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姒却轻轻按住戎主的手说:“大王,何必跟这个人一般见识呢!大王刚刚得了周室江山,正应该安抚民心,这个赵叔带虽然令人厌恶,却总算是把臣妾引入宫中的人。要不是有了他,臣妾还见不着大王呢!”戎主立刻转怒为喜,笑道:“既然美人如此说,今天就放他一条生路,不过以后他若再不识担举,我可就不会放过他了。”满也速连忙将叔带拉至一旁,低声道:“你真不想活了,现在镐京都是我们的人,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难有作为。”叔带默然不语,满也速摇了摇头,打马追上队伍。待犬戎的军队过后,叔带见地上扔着一颗首级,仔细一看,原来是郑侯的首级,想必是刚才从长竿上落了下来。叔带心中忧愁,将郑侯的首级拾起,用布包好,系在马上。雪姬低声问:“现在我们该如何是好?”叔带长叹一声:“现在只好去见申侯了。”叔带与雪姬进入镐京,见戎人虽然稍作约束,却仍然四处劫掠生事。两人低着头沿街角行到申侯府第,见府前守卫森严。叔带向侍从拱了拱手,道明来意,不多时,便被引入府内。见申侯满面忧急,坐在堂内,一见叔带进来,立刻起身深施一礼道:“老臣罪该万死,引狼入室。”叔带还了一礼,苦笑道:“贤侯何以会引戎人至此,实是令人费解。”申侯摇头叹气:“老臣得报小女无端被废,囚于冷宫之中,老臣借了戎人之兵,本是为了清君侧,杀了褒姒那妖姬。想不到这戎人不受管束,竟将天子也杀了,老臣知道之时,一切已迟。”叔带道:“如今不是追悔之时,当务之急,是如何将戎人逐出镐京。”申侯道:“戎人天性凶狠善战,对我中原河山垂涎已久,如今进了镐京,恐怕不会轻易离去。”叔带道:“若是贤侯真想戎人离去,何不速速派人去请四路诸侯。”申侯忙问:“请哪四路诸侯?”“第一请郑世子掘突。世子虽然年轻,在京中时曾与在下见过数面,英武非常,堪当重任。且郑侯已死,世子必然一心报仇,当会全力以赴。第二位请卫武公。武公德高望众,忠君爱国,又本出姬姓,是武王之弟康叔之后,如知国难,必然星夜来援。第三请晋文侯。晋国亦是姬姓同族,始封于成王之弟叔虞。在诸侯国间,晋国国势颇强,有他相助,大事必成。第四位请秦襄公。秦爵虽是附庸,但向来习近戎人,又世代与戎人交战,为犬戎所畏。”申侯一听之下,连声称善,即刻便派人去请这四路诸侯。刚刚分派停当,忽听有人传报,说是戎主在皇宫内设宴,请申侯赴宴。申侯虽然暗暗派人请诸侯勤王,表面却要做出与戎主甚为相得的姿态,便答应赴宴。那传信之人又言:“褒娘娘说了,赵大夫一定在贤侯的府上,请赵大夫也一起去赴宴。”叔带“哼”了一声,道:“回禀你们娘娘,我会去的。”申侯叹道:“我本是为了杀此妖姬而来,想不到白白承担了弑君之罪,这妖姬却安然无恙,难道真是天意吗?”两人便到宫中赴宴,见满朝文武都在此处,个个面带忧虑。戎主一见申侯,大声说:“贤侯是有功之臣,快快请坐。”申侯苦笑施礼,见朝中人纷纷侧目,他心知此时自己是众矢之的,也不便多话,只得落坐。叔带也便坐下。才坐下便听见丝竹鼓乐之声,只见褒姒身着大红舞衣,如同仙子凌波般冉冉而至。先向着戎主轻施一礼,便袅袅娜娜地舞蹈起来。一舞方罢,褒姒又施一礼,娇声道:“愿吾主一统中原,千秋万代。”戎主哈哈大笑道:“美人快坐到孤王身边来。”褒姒便缓缓上阶,坐在戎主身侧,戎主一把搂住褒姒,两人笑谑嘻闹,旁若无人。众臣纷纷侧目,叔带心中气愤,勉强忍耐,忽听一人高声道:“旧主方丧,便作出此等**荡姿态,真是不知廉耻。”这句话说得十分响亮,满堂皆闻。褒姒脸色微寒,目光在众臣面上一扫,众臣心底惊惶,只觉得褒姒的目光如同刀剑般锐利。戎主怒道:“是谁在胡说?”只见一人从座中起立:“是我吕章。你待如何?”褒姒冷冷一笑,“来人啊!把这个人给我斩了。”左右皆惊,一时无人上前,戎主大怒:“你们没听见美人的话吗?快把此人斩首示众。”两名戎兵立刻上前,一刀便将吕章的头颅砍了下来,那头颅在地上滚了滚,停在阶前,只见头颅上双目圆瞪,满面怨毒。众臣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褒姒笑道:“谢谢大王。”复举起酒杯,“各位还不喝酒吗?”