,又过一年,就得低声下气,看人冷眼了。为了这事,媳妇背地里不知哭过多少回。如果把她的卖身银子,还有那些年的月钱加起来,也是笔很不小的数字了。头一回被逼得狠了,跟爹说出这话时,老丈人的脸色还有些愧疚。可说得多了,老丈人反倒发起火来,“老子生你养你一场,你就不兴孝敬的?”再往后……唉,不提也罢。等到娘终于咽气的那一天,阿顺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会难过了,反而感觉松了口气。少了张嘴,尤其还要吃药的嘴,日子可不省力多了?可转头,他就狠狠的抽了自己一耳光,趴在娘的床前放声大哭。他得是多没用,才能生起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娘养了他,却吃了一辈子的苦,没享过半天福就去了,他还配当人儿子吗?……然后,京城乱了,听说整个天下也乱了。不过这又关他什么事?他依旧呆在那个府里,每天干着他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可是有一天,大变还是来了。官兵突然冲到他家,把主子奴才全都抓了。阿顺没去干什么忠心护主的事,因为一直在外院干粗活的他,连自家一干主子长什么样都不晓得。还是等到那天府中上下全被抓了,才囫囵看了两眼。还没等认个脸熟,他就在官兵问话时,赶紧跑去跟自家媳妇儿女站一堆了。他们给关进了牢里,不过那却是阿顺这辈子过得最悠闲的几天。不干活,却有饭吃,这样的好事上哪儿找去?不能随意走动咋啦?正好休息几天。只可惜这样的好日子也只过了两三个月,他们一家就被送到新主子家了。听说是新朝的国公爷,太后赏了个大宅子,要人干粗活。阿顺不管这些,他只想着,能不能给他媳妇,给他儿女都安排个差使?他们一家保证好好干活,绝不偷懒。可是管事的听完他的话,却是有气无力的瞟他一眼,“你当国公府是什么?想找活干就有活干的?你能好命的分到这儿来,已经是走了狗屎运了,别瞎想些有的没的,老实一边呆着去。”阿顺心里着急,很想说点什么,可在看到后一个下人悄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银镯子递上,便全家都有了安排之后,黯然走开了。于是日子好象又恢复从前那样。不,比从前还不如。从前因为爹娘的缘故,他们家分到了两间房。可如今六口人,却只分了一间小屋。每天在国公府扫着那么大的院子,看着那么多的空屋子,阿顺鼻头都隐隐发酸。为了生计,媳妇拖着有病的身子,还成天在外头接些浆洗的活,春夏还好,一到秋冬,成日泡在冷水里的她,白天黑夜的咳。还有他那懂事的大女儿,因没人教针线,只能替人串珠子,可怜小小年纪,做得背都驼了。而两个儿子也不象别家孩子一样调皮捣蛋,从七八岁起,小哥俩就在码头扛大包出苦力。没有大人有力气,他们就抬着走,弄得每天身上不是这里磕了,就是那里撞了,还得时常看人脸色,给人克扣工钱。这每一天的日子过得简直象是在苦水里泡着,有许多回,阿顺真的想一头跳进湖里去算了。可想想家里,要没了他这每月三百文的工钱,就更没法活了,他又不敢了。直到那一天,阿顺跟平常一样去竹林扫地。突然听到,有人问,“你叫阿顺,对吧?”这声音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高贵柔和,阿顺在转头间,不知道老天爷,终于在他四十二岁的这一年,也眷顾了他一回。再然后,再然后的一切,不也是自己拼了命挣出来的?给媳妇扶到竹椅上躺下,拿了湿帕子给他擦脸,阿顺的脑子清明了几分。想想往事,颇多感慨。去云岭追查往事,为了赶路,他被毒蛇咬过,也曾经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得几乎没命。这些事没有人问过,阿顺也不是个会主动跟人说的人。他只记得要把主子吩咐的事办好,而国公爷也没有让他失望。他走前,就给了他安家费。等他回来时,又提拔他做了个小管事。不是太精细的活,就管国公爷出门的一摊子事。他的工钱涨了,他的大儿子金豆也给安排进来做了小厮。女儿在针线房正正经经学起了手艺,小儿子银豆也跟着郡主,当起了跑堂管帐的学徒。至于他媳妇,还用干活么?到高老大夫那里,一文钱没花,连接吃了一年多的药,终于慢慢把身子调养过来了。还有老爹,抹着眼泪说,“要是你母亲没走,等到这一天多好?”阿顺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第二年清明的时候,把娘的坟重修了。