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齐醒来之时,满耳俱是流水之声。他翻身坐起,只觉得腰间一阵剧痛。回首看看,腰间的伤口已经被仔细地包扎起来,所用之布是浅蓝的丝绸。他向着四处张望,鳞鳞的波光映着月影,原来崖下便是汾河,也许是落入了河中,才得以不死。身边生着一堆火,庄姬便坐在火旁边。火光印着她的面颊,不见一点红艳,反而更显苍白。他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开口。“我只是想看一看,你会否跟着我跳下来。”他苦笑,这种好奇心会要了两个人的命。“我是否跳下来,又有什么关系?”庄姬侧头看了看他,“你不想娶我吗?”他一怔,默然不语。她的眼中泛起一抹奇异的笑意,“我知道你想娶我。你喜欢我对不对?”他垂下头,不敢看她。“从我十岁,你第一次见到我开始,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你总是在窥探我,你可知道这是极不敬的行为。”他想她到底是冰雪聪明,这样的事情又怎么能瞒得了她。他索性把心一横,“就算我喜欢公主又怎样?公主不是一直痛恨我吗?”她眼中笑意尽敛,眼底有尖针般的光芒一闪而逝。他低着头,不曾看到那一刻她的眼神。她说话的声音却仍然妩媚,“世事变幻莫测,有时看似真实的,却偏偏是虚假的,看似虚假的,却又变成真实的。恨与爱,又有谁能说得清。”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虽然心有七窍,机变百出,在这个比自己年幼八岁的女孩面前却有些手足无措。他迟疑着抬头,“公主难道忘记了六年前的仇恨吗?”庄姬冰雪般的面颊忽的沉了下来,冷冷地道:“你也躺够了吧?我饿了,去给我弄些吃的来。”女子的声音如同冰晶般清可见底,却又凝而不散,似是有形的实物,刺得婴齐的耳膜隐隐作痛。他不由在心里苦笑,女子的心事真是难测,刚刚还是和颜悦色,转眼就变得冰冷漠然,比盛夏的天气还令人难以捉摸。他虽然身受重伤,却仍然勉强自己起身。只是四野无人,远远近近唯有星月及地上这一小堆火光。此地似已经远离人寰,苍天之下,便只剩下他们两个生灵罢了。他略一沉思,便向着河里走去。小的时候,他曾经带着赵朔在河边摸鱼,恶作剧地将他推倒在河水之中。其实赵朔总是逆来顺受,无论他怎样欺负他,他也总是转眼便忘记了,然后继续追在他的身后大叫小叔叔。他想两人之间的感情并非如同叔侄,反而更象是兄弟。他闭上眼睛,感觉着水流轻微的变化,忽然伸出手向着水底抓去。一条大鱼已经被他抓在手中。他有些欣喜,很久没有这样抓过鱼了。他转头向岸上看了看,庄姬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他对她笑笑,她小小的脸却冰冷如故。想要逗她笑真是一件难事。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周幽王和褒姒,只觉得庄姬与褒姒有些相似,都是绝顶的美女,都不愿意轻易露出笑容。他又抓了一条鱼,便回到岸边。用一条树枝将鱼穿起来,放在火上烤着。这也是他小时候喜欢玩的游戏,那时不过是一时兴起,效法乡野村夫,现在却成了有用的谋生方法。鱼烤熟后,他恭恭敬敬地递到庄姬面前。庄姬咬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也能吃吗?”他轻叹:“我知道委屈了公主,可是现在也不知道我们身在何处,等到天明以后,我再想办法带公主回京。”庄姬扬起脸,满是不耐的神情,随手将手中的鱼抛回河中,“堂堂的晋国公主,居然要吃这种东西。”她将另一条鱼也踢回河里,“你也不要吃了。”婴齐微微一笑,答道:“是。”他知道庄姬是故意为难他,但他却全无一丝愠色。这二十多年的光景,始终都是他在折磨别人,被别人折磨,这也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庄姬的心里却易发烦躁不安,为何要如此隐忍。她又道:“我和你孤男寡女在野外相处一夜,回朝之后,一定会流言四起。我身为晋国的公主,岂非颜面扫地?”他略一沉思:“公主想要如何?”她冷笑:“不如我杀了你吧!只要你死了,我就能保住清白。”他居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镇定从容如故:“若公主觉得这是好办法,就请公主动手吧!”庄姬冷冷地道:“你莫要以为我在说笑,我真会杀了你。”