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特皮布拉,你这个金银的饕食者,”远远走来一队人,为首的年轻男子坐在马背上,一双周围抹着极深阴影线的眼睛漫不经心扫视着苏苏,温文地笑,眼角微微下垂:“前些天才见你卖掉一批,不知道这回又是从哪里挑到了这样一批货色。”同周围那些一看到他的到来,便缩了缩脖子自觉让出一条道来的围观者不同,他身上有着极尽张扬于外的奢华。纤尘不染的白袍系着绣有金色花样的腰带,漆黑簇新的假发长度过肩,上头压着圈缀有孔雀石的金饰,那些暗绿透明的晶石,每一粒都有龙眼般大……喉咙里爆发出一串哮喘般急促而沙哑的笑,见到那人出现的同时,被他称做赫特皮布拉的那个肥硕男子黑熊般巨大的身躯居然能够像虾米般弯成一圈肥肥的弧度。咧开大嘴,脸上原本暴戾的表情不可思议地被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天真的笑容所代替:“荷卡内法大人,拉神的光辉伴随您的到来,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您最忠实的赫特皮布拉效劳的吗?”语毕,人已矮身在那人的马下。一脚踩在他的肩头,荷卡内法从马上轻松跳下,随手将马鞭丢给身后的随从,目光在女奴群中静静扫视一圈:“这次的货看来格外年轻……”“是的大人,”垂下头,赫特皮布拉压低了嗓音轻声道:“这些原是祭祀尼罗河神的备选女子,最小的才10岁。”“哦,原来是逃奴。”眉峰轻挑,目光转向苏苏:“那么这个异国女子呢,查明身份了没有。”“当然,不过是从克里特流亡出来的舞娘而已。”“你确定?”似乎为了更仔细地辨别她的身份,荷卡内法的目光由最初的游移,到专注得一丝不苟:“最近各国混入我凯姆?特的奸细很多,可不要看走了眼,否则到时候……只怕你我都担当不起的。”“当然,荷卡内法大人,我早就派人仔细查过了,为此我还专门在那附近停靠了几天,您尽管放心。”“她的确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不是吗,我亲爱的赫特皮布拉。能让你专程绕道克里特,并且放弃尽早赚钱的机会在那边停靠数天,只是为了确认她的身份,你办事果然很让我放心……”闻言,赫特皮布拉脸色一变,油光锃亮的脑门上密密渗出了细微的汗珠:“大人……”眼角瞥见他不安的神色,荷卡内法淡淡一笑,转身走到早有人为他准备好了的软椅上坐下,手支着扶手自言自语:“怎么还不开始?我的时间可不多呢。”“当然!当然!”一句话,如同得到了某种特赦令,赫特皮布拉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不禁腰板挺直许多,回过头,已然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前排6名三十德本起,第二排5名六十德本起,第三……”“不如直接从她开始叫价吧。”话音未落,荷卡内法懒懒的话音突兀插入。手指伸出直指苏苏的位置,微笑着的眼里是不容拒绝的森然。愣了愣,赫特皮布拉随即陪着笑应声:“是的大人。”抬眼,朝自己的手下丢了个眼色。不出片刻,苏苏脚踝上的桎梏从与其他奴隶串连在一起的铁链上解开,被单独带到了一块矩形梯台上。“来自克里特的海妖……”看着那些因这异国女子一步步踏上展台而眸中开始激射出兴奋与好奇的人们,赫特皮布拉迅速在心里定好了合适的价位。当初把她从海上捞起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虽然这不明国籍和身份的女人可能会让自己承担一定的风险,但她在那些女人间散发着的特殊魅力却绝对的无人能比,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仿佛不存于这个世界般的魅力……就人们猎奇的心态来讲,五百德本,她绝对能够负荷这个价位:“她的起价是……”“两千德本。”话音未落,荷卡内法略带沙哑的声音不疾不徐闯入他的耳膜,令他整个人一颤,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两千德本已能置得不错的房产和土地,对于女奴,不知道能买多少个了,在这里挑货的那些老主顾绝不是肥羊,有谁会肯出这么高昂的价格,只为了买她一个人……然而看他坐在那里悠闲地看着自己,那淡然的目光又不似在开玩笑……这坐镇幕后的大老板,心里头到底在盘算些什么……正如赫特皮布拉所料,当骤然间听到那个数字后,全场窒息般一静。