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静风伸出了他的手。但不是去拔腰间的剑,而是按住了敏儿的肩。牧野静风一字一字地道:“为什么如此做?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敏儿脸上泪如雨下,她痛苦地望着牧野静风:“我知道。”是的,无论是封住牧野静风的穴道,还是解开他的穴道,都是基于一个相同的理由!知其不可而为之,便是一种惊心动魄了。牧野静风沉声道:“敏儿,你知不知道在你面前的我,只剩下半个人了。”“半个人?”敏儿疑惑地望着牧野静风。他的神情不像在说笑。牧野静风点了点头,道:“因为,另外半个牧野静风己化作了魔鬼!”※※※果然不出武帝祖诰所料,黑衣人行事十分谨慎,就在戴可下山行至上清宫时,已有青城派的弟子向他禀报说凌晨时分,有一黑衣人从青城派众弟子布下的防线中强行突围而去!戴可四下环顾后方压低声音问道:“可有人员伤亡?”那人肃然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未等形成有效拦阻,对方己经消失无踪!”戴可故意板脸道:“丢人现眼!”其实心中却是暗自高兴。黑衣人不离开青城山,他便永远有一块心病!如今黑衣人突围而去,倒不是坏事。黑衣人己去,独剩已受了伤的牧野静风,自然,众多的矛头都对准了牧野静风。武帝祖诰在日剑蒙悦的婉言劝说下,已离开大面峰山巅来到了上清宫。此时,已是旭日东升之时,似乎是受了昨夜风雨的洗礼,今日的朝阳格外清新明亮。当阴苍已死的消息传开后,以青城山为中心,欢欣之情如波澜般向四周荡开,并迅速波及整个武林!这些年来,阴苍与死谷便如同一片挥之不去的乌云一般笼罩着武林上空,给武林人平添了一种压抑与沉闷,如今死谷已经覆亡,阴苍亦死,正可谓拨云见日!而江湖中人的天性又决定了江湖人不能没有敌人,江湖中人正是在不断的对敌、厮杀、流血、牺牲中,感受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生命**!多少武林志士追求着安宁的江湖秩序,而真正安宁无事的江湖,又怎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江湖?江湖需要英雄!而造就一个或几个英雄,势必要树立一个英雄的对立面!就如一块镜子,势必有明的一面与暗的一面一样!所以,在下意识中,有不少人已将牧野静风认作继阴苍之后的又一武林公敌。怀∽苑?的浩大搜寻牧野静风的举动在青城山方圆十里之内拉开了。不可否认,在参与这搜索活动的人中,每一个人的所思所虑都是不全相同的。而日剑蒙悦也许是所有人中心情最复杂的人,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自从在“剑谷”见了牧野静风之后,他便认定牧野静风天赋奇禀,而他们对剑的共同的超越常人的领悟力,又使日剑蒙悦对牧野静风有一种类似于“共鸣”般的情感,否则,他也不会将自己视若生命的“破日神剑”交付给牧野静风了。甚至,在日剑蒙悦的心中还一直有一个模糊的设想,这是他在见到牧野静风手持的“破日神剑”与之有互融一体的感觉时,心中萌发的设想。但以如今之局面,只怕这种设想只能是一种可笑的设想了。他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但他又不可能不相信武帝祖诰的话。但愿一切都只是一次阴差阳错,而自已的直觉并无错误。诸多门派、诸多江湖人物“撒”进了绵绵密密的青城山中,牧野静风能逃过此劫吗?※※※牧野静风的话让敏儿很是意外。同时她又觉得此时的牧野静风才是她心目中的“穆大哥”!牧野静风沉默着,他的目光一直望着洞口处的晨光,眼中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眷恋与珍惜--敏儿从未见过有谁比他更珍视阳光的。难道,朝阳对他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洞内归于寂静,只剩下了两人的心跳声,敏儿很想知道牧野静风在这二个月内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情,但她同时又明白这其中极可能有牧野静风的一种隐痛,所以她未曾打破沉寂。牧野静风终于开口了,他所说的一切,让敏儿深深地震撼了!牧野静风道:“在这些日子里,每当黑夜降临时,我的灵魂就会涉入黑暗,涉入邪恶!那不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而是来自我内心的邪恶,在黑夜里,我的私欲就会无限地膨胀,我想得到权力与地位,为此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不惜用一切手段!