众臣双手颤抖,勉力举起酒杯,只听一人大叫一声,当场昏倒在地。褒姒咯咯娇笑,“你们真胆小。”目光不期然地飘到赵叔带身上。两人四目相投,叔带满面鄙夷,推案而起,只拱了拱手,话也不说,向着殿外走去。方才走出宫门,只见眼前红影一闪,褒姒已经挡在他的身前。叔带淡淡道:“娘娘有何见教?”褒姒微微一笑:“你这么急着离开?你还没喝酒呢。”叔带冷笑道:“多谢娘娘关心,可惜国难当前,叔带无心饮酒。”“你在怨恨我?”“我怎敢怨恨娘娘。”“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叔带立刻抬起头,直视着褒姒,“微臣只怕冒犯了娘娘。”褒姒轻叹:“你知道这一切是谁的错?”“叔带不知,还请明示。”“是你的错,如果当初你愿意带着我走,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切发生。”叔带嘴角露出一丝奇异的笑意:“娘娘还记得那件事吗?娘娘可知道我为何不愿带娘娘走?”“难道不是为了你那忠君爱国愚不可及的思想吗?”叔带淡淡地说:“娘娘错了,我不带娘娘走,只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一刻喜欢过娘娘。我自始至终只喜欢一个人,她就是我的未婚妻子雪姬公主。除了她以外,我的心里再也没有过第二个人。”褒姒一怔,“你骗我。”叔带笑道:“我骗娘娘吗?娘娘以为象我这样的男人,会把自己喜欢的女人亲手奉送给别人吗?甚至在你我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以后?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娘娘,娘娘只是一厢情愿。”褒姒大声道:“你只是想要报复我,你别以为我会相信,你不喜欢我吗?我才不会相信呢!”叔带轻施一礼:“信不信是娘娘的事,与我无关。”掉头便走,仿佛再也不愿意看褒姒一眼。褒姒呆呆地注视着赵叔带的背影消失,你说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是真的吗?我不相信,我能感觉得到,你一定是在骗我。数日之后,叔带在家中静坐运功,忽听城外喊杀震天,他连忙走出家门,见数名守城士卒匆匆忙忙从街上跑过,他拉住一个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守城士卒认识叔带,答道:“是郑国的兵来了,已经和戎人在城外打起来了。”叔带忙问:“只有郑国的兵吗?”士卒点了点头。叔带心中暗急,心道掘突也太沉不住气,为何不等其它几国兵至再行攻城。他也顾不得许多,急忙跃上马,向城门方向奔去,才奔到城门口,见满也速得意洋洋地领兵退回。叔带在马上拱手问道:“刚才听见喊杀冲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满也速笑道:“一个黄毛小子,带了五百乘人马妄想攻城,已经被我击退了。”叔带忙问,“向何方退去。”满也速笑道:“是不是你勾结来的人马?”叔带道:“怎么可能?我也是刚刚才闻讯赶到。”满也速便向东方指了指,“往那个方向走了,现在大概已经退出了数里了。”叔带打马便向东方追去,追了三十里左右,才总算追上郑国大军,只见郑国残兵败将已经收束了人马,正打算安营下寨。叔带与掘突亦是旧识,径直进入中军帐中与掘突相见。见掘突白衣白甲,素袍缟带,一见叔带便深施一礼:“多谢赵大夫收束先父遗骸。”叔带扶起掘突问道:“你为何擅自攻城?”掘突叹道:“我本想先行突袭,想不到戎人兵马甚是厉害,如今一败涂地,该当如何是好?”叔带道:“我看你不必在此安营了,只向着东方而去,我计算着卫侯的兵也该来了,你迎上卫国的人马,在城外扎寨,晋国和秦国的兵马不日便会来了,到时候四国会兵,再攻城不迟。”掘突忙道:“多谢指教。”便传下号令向着东方而去。叔带自行回城等候,他忧心忡忡,本想找李耳商量一下对策,但自从城破后,李耳便再也没有访过叔带。叔带也不知至何处寻他,只得走一步算一步。又过了数日,四国大军已到,在城外安下营寨,眼见一场大战便要开始。