然而仅仅只是片刻——“两千两百德本。”“两千三。”“两千五!”“三千!”这些平日里的老吝啬鬼们怎么都突然想开了?诧异,因着耳里节节攀高的数字,赫特皮布拉看了看坐在那边不动声色抚摩着自己修长指甲的荷卡内法,又回头望了望站在展台上那个眼睛不知道看着哪里神游的异国女子。头一次做生意做到有些不知所措。“一万!一万德本!”人群里一年轻男子高昂的声音报出这样一个数字,再次把嘈杂的交易场压得鸦雀无声。一万德本,这数字相当于一个庄园,几百头牛羊和骆驼。对于普通家庭来说,这无异于一笔丰厚的财富,而对于因尼罗河两年不曾泛滥却又面临着丝毫未减的土地税而疲于奔命的贫民来讲,这等同于一辈子都未必缴得清的税务。就连荷卡内法到目前为止不动声色的眸子似乎也被这个数字所吸引,抬起头,他对着那声音的来源斜睨了一眼,开口:“两万。”哗然。赫特皮布拉悄悄抹了把汗,朝这个年轻的宰相之子投去一瞥。这样叫价,即便是帮着哄抬价格也太冒险了吧,万一别人无法承受这种价格而放弃,那眼看到手的一万德本岂不是白白飞走了……全场一片寂静。一万德比已经让人望而怯步,更何况是整整两万。那个开出一万价格的年轻男子更是脸色难看得可怕,额头青筋隐现,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再开口。静,整个街角竟安静得只听得到荷卡内法坐在椅上悠闲剥啄着自己指甲的声音。等了半天不再有人继续喊价,赫特皮布拉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正要拍板,冷不防人堆中伸出一只手掌,用力晃了一下:“两万零一德本。”全场再次喧哗,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那个在这个地方声音显得太过年轻,却又不知天高地厚跟着那样价格叫板的人身上。那是个看上去不会超过十八、九岁的少年,全身裹在一条做工尚精致,却沾满了尘埃的斗篷中,只露出一张清秀温雅的脸,笑容灿烂地望着荷卡内法。“喂喂,小子,你有没有那么多钱啊?这价钱可不是能够胡乱跟着喊的。”“捣乱来的吧,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是不是跟妈妈走散了,这里可不是小孩子能来玩的地方。”“哈哈!”不屑于这少年的年轻和寒酸,一时间人群中充斥着讥讽的笑语。“看不起人啊大叔,”即使被冷眼冷语地讽刺,他依然一脸快乐的笑容。收回摇晃着吸引人家注意力的手,在领口处的绳结上轻轻一扯,理直气壮道:“那个姐姐我买了,两万零一德比。”随着绳结的松开,连帽斗篷自咽喉处敞开一道间隙,蓦然间,金色光泽掺杂着火红色流光从脖颈处直泻了出来。约半掌宽,镶有拇指般大小红宝石的纯金颈圈。讥讽化作了轻叹。包括苏苏,也不由自主朝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少年看了一眼。而最快乐的恐怕就是赫特皮布拉了,虽然他竭力保持着脸上的严肃,绿豆大的眼珠却早已眯成了一条直线——肥羊,果然还是有的。“两万五千。”没等他高兴多久,荷卡内法淡淡的声音再次粉碎他的希望。适可而止吧,无声望向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他的表情几近哀求。“两万五千零一。”幸好那小鬼并没让他失望。“三万。”“三万零一。”……当价格一路飙升到十万零一,整个街角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而终于,荷卡内法喜怒不形于色的眼里出现了一丝兴趣,站起身,他从侧面一步步走近展台,目光从那少年身上移向台上的异国女子。直到走近她的身边,起手轻轻掂起她的脸:“你很吸引人呢,叫什么。”苏苏看了看他,不语。他挑了挑眉。手指在她嘴唇上狠狠掠过,回过头,注视着前方那少年漆黑晶亮的眸,抬高声音:“五十万。”这一次,不仅是人群,连那少年都不禁微微一愣。然,只是片刻,他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笑容:“五十万零一。”赫特皮布拉身上那件宽大的袍子已被汗水浸透。“一百万!”人群早已不存在惊讶。越来越高昂的情绪,他们怀着强烈的好奇和看热闹的心态关注着那两个人之间可怕的数字拉锯战。