我的心中总有无穷无尽的杀机与恨意在涌动!控制着我心灵的己不再是我原先的思想与灵魂!”他看了看惊愕万分的敏儿一眼,继续道:“想必你也已见识了那种状态中的我,我自己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而且也一样有着敏锐的思维!如果是不认识我的人见了我,一定会认为我本就是如此的!在黑暗中我暴虐、无情、自私、荒**,可在内心的极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不能这样做!但这个声音太小太小,根本无法与汹涌的恶念相抗衡!”他的额头开始有冷汗渗出,眼中亦有了极度的痛苦之色!仿佛是在一场噩梦之中!敏儿心疼地为他擦去额上、脸上的冷汗,但很快又有冷汗涔涔而出!牧野静风有些吃力地咽了咽唾沫,道:“一个丑恶的灵魂随心所欲地控制着我的灵魂,而另一个灵魂则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的躯体被丑恶的灵魂所占有、驱使一一不,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所说的,你也不会理解的……”他苦苦一笑。敏儿把自己的脸埋入了他宽广的胸膛中,泪水已将他胸前浸湿了一大片!是的,她无法理解牧野静风所说的,毕竟他所说的一切都太过玄奥了,但她相信自己已完全地体会到了此时牧野静风的痛苦!有时候,体会别人的痛苦比体会别人的快乐要难得多!因为几乎每一个人都愿意把欢乐尽可能地释放,而把痛苦尽量地深藏一一这一点,真不知是人类的优点,还是缺点。敏儿的手用力地握着牧野静风的手,她希望能藉此把自己的温情通过握着的手传递给对方,告诉他如果世间还存在着惟—一个能理解他的人的话,那这个人一定是敏儿!牧野静风稍稍平定了一下思绪,以一种梦幻般的声音道:“而能消除这种痛苦的只有阳光!每当黑夜过去,白昼来临的时候,我心中的邪恶念头才会如潮水一般地退去,露出我本来的面目。在光明降临世间时,我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在黑夜中的每一个举措、每一个念头,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两种极端的情况下都是清醒的!而正是这种清醒如同针一般扎在我的心上。”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是黑夜,又是邪恶丑陋的灵魂占据着我的心灵—一”敏儿怔怔地听着这近乎神话一般的述说!她相信这一次牧野静风所说的都是实话,而这种真实却又那般的不可思议!无怪乎牧野静风会说他已只剩下一半的自我,而另一半已变成了魔鬼!联想到神秘的箫声,敏儿断定这其中一定有古怪!若说牧野静风是当局者迷的话,敏儿希望自己这个旁观者能窥出一些端倪!于是,敏儿低声问道:“穆大哥,你所说的是从何时开始的?难道死谷一战之后,便一直如此吗?”牧野静风沉思了片刻,道:“死谷一战的情景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当时我与阴苍经过一场惨烈的决战后,重创阴苍,也许他已死了,至少从表面上看,他已是无法动弹分毫了。这时,我身在数千死谷弟子的重重包围之中,所以几乎就等于说我杀了阴苍就必死无疑!我在进入死谷之前便已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并不会如何地惊慌,没想到就在我准备决一死战之时,突然听到了箫声响起!自那箫声响起之后,我的思维便出现了空洞,现在竟已无法回忆起那以后半个月中所发生的事情!”敏儿道:“这箫声果然古怪!”顿了一顿,又道:“你又是如何知道是半个月的时间?”牧野静风道:“因为后来我的思维又重新恢复,只不过只恢复了一半,另外一半却变成了与我原先的品性格格不入,或者说水火不融的思维与灵魂!但无论如何,我已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以此时间向后推,便可以推算出来。”敏儿若有所思地道:“箫声在你恢复了记忆与神智之后,是否还出现过?”牧野静风道:“经常出现,不过每一次都是在黑夜降临的时候,每当听到箫声时,我心中的邪念便急剧高涨,我会不顾一切地去追求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他吁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相信我的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与箫声的发出者有密切的关系--”敏儿有些不解地道:“难道穆大哥一直没有机会接近他吗?”