叔带数日在城中巡视,见戎人兵马甚多,虽然四国之兵会聚,他却也暗暗担心,不知数算几何。而戎主久居宫中,迟迟不愿撤兵,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想要劝他主动退兵是不可能的了。他忽然想起满也速本是犬戎故主之子,其父死后,将王位传与满也速的叔父,但满也速的叔父死时,却没有信守承诺,将王位传给满也速,却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如此说来,满也速本该是戎主,而不该是现在的这个。若是能说动犬戎内讧,必然对四国之兵大大有利。叔带便携了美酒,专程寻访满也速。满也速如今鸠占鹊巢,住在郑侯府中。叔带一来,满也速便亲自出迎。他们两人曾在战场上相遇过数次,说起来亦敌亦友,反倒觉得肝胆相照,不需客套。满也速一见叔带,便笑道:“这数日,你脸带愁容,见到我也假作不识,如今特意带着酒来,恐怕是有事要求我吧?”叔带也不隐瞒,笑道:“正是如此,我是来问你们打算何时退兵?”满也速打开酒坛,也不用酒杯,拿起来就喝,一口喝掉半坛酒才道:“退不退兵要看大王,你问我也无用。”叔带便道:“如果你是大王,你可愿意退兵?”满也速一怔,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叔带笑道:“我听说这王位本该是你的,你真的甘心屈居人下?”满也速脸上阴晴不定,淡然道:“我们虽是好友,这话可也不能乱说。”叔带道:“如果戎主不幸身亡,你当上了大王,你可愿意退兵,与周室相安无事?“满也速道:“大王向来身体康健,怎会不幸身亡?”“若是有人杀了他呢?”满也速笑道:“你难道不知大王力大无穷,向称戎人之中第一勇士,谁又能杀得了他?”叔带哈哈一笑:“人总是会死的,一个人再英勇,世上也一定有人能杀得了他。我今日前来,只是想和你做个交易。”“做什么交易?”“如果我助你杀了戎主,让你登上王位,你可愿意退出镐京?”满也速默然不语,又拿起酒坛饮了一口,叔带也不催问,只道:“这宅子本是郑侯所居。”满也速道:“我知道。”“虽然戎人兵多,可是四国大军以至,将军可有退敌良策?”满也速双眉一扬:“我也在思量这件事情,就算能够退敌,恐怕也要损兵折将。”叔带笑道:“我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即使四国军队能赢,也必然会元气大伤,如果你愿意领戎人退走,岂非两全其美。何况此地本非戎人所有,你们远道而来,本为劫掠财物,如今镐京财物早已劫掠一空,再住下去,也没有什么好拿的了。难道就不思念草原上的父老妻儿吗?就算戎人能够打败四国之军,又将如何?你们会将家室都迁来中原吗?或者你们是打算不再过游牧的生活,成为定居民了?”满也速忙道:“当然不可能,让我住在一个地方,闷都闷死我了。”叔带道:“既然如此,你觉得我这个交易如何?”满也速叹道:“那岂不是让我背上了弑君之名?我们戎人虽然不象你们规矩一大堆,但这个忠义二字却看得比千金还重啊!”叔带道:“是你叔王背义在先,又怎么能怪你?何况戎主死于我手,你顶多是疏于防犯,谁会说你弑君犯上?”“这……”叔带道:“明日夜里,你引我进宫,等到宫中火起,城外四国兵马便会攻城,我会命他们只攻南东西三门,留下北门,此时戎主已经死于我手,你便引戎兵从北门走,回到草原上作你的大王。我希望在你为王之日,能与周室修好,不要再来犯我边境。”满也速心念电转,半晌叹道:“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我这次就卖给你一个人情。只是大王武力非凡,平日里数十人都近不得身,我知道你带兵打仗很有一套,只是要想杀大王,恐怕也力有未逮。你当真已经决定要去刺杀大王吗?”叔带笑道:“你放心,就算我死了,也与你无关。你顶不济仍然做你的将军,又无损失。”满也速道:“既然如此,明夜我就带你入宫。”“这一天终于到了。你会杀死褒姒吗?”“我要杀的人是戎主。”“你以为戎人退出镐京后,国人会放过褒姒吗?”“我不知道。”“如果你不得不面对她,你能否杀她?”赵叔带终于拿出了那只七彩陶罐,他想,现在是时候了吧?