有人跟他说,“就凭你跟国公爷做的事,怎么才得这点东西?你应该去多要些好处才行。”阿顺没吱声。他是个老实人,却不是个蠢人。国公爷和其他的主子不一样,他相信,只要自己好好干了,国公爷会记在心里的。况且,如今他家的日子比起过去来,已经是翻天覆地了。老爹常说,做人不能太贪心,他一直都记在心里。然后,等到他女儿针线活学得差不多了,那天国公爷跟他说,“把你女儿的卖身契拿去,我已经让人寻了媒婆,给她好生说个婆家。等着说定了,嫁妆我来出。”果然,他女儿后头说了个很好的婆家。姑爷是在京城某个衙门当差的小吏,虽然没官没品的,但家里颇有些门道,家人和睦,日子又好过。人虽大了几岁,但真是会疼人,也不嫌弃他们是下人出身。因他脑子活,还时常帮他家出出主意,对这个大女婿,阿顺全家都是一百二十个满意。等女儿出嫁时,早已在国公府的调理下,长得白净红润许多,还学了不少眉高眼低,为人处事,那微驼的背也渐渐挺直起来,走出去很象个样子了。当然,她带出门的十八抬嫁妆,更能让她一辈子在婆家腰杆笔直。阿顺心里美滋滋的,回头拿了喜饼请主子吃,国公爷笑吟吟的吃了,又问他到如今攒了多少钱,打算怎么花。阿顺没什么想法,女儿嫁了,就该给两个儿子攒娶媳妇钱了。可国公爷笑着说,“你那三个孩子,我不早说了包在我身上了么?你不必攒聘礼了,拿钱去乡下置几亩田地,有个长远收益才好。”阿顺不懂这些,但知道主子一定是为了他好。便问那可不可以置在岳父家附近,到时租给人种,也有人照看。国公爷点头称善。阿顺赶紧就回去跟媳妇商量了,虽说可能会让岳父家占点便宜,但他占了便宜,总能出些力不是?岳父听说他要置田,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还主动跟他说起周边田地好坏,后头卖力的帮他买了几块很不错的田地,寻了妥当之人耕种不说,还替他在乡下建了个大宅。有了这些家底,不用阿顺张罗,就有人开始打听他家两个儿子的情况,想来结亲了。主子没发话,任谁说得天花乱坠,阿顺一律不吭声,只是听着。等到某日,主子,那时已经是王爷了,才又跟他说,“你那大儿子倒是象你,忠厚老实,将来给他相看媳妇,得要个能当得住家,心地又公道的才行。至于你那小儿子,倒是听说有几分灵性,往后试着让他做点小买卖,找个机灵些的媳妇也无妨,只要人品端正便好。”阿顺牢牢记在心里,再听人说起,他就渐渐有了眉目。后来,府上好事不断。当然,最大的好事是王妃又有了身孕!得知消息的那一天,阿顺跑去庙里,给菩萨磕了几个头,又让媳妇烧几个好菜,打了一壶酒回来庆祝。旁人笑他,“这是王妃有喜,又不是你媳妇有喜,你乐呵个啥?就是高兴,也是去王爷跟前道喜,你跑回自家乐呵是个什么意思?”阿顺不跟他们解释,说了他们也不会懂。他只跟主子说,要不要让他媳妇来伺候?她的身子已经好多了,不会有病气,况且她养过三个孩子,做不了别的,可以盯着王妃房里,不让人使坏。王爷点了点头,让他媳妇来看院子。平时也就扫扫地什么的,不是什么好差使,工钱也不多。别人都笑他没出息,也不给自己媳妇争个体面活,可阿顺依旧不解释。直到那一日,忽地主子把他叫到房里,郡主也在,父女二人脸色异常凝肃。阿顺暗暗吸了口气,知道用到他的时候来了。他不用知道为什么,他只要用心记下主子吩咐的每一句话就行了。时候不长,平王妃准备的产房底下,就已经给掏出一条地洞,一直通到院子后面的假山后头。那天,王妃去送行,哭得伤心之际,根本没注意到郡主扶她上的是杜川的车。而在车上陪着她的,是阿顺媳妇。而在阿顺一直守着的车里,坐着一个和她一样打扮的女子。那个不是别人,是姚诗意。她的身形和蕙娘颇有几分相似,再填个肚子,戴上帷帽,也看不出究竟了。他们这一行,依旧回了平王府。而那边杜川已经带着蕙娘和阿顺媳妇,躲到附近镇上一间小客栈去了。那间客栈是阿顺岳父帮着找的,沾着些亲戚关系,两口子年纪渐大,没儿没女,只怕无人送终。阿顺答应把小儿子送给他们,两口子当即什么都不问的就答应帮这个忙了。反正客栈人流量大,只说是公婆不喜,怕生下女儿就淹死,所以只好躲到外头来生。这事也很常见,压根就没人留心。而平王府,却在当天晚上闹了起来。尸体是杜川找来的,给了人家重金,买了一具男尸,和一个难产而死的孕妇,恰好那也是个双生子。而那个慌里慌张,忙进忙出的稳婆也是早串通好的。按照原本的计划,是稳婆接生不成,郡主扶着平王进去,“不小心”打翻了火烛,然后平王萌生死志,把郡主推出去,伺机死遁。而假山那边的地道旁,阿顺和儿子金豆早准备妥当了,只等平王爬出来,就立即带人离开。可谁也没有想到,太后居然来了。然后又是阮姨娘,闹得个天翻地覆。