牧野静风脸上闪过一种古怪的神色,他道:“恰恰相反,在这些日子中,我几乎可谓是与他朝夕相伴!”“朝夕相伴?”敏儿惊呼失声!牧野静风沉声道:“在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居于一座被废弃的山庄里,因为在我恢复神智的时候,我就是在山庄里,而之后我又无法从那种环境中走出来。”敏儿忍不住问道:“是吹箫者禁锢了你?”牧野静风道:“不是,也许应该说是我自己囚禁了自己。”敏儿脸上有了茫然之色。牧野静风道:“那座山庄看似破旧不堪,其实在山庄的地下另有天地,在那儿还有许多神秘的江湖人物,他们就如同我的部属一般侍奉我,为我效劳。在白天,我根本没有任何霸令天下的野心,所以在清醒过来的每一天,我便立即离开了那座神秘的山庄,没有任何人阻拦我,只是在我离庄的时间有人告诉我一句话:‘如果你愿意,我们随时可以成为你雄霸天下的工具’!就这么一句话,便牢牢地控制了我的心灵。那天离开山庄后,我记起我与你的安华镇初五庙会之约,便急着赶路,一切都很正常而合理!”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但到了天色暗下来以后,我的心灵也如同天色一样渐渐变得昏暗,当夕阳完全没入山峦后面时,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念头:我要回到山庄中去,利用那些人马与自己的武功纵横天下!”“这种念头势不可挡,于是,我在离开山庄已有数十里之遥的地方,竟又匆匆折返!在步入山庄时,我看到了一个人背对我而立,那人身着黑衣—一”敏儿忍不住插话道:“此人莫非便是**的黑衣人?”牧野静风点头道:“正是。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是在黑夜里,他也一向是蒙着面,身着黑色的衣衫。他的这种形象与我记忆中的另一个模糊印象相吻合,可我至今仍记不起另一个印象来自何人!此黑衣人与黑夜中的我可谓是臭味相投,我们商议着一个又一个狠辣的阴谋,并希望有朝一日把它们全部付诸实施!”冷汗又开始从牧野静风的额头渗出!“天亮时分,黑衣人已离去,我突然又痛恨自己昨夜的所思所虑——”说到这儿,他突然打住了,嘴角轻轻地抽搐着,显然,他的内心正在被一种难言的痛苦折磨着。后面的话虽然未说,但敏儿已能猜出个大概。洞内又出现了短暂的难堪的沉默,牧野静风轻轻地拘谨地将怀中的敏儿推开,全然没有了昨夜的放肆无忌!洞外有清脆的鸟鸣声传了进来,叽叽喳喳的,这昭示着今日又是一个好天气,阳光明媚。可再明媚的阳光也终是会日落西山的。那时,牧野静风的灵魂岂非将又一次重归黑暗?无论是对敏儿,还是对牧野静风自己来说,这都是一种痛苦,一种难言的痛苦!敏儿试探性地问道:“难道—一这是无法改变的吗?”牧野静风沉痛地道:“在白天,我曾无数次告诫自己,但心灵蜕变的时辰一到,我就已如同脱胎换骨般彻头彻尾换了一个人,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丑恶的思维是正确的。若是断臂断骨的痛苦也许我可忍受,但这种魔鬼附身一般的变化却绝对不是我自己的力量所能控制的。我便以两种迥异的方式生存在世间!我也已猜测到这一切极可能是黑衣人造成的,可我杀不了他,他的武功比我高,而一旦进入黑夜,我也根本就不想杀他!”他咬了咬嘴唇,忽然道:“要改变这种荒谬的存在方式,看来只剩惟一的一种可能了。”敏儿心中一喜,忙道:“什么方式?”牧野静风笑了笑一一他竟在此时笑了——然后道:“以后,你会明白的。”敏儿呆了呆,忽地脸色倏变!她一把抓住牧野静风的衣领,脸色苍白地道:“你想自杀,对不对?”牧野静风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位美艳绝伦的姑姑娘,他发现自己已隐瞒不了,只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敏儿猜得没错,牧野静风所想的正是这种方式。为了不让一个魔鬼般邪恶的灵魂引导他的躯体去为非作歹,避免昨夜青城山崖之不幸再重复,他决定以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来结束这种不可思议的存在方式!这并不是突如其来的念头,在此之前,牧野静风就已作过这样的决定,只是他希望世间有人一一哪怕只有一个人一一能够理解他如果曾做下什么恶事的话,那决非是出于他本质善良的灵魂。