“一百万……”仰起头,那少年脸上忽然现出抹苦笑,搔了搔头,仿佛自言自语般一阵低喃:“一百万呢……”全场静了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好吧……”似乎在这安静下来的气氛中做出了某种决定,他垂下头,伸出右手食指,冲着荷卡内法站立的方向用力一点:“一口价,五斤黄金!”倒抽一口冷气,赫特皮布拉几乎要不顾形象地在人前当众跌倒了。小心翼翼把目光投向荷卡内法,却见他依旧不动声色,注视着那少年的脸若有所思。许久,在人们逐渐安静下来的期盼中,荷卡内法嘴角微扬,看着那少年一字一句道:“五公斤黄金加五斤白银。”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奇特的光,那少年闻言眉峰轻轻一挑,有些泄气地耸耸肩:“五公斤黄金外加五斤白银……你狠,再加价我可要连自己都给陪进去了。”随即嘻嘻一笑,转身的同时,朝展台上静静观望着的苏苏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瞥,轻轻摆了下手:“那位姐姐,我们只好后会有期啦。”在众人闪烁不定的目光下,少年重新束好了斗篷,整整帽檐,带着一成不变的笑朝街角外走去。目光追随着那少年的身影直至消失,荷卡内法深深吸了口气。眼角瞥着心痛得身体微微佝偻的赫特皮布拉,他轻声道:“等会把她带去我的府邸,管家自会把钱支给你。”“是……”赫特皮布拉满脸堆笑地应了一声,心里头却早已疼得连吸口气都觉着痛了。管家自会把钱支给他?支个屁!荷卡内法的府邸向来是只进不出,也不晓得这个阴晴不定的大人物今天到底撞了什么邪了,竟然亲手把这笔占尽便宜的交易毁掉,白白放跑一只肥羊不算看来还得赔上这赚钱的货。只是心下虽不满至极,他终还是不敢把那些情绪有一丁点地显露在自己脸面上。思忖间,人群突然发出一阵惊叫。荷卡内法的脖子被一只手钳制住了,就在短短片刻之前,那只手还被反绑在他身后那个异国女子的背后。两指粗的绳索随着她的动作从她手腕缓缓滑落,她一手紧扣着荷卡内法的喉咙,一手握着从他腰上抽出的短刀贴着他的皮肤,迫使他逐步跟着自己一起退向展台边缘。空气从刚才的惊蛰到此时的死寂。所有的交易都停止了,在那些尖叫声停止之后,每双目光都一动不动注视着苏苏和她手下的人质。苏苏看到人群外围涌进了不少的士兵,包括荷卡内法带来的那些侍卫。无声推挤着人群,分数个方向迅速朝展台周围包抄过来。手指感觉到那男人喉部一阵细微的动静。“你在干什么。”他开口,声音一如刚才的平静。抬眼看看这个男人轻轻跳动的绿色眼皮,苏苏不语。“放开我,不然他们会把你绞死。”苏苏依旧不语,只是加大了手里的力道。直到下了台阶,面对四周围堵在展台下却一时又不敢轻举妄动的侍卫,苏苏凑近他的耳朵:“让他们走开。”荷卡内法沉默。刀锋轻移,在他脖子上拉出一条细细的红线。荷卡内法将目光转向那些侍卫:“都走开。”侍卫在他示意下默默散开了,苏苏推着他笔直朝前走。要从这块被人流挤得水泄不通的地方走出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明白荷卡内法即使在眼下这状态下依旧冷静如常的原因。任何一个时候,只要她稍微没有留神,从人群里伸出的一只手足以把他从她手中释放出去。然后她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被人剁成肉泥。土鲁法老爹说过,大城市的奴隶市场,都是一些杀人便要吸干血的疯子。她瞥见赫特皮布拉的目光,闪烁在他微微弹动的脸部肌肉上,像两只暴怒的虱子。有点好笑,却在突然间,脚底下蓦地一软。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荷卡内法和周围的人群上,以至忽略了脚下。她一脚踩进一个凹坑,而荷卡内法几乎是感觉到刀尖偏离自己脖子的同时一把把她推开。苏苏跪在地上一刀砍向他的腿,没有砍中,刀刺在了坚硬的石板路上,她后背被人狠狠一击。被蜂拥而上的人群吞没的时候,苏苏听到荷卡内法压抑了很久的低吼:“打!给我往死里打!”还有一些零碎的声响:“不要打脸!不要打脸……”疼痛。混乱。世界变得像被药麻软了的骨骼和血液。只是下意识护着自己的头,还有那只颤抖个不停的右手。突然肩膀一紧。一阵尖叫,一丝空气流动出来的冰冷。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股力量突然牵扯起她的身体朝人群外冲去!那是道修长的身影,混乱中一闪间抓着她的肩膀就往前跑,快得让人都辩不清他的样貌。