她纤手微翻,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小巧精致的短剑。短剑的光亦是雪亮如银,映得婴齐的双眼微微刺痛。是铁器!他心里一动,却一言不发。庄姬手持短剑向着婴齐胸口刺去,婴齐一动不动,任由庄姬刺中自己。庄姬的手轻轻颤抖,这一剑刺入婴齐的胸口,鲜血沿着剑锋流了出来,慢慢流上她持剑的手。血仍然是热的,如同日间时他身上的血滴在她的身上。她的心忽然有些酸痛,她眨了眨眼睛,怒道:“你为什么不躲?”婴齐虚弱地笑笑,“若这样真能保住公主的清白,我宁可一死。”她却益发怒了起来,“你这个傻瓜,你知道什么?在崖上是我刺了你一剑,若不是我,你根本不会跌下悬崖。”他咳嗽了一声,抹去唇角的鲜血,“我早已经知道。”她呆了呆,“你知道,还要救我?”他仍然若无其事地笑,“你要杀我是你的事情,我要救你是我的事情,有什么相干?”她错愕,只觉得全身无力,慢慢地坐倒在地上。他为何会是这样的?很有些出乎意料。在遥远的记忆里,那个人,心硬如铁。他应该是用尽心机地伤害她,自何时起,他变得如此柔情似水?她却无法消受,这男人,是注定要死在她的手上。她用手环抱着自己的双膝,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亦是一种罪过。她并不要他的好,她只要一如既往的恨,用所有的灵魂去恨,那才是生命的意义。泪水悄然涌出眼眶,这许多年来,她都不曾哭过。这一哭,才发现,原来女子就算其寒如冰,到底不过是水做的。他怔怔地看着她流泪,胸口仍然插着那把短剑,他却已经完全忘记了。他的眼中只有她的泪水,其实,自六年前一直到现在,他的心底都有一个隐秘的愿望。他只想尽一切可能让她不再伤心难过,若这伤心难过是因他而起,他宁可立刻便毁灭自己。他看了一会儿,迟疑着伸出手,轻抚着她的长发。她抬起泪眼痴痴地看了他半晌,两人相对无言,她轻声道:“我嫁给你吧!”他下意识地点头,他从来不曾梦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的夫婿,就算是爱吧!也全无欲望。她拔出他胸口的短剑,解开衣服为他包扎伤口。冰冷的手指轻抚过他胸口的肌肤,他不由地轻轻打了个冷战。她为何如此冷,冷得不象是活物。他忍不住捉住她的手,她便顺势倒入他的怀中。当他解开她的衣袂之中,几乎不敢看怀中美丽绝伦的身体。他并不觉得快乐,甚至是悲痛莫名的。不祥的预感横亘在胸间,总觉得两人不会有好的结果,也许会一起毁灭吧!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毁灭就毁灭吧!只要能够陪伴在她的身边,就算万劫不复,他亦在所不辞。天亮之时,呼唤声远远传来。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缕青烟。赵朔带着一群人远远走来,一眼见到婴齐和庄姬,大喜过望,连忙奔过来,抓住婴齐的手,“小叔叔,总算找到你了。听说你受了伤,我真担心你会出事。”他的关切之情显然是出自真心实意,眼中也有泪光闪烁。婴齐笑道:“你干什么?不是想哭吧?身为赵家的家长还哭鼻子,不觉得难为情吗?”赵朔吸了吸鼻子,“整夜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他从不这样说话,但因一整夜都在担心婴齐的安危,现在蓦然见到他平安无事,便也不由自主地用婴齐的口气说起话来。婴齐笑道:“你放心吧!我又怎么会轻易就死?我可是赵家百年以来最杰出的天才少年,想要我死也没那么容易。”赵朔这才想起庄姬,连忙深深一鞠,“公主无恙否?”庄姬“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无恙吗?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悄然对视一眼,各怀鬼胎。“快送公主回宫吧!太后和大王都在期盼着公主快点回去呢!”赵朔目光一转,忽然见到地上落着的一物。他捡起那东西,反来复去地看。看了半晌,失声惊呼:“这不是我小时候失落的玉佩吗?怎么会在这里?”庄姬心里一动,回首张望,目光便落在赵朔手中的玉佩上。那玉佩是伴着她出生的,谁都不曾知道来历。她心中忽然若有所悟,原来朔是这个意思。她不由轻轻地瞟了婴齐一眼,婴齐也已经看见那块玉佩。玉佩是自庄姬的衣内落下来的,他当时并未留意,只因他的眼中只有庄姬。他清楚地记得玉佩是怎样遗失的,那个下着大雨的日子,那条自七彩陶罐中逃走的金色小蛇。他转头,对上庄姬的目光。原来,因缘,如此!虽然整颗心一下子便沉入无边的谷底,他却仍然微微一笑,“请公主上车吧!”