不过阿顺是真佩服自家主子。虽然他不知道郡主提议放火有什么玄机,但他没想到在郡主走了之后,主子竟然真的放起了火,还把自己给烧伤了。等他忍着剧痛从地洞里爬出来,脸上身上有许多地方都起了火泡,焦黑一片。幸好怕出现这样的意外,早准备了一些治烫伤的药物,简单包扎一下,阿顺赶紧把平王送出了角门,交到安排好的人手上。然后,他赶紧回去做戏了。只是没想到,皇上也来了。在灵堂里,阿顺突然灵机一动,故意把被子掀开,皇上只看了一眼,就确信无疑了。再然后,整出戏顺顺当当的演了下去,平王府办起了丧事,而阿顺依旧忠心的跑前跑后。后来听媳妇说,平王第二日就赶到她们那客栈去了,那一身的伤只说是为了媳妇,给爹娘打的。因怕人疑心,也不敢用烫伤的药,生生留了不少疤。不过这些都是值得的,等了快两个月,王妃平安生了。稳婆大夫都是杜川带来的可靠之人,顺顺当当的接下了一对双生子。原本养过满月就该走了,可平王夫妇到底不放心女儿,又换了个地方等着,直等到郡主平安产子,又到孩子满月去见过一面,才肯离开。有杜川那些道上的朋友,还有念福当年留下的交情,办成这样的事并不是太困难。不过这些后头的事情,阿顺并不太清楚,因为那时他媳妇早已经给换回来了,他也没有瞎打听。依旧老老实实**的事,闭上嘴巴,本份不已。后来,苏澄给他们一家都发放了良籍。可阿顺不要,只要平王府一日没有住进新的主人,他就要留在这里替主子看守房子。于是苏澄放了他两个儿子,把他留下做了个大管事。别人又笑他傻,一个没有主子的府邸再华丽又有什么用?成天只能照管着些打扫清洁,修剪花木,还有供应侍卫饭食之类的闲事,连个打赏的机会也没有。阿顺还是不跟他们说。他家大儿子的亲事已经基本说定了,就是主子提过的,既能当得了家,心地又公道的姑娘。小儿子虽依约送到那个客栈去了,可他跟人说好了,娶妻时要一起相看的。就算改个姓,阿顺也真没什么舍不得。身为奴才,要不是遇到那么个好主子,如今还不知愁成啥样呢,还谈什么儿不儿子?如今瞧瞧他家,有房有地有余钱,家里几个孩子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每天走进走出,人家不说高看一眼,起码不象从前那般鄙视了。逢年过节,还能送个三十斤,去堵堵老丈人的嘴,阿顺舒服的仰在竹椅上,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算是圆满了。唔,说不定,等他老了,还可以跟不懂事的小孙子吹嘘吹嘘,你爷爷当年也干过大事的,还糊弄过皇上呢。“在想什么?笑成这样。”媳妇给他端了放凉的绿豆汤来,“快喝几口,解解酒气。”阿顺接了,忽地看着人老珠黄的媳妇道,“赶年下你也去打几件新首饰吧,到时拾掇拾掇,出去拜年也风光风光。”媳妇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一把年纪的,还打扮个什么呀?”“就是一把年纪才要打扮,你看那胡同口的老王婆,人家年纪都能当你母亲了,还成天涂得脸通红,啧啧,跟个老妖怪似的。”“那你还让我去当老妖怪?”“我又没让你涂那样大红脸,只让你做几身新衣,打几件新首饰。横竖咱们现在也不差这钱,年轻时没钱给你打扮,这会子凑还不那么老,也去弄弄吧。记住,一定要打一对大银镯子。”“哟,你不说我还忘了。今儿过节,郡主又让人给咱们送东西来了,里面就有一对大银镯子,我拿给你看。”“那不一样。赏的是赏的,咱们自己打的是自己的。听话,去。嗳,你笑什么?”“我想起从前咱们在最初那府里,跟我同住的莺儿知我许了你时,说,‘嫁了那样老实头,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我气得不行,可她比咱们有体面,我也不敢跟她吵,只好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后来那些年过得不顺,她也没少奚落我。只是后来分开,也不知怎样。谁知前儿我竟遇上她了,她倒是嫁了个机灵鬼,只可惜机灵得太过,过得很是不顺心,如今倒羡慕起我,说我‘傻人有傻福’。你说我要是弄一身新,到她跟前去显摆显摆,怎样?”“好啊!就让她看看咱们这些傻人的傻福,气死她。”两口子说笑着,摇着扇子坐在月下纳凉。安安静静的说些家计长短,二人就觉得很好了。傻人的幸福,就这么简单。(这章应该算番外了,把福爹福娘诈死之事交待了。接下来,继续回归主线。周末快乐哟!)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