“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快!”“快追!!”苏苏听到身后不停的嚣叫,而她被迫不停地跟着那人朝前跑。脚发软,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感觉一道道人影晃动,又在很快的时间里一个个消失或者退开。前方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拥挤的人墙消失了,苏苏看到一匹雪白色大马朝她方向没有一丝停顿地奔了过来,而她的身体随之一轻,因着肩膀上那股力量,整个人往那匹疾驰而来的骏马凌空飞去。眼看着就要同马撞上,马背上随即张开的一只手,刹那之间将她稳稳接住。身后的追骂声近了,白马一声长嘶,扭身朝宽阔的广场外冲去。一匹马,驮着三个人。一个苏苏,一个是市场里和荷卡内法竞价的少年,还有一个作着典型商旅打扮,头巾蒙着脸的高个子青年。青年的眼睛很利,穿过低垂的帽檐绽出的锋芒像森的剑。所以更多的时候,苏苏的目光不是扫视在周围飞驰而过的景物上,就是停留在身后那个少年的脸上。少年脸上的笑容让人觉得很安全,像早晨的太阳。“你老是看我,是不是喜欢我。”久了,少年突然低头朝她丢出这句话。“你是挺招人喜欢。”苏苏认真地回答。少年的脸忽然就红了,有些扭捏地动了动身子,朝后看了看:“主人,有没有觉得很挤。”“那你下去。”他年轻的主人在后面回答得慢条斯理。少年碰了个壁,揉揉鼻子低下头,朝苏苏翻了翻眼睛:“姐姐,下次不要回答得那么诚实,我还小。”苏苏笑了,笑的时候,脸上肿起的那个部位胀得有点发痒:“你叫什么。”“雷伊。”“雷伊,你是很招人喜欢。”“主人!”雷伊身子用力往后一靠:“她勾引我!”“雷伊,”后面传来他主人轻轻的叹息:“你很罗嗦……”穿过几条参差蜿蜒的小巷,马停在一幢不起眼的矮小土屋前。屋子很旧,被烟熏黑了大半面墙,细细的裂痕爬满泥砌的墙头,漆黑的窗洞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干草味。年轻的主人翻身下马,朝苏苏伸出手:“我该怎么称呼。”苏苏拉住他的手跳下马:“苏苏。”“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苏苏。”解开斗篷,一头漆黑色长发随即散了下来,他扯下脸上的面巾丢给一旁跟来的雷伊。于是苏苏看清这个男子的脸,那上面一双透着让人本能产生出排斥的锐光的眼,竟美得让她微微一呆。许久,她才听见自己有些踌躇的声音:“我坠海了,他们在海上救了我,然后就把我带到这里。”“你家在哪里。”随口继续问着,他自顾着推开门走进小屋,小屋很矮,经过的时候门框几乎碰到他的头。“没有家。”苏苏老实回答。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没家?”“是的。”屋子似乎很久没有被打扫过,里面的灰尘随着脚步四散扬起,呛得她轻咳了几声。目光转向身后的雷伊,而他的心思显然并不在他主人同她的对话上,爬在凳子上用力顶着屋顶被卡住了的天窗,直到它一阵呻吟后嘭地豁开条口子,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拍着手跳下凳子。“苏苏,”耳旁又响起那主人的话音,苏苏下意识回头看向他。“你先住在这里。”他说,手朝边上一扇门点了点,随后转身,对着雷伊一勾手指:“你跟我来。”“我该叫你什么。”眼看着他带着雷伊重新走出门,苏苏提高声音问。他似乎并没有听见,几步出了门,雷伊紧随其后。走到门口处时回过身,对她笑了笑:“他叫奥拉西斯。”“奥拉西斯。”苏苏重复了一句,却不明白雷伊在对她说出这个名字时为什么脸上的表情会那么奇怪。“但你最好和我一样叫他主人。”说完,冲她挑了挑眉,雷伊转身离开。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在主仆两离开之后。苏苏揉着肩膀上的伤四下打量着走进那间奥拉西斯指给她的房间。狭小但还算干净的房间。透过窗口能看见外头来来往往的人影,时不时有一两声骆驼的低鸣混杂在小贩喋喋不休的话音中,平淡里颇显热闹。她听见屋子外马低鸣的声音,走到窗台前把帘子掀开一点,刚好看到那主仆两人各自跨上了马从屋檐下离开。窗外挺热闹,做工匠的,翻烙饼的……每个人都留心着手里的活儿,每个人都若有若无留意着那对主仆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