庄姬默默上了马车,心里已有所决断。赵氏终还是要亡在她的手中,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结局。公主回宫后,便传出大王的旨意。公主即将嫁入赵家,只不过婚配的对象并非是婴齐,而是赵朔。这个结果颇有些出乎意料,只因每个人都知道,那一日拼死救了公主的人是婴齐。人们都在猜测,公主为了报恩,大概会下嫁婴齐吧!想不到结果居然是这样的。赵家的人开始忙碌不休,为了即将到来的婚事。是公主下嫁,无论如何也要办得体面风光。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每个人都或真或假的忙碌着。只有婴齐最清闲也最寂寞。这结果似在情理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他总是于无人处安然沉思,想着十六年前那个下雨的日子及六年前初次见到庄姬的那一天。想得越久,便越是迷茫,渐渐不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或者所有的想法不过是痴人说梦,最后只剩下庄姬的面颊。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那一天终于到来了。结婚结婚,要在黄昏之时缔结,方才称得上结婚。那一日的傍晚,宫内的马车终于来了。公主自车内走下来,身上穿着大红嫁衣。她脸上施了淡淡的胭脂,脸色便不再显得苍白,更增几分娇媚。人们交口称赞,公主真是美人,你看这脸若芙蓉,腰若流素,天下还有谁能及得上公主?赵朔有福了。赵朔亦是心旌摇动,他也同其他的少年公子一样心中暗慕公主。只是他的个性一向平淡冲和,虽然爱,却爱得淡然,可有可无,不似婴齐那般强烈。他微微含笑,向庄姬迎去。还未走到庄姬面前,一个人影却抢先于他抓住了庄姬的手。他一愕,是婴齐。他心里微动,那一天,公主与婴齐在野外度过了一夜。众宾客也都是愕然,侄子娶媳妇,叔叔却抢先拉住新妇的手。婴齐拉着庄姬向外行去,“跟我走。”庄姬用力一挣,没有挣脱,被婴齐拖着走到院中。她脸上现出一丝怒容,“你干什么?”婴齐不回头,却道:“我要带你走。”庄姬冷笑,大声道:“放开我。”婴齐充耳不闻,“我带你离开绛都,我们找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就这样过一生一世。”有一瞬间,庄姬的心意有些纷乱,许久以前,似有人说过:我想跟着你走,天涯海角永不分离。那曾经是生命里最重要的心愿,但这心愿却被人轻易地打碎。破碎的感觉如此真实,似连心亦一起碎成粉末,连同灵魂都不再完整。现在,他终于愿意带她完成这个心愿了吗?她却用尽全力止步,婴齐回头,她扬手重重地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一记耳光是用全身的力气打出来的,婴齐的面颊立刻便红肿了起来。她冷笑,一字一字道:“赵婴齐,你给我听清楚。从今日起,我便是赵朔的妻子,是你的侄媳,你若再对我有任何痴心妄想,便是**大罪。我不会跟你走,无论哪里都不会跟你走。你听懂了吗?”他默然,唯恐天下不乱的宾客探头张望着,亦是默然。数百人的庭院鸦雀无声,连呼吸的声音都被刻意收敛起来。他惨然一笑,抓着她手腕的手指一根根松开,他一步一步后退,听懂了吗?听懂了,却仍然不懂。他转身向院外行去。赵朔看看庄姬,又看看婴齐的背影,终于忍不住追了出去。“小叔叔,小叔叔,等等我。”婴齐停下脚步,微笑道:“朔儿,你怪我吗?”赵朔怔了怔,摇头,“我不怪你,就算公主要跟着你,我也不会怪你。”婴齐心头一热,他咬了咬牙,沉声道:“好好照顾公主。”赵朔点头,“我会的,赵家上上下下都会的。”婴齐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也要小心公主。”小心公主?“小心什么?”婴齐轻叹:“我不知道,但从此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万事都要谨慎。小心公主,她很危险。”他转身而去。赵朔大声问:“小叔叔,你去哪里?”婴齐挥了挥手,不再回头。去哪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他已经不能再留在赵家,他知自己没有那样的勇气。他无法再面对庄姬,也同样无法面对赵朔。天地苍茫,天大地大,哪里才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