今日,终于有敏儿知晓这一点了,她可能会难以理解,但她肯定会相信牧野静风所说的一切。这,就已足够!敏儿忽然冷笑一声,道:“我一向以为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少年英雄,没想到你却是如此懦弱,让我好生的失望。”牧野静风吃惊地望着她,却并无愤怒与不满,他疑惑地道:“我自知不配你称少年英雄,但还不至于懦弱吧?我连死都不怕。”敏儿大声地道:“你明明知道自己是被人暗算了才会变成今日的模样,而且知道暗算你的人是谁,但你却不思如何为自己报仇为江湖除害,反而选择了逃避!”牧野静风无力地辩解道:“我不曾回避,我也并非惧怕他的武功高过我,只是当我在恢复‘真我’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在不久前我还与他狼狈为奸,我的心中就像一不小心吞进了一只苍蝇般恶心。”敏儿毫不留情地道:“你的自杀便是一种无可置辩的逃避!你若真的死了,他并不会就此罢手,还会寻找别的目标!”牧野静风的神情变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就像一个站在闹市中的无助的孩子,找不到该定的方向,他喃喃地道:“我感觉到这些日于以来,我善良的一面越来越少,而丑恶的一面却越来越多,是不是就如同把黑色与白色搅在一起,得到的颜色只会是黑色,而不是白色一样,我会一步一步地完全蜕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道中人。”他的脸上写着难言的痛苦。敏儿的心揪作了一团。也许,牧野静风的感觉不无道理,行恶时人的情感心理能得到宣泄,所以由善至恶易,由恶至善难。当一个人同时具有这两种对立的人格时,黑暗丑陋的一面会不会慢慢地渗透进善的一面中?不难想象,牧野静风的内心在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人世间再也没有比战胜自己更艰辛的了。而这种压力长久以来他只能默默地独自一人承受。因为这是无法向外人诉说的,几乎不可能有人会相信这种荒诞的事情,能理解他的人就更少!但,敏儿却能!敏儿道:“事在人为,我们终会找到解决此事的办法的。”方才她故意以语言相激,就是希望激起他的斗志。牧野静风忙道:“不,你不能与我长久共处,一旦黑夜来临,我会与现在判若两人,你一定会受到伤害的!”敏儿淡淡地道:“昨夜与你共处于山洞中我不是毫发无损吗?”话虽然如此说,其实她的心中也有与牧野静风相似的担忧。敏儿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们只有从吹箫的黑衣人身上着手,才能解除你身上的魔障。”牧野静风苦笑了一下,道:“难道我可以把思想灵魂这种无形无质的东西进行替换吗?也许当一切努力都成为泡影时,我已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了,那时的我,对你曾给我的帮助,是丝毫不会有感激之情的。”听到这儿,敏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这种寒意是由心底而生的。她心中暗忖道:“昨夜的穆大哥已是那么可怕,若是有一天他真的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她看着牧野静风,道:“世上没有趟不过去的河,当务之急,是我们必须离开青城山,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此时的青城山大概已被江湖中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昨夜你伤了武帝祖诰,又岂能不名动天下?只怕对你虎视眈眈的人不下千人!”牧野静风道:“他们恨我是有理由的,大错已铸,倒不如干脆,以死向众人谢罪。”敏儿气愤地站起来,道:“难道你就如此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何况你所说的又有几个人会相信?最后你之死不过如同蝼蚁之死一样无足轻重,而黑衣人却仍是逍遥自在!”她的眼中闪过了一种奇怪的光芒,紧紧注视着牧野静风,又道:“有朝一日若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我—一我一定会设法杀了你,然后亦随你而去!”她的目光坚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