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陶罐之上,以后,如果有以后,她会在陶罐之内,而他则在陶罐之外。虽然近在咫尺,却永世不能见面。他的手轻轻地抚过陶罐上的暗纹,如此熟悉的感觉,应该不是第一次了。他们并不知道真相,没人能杀死她,只能将她重新封印回陶罐。只是陶罐中的生涯,也许比死去还要更加凄惨。而他,则注定是那个将她再次封印的人。叔带走过宫门时,看见角宿异样的光芒,这暗示着什么?他心里不由惶恐不安,如果褒姒不再存在于这个世间,那么他一个人的存活下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如果一定要死,为何不两人一起死去呢?也许,也许这样会比较快活。满也速将叔带领至琼台之下,满院的蓝花在月色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满也速打了个喷嚏,他说:“这种花真是邪门,我每次一看见这种花头脑就有些不清楚。你们那个褒姒娘娘也真是邪门,如果不是大王看中了他,我一定会将她收为己用。”叔带淡淡一笑:“她是个不祥之人,你忘记周王了吗?戎主很快就要与周王会合了,你还敢要她?”满也速哈哈一笑:“你别想骗我。你看她的眼神不同,虽然你什么也没告诉过我,可是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对不对?”叔带默然。满也速拍了拍他的肩膀,“喜欢一个女人有什么错,你们周人就是那么不痛快。在我们草原上,如果喜欢一个女人,就把她抢回自己帐篷去取乐,谁都不会说你不对。你们周人就不同,什么礼教道德,连自己想要什么、喜欢什么都不敢表示出来,这样活着,真是无趣得紧。”叔带微微一笑,拱了拱手,“你还不快走,如果被人看见了,小心连累你。”满也速也拱了拱手,“我只是不想亲手弑主,不管你是否成功,此事与我已经脱离不了干系,咱们多年的仇敌,今日却站到了一条阵线上,说起来也真是好笑。”他走了几步,回头望向叔带:“你真的忍心杀她吗?”叔带默然,来历不明的夜风吹起他的衣袂也吹起他的愁绪,他忽然觉得他与褒姒之间的恩怨纠葛并非只在此生。很久很久以前,他便与她纠缠不清了。他扪心自问,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他真的忍心杀她吗?琼台之上,一个女子悄然向下凝视,她看见他与满也速之间的交谈,虽然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她却已经睿智地预料到了一切。她同样在扪心自问,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他真的忍心杀她吗?而她,当她不得不自保的时候,她会选择杀死他保全自己,还是选择为他而牺牲?她怔怔地看着,怔怔地想着,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连她自己都不知如何选择。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诫她:不要那么笨,保住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她也同样在心底告诫着自己,不要那么笨,保住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天上开始下起雨,她莫名其妙地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雨夜。身边的宫人轻声唱起一首诗,她侧耳倾听: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即见君子,云胡不喜。即见君子,云胡不喜?云胡不喜?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只愿此后的轮回中,再不与你相见,让一切的恩怨,都在这一世了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