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通往南郊的大道,两人立即放下心来,只见以千万计的人正匆匆往前方赶去,人车争道,哭喊震天,再分不清楚那个是兵是贼,人人都赶着往别处避难。徐子陵扶着寇仲在人群中,摸黑前进,天空上全是皇城吹过来的浓烟尘屑,大好风光的扬州城变了修罗地狱的可怖情景。快到一道巷口时,前方一阵混乱,只听有人大喝道:奉新任统帅宇文化及之命,尔等立即回头,否则立杀无赦。众人齐声发喊,毫不理会地加速往港口挤去,瞬息后人流回复畅顺,刚才发言的叛军兵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寇仲在徐子陵耳边道:这就是群众的力量,只要懂得利用,便可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功效。徐子陵苦笑道:你留点精神走路好吗?扶得我那么辛苦。言犹未了,后方一群男女拥上来,硬把他们挤得跌跌撞撞的走前十多步,举目一看,原来已到了旷野。两人随着人潮,千辛万苦的远离江郡,沿江朝丹阳走去,只要找到该地最大的青楼伴江小院,就可探到香玉山、素素等的行踪。寇仲其实内伤颇重,幸好在道旁山林处休息了两天后,徐子陵的功力首先恢复过来,着手为寇仲疗伤。过了十天,两人继续行程,快到丹阳时,迎头遇上一批逃难的人,才知道杜伏威的拍档辅公佑攻占了丹阳,居民纷纷逃往乡间和附近的城镇避难。当两人抵达丹阳东北面的小镇定石时,镇内已十室九空,一片大难临头的惨淡气氛。寇仲找人问了一番后,回来道:原来杨广被杀后第五天,李子通闻讯率大军攻打扬州,宇文化骨这胆小鬼不敢迎敌就坐船溜了,听说不是回洛阳就是去长安。又哈哈笑道:这小子还不敢当皇帝,拥立了杨广的侄子秦王浩为帝。要到长安去苟安。坐在水井旁的徐子陵哂道:路远兵疲,宇文化及又一向声誉不佳,人人都视他是皇帝的走狗,现在只是恶狗反噬主人,根本不得人心,我才不信他能有多大作为。哼!不要说去长安,就算想去洛阳,李密肯放过他吗?寇仲笑道:他当然到了长安!听说李阀正进军长安,只不知胜败如何?李世民这小子是很不简单的。徐子陵叹道:那管得这么多事,现在最担心素姐,丹阳不用说是乱成一团,都不知他们会否出意外。老爹又非善男信女,若给他发现我们在城里,便跟撞上宇文化骨没多大分别。寇仲苦笑道:就算丹阳所有人都变成老虎,我们都是要去的,否则就会和素姐失去联系。打定主意,两人继续上路。几个较接近丹阳的乡镇,都变成大火后的灾场,据闻是从丹阳败走的隋兵做的好事,只是这批败返北方的贼兵,便已造成老百姓极大的苦难。两人均感心情沉重。丹阳在望时,两人商议入城的方法,徐子陵道:丹阳城墙虽比江都低矮一点,但也有好几丈高,若无勾索辅助,多练十年鸟渡术都跳不上去,如何是好呢?两人这时都是衣衫槛褛,蓬头垢面,在这非常时期,有多少银两都没用处。寇仲这二十多天吃的只是山林的野果,口都吃淡了,心切进城,道:没有人想到我们会到丹阳来的,兼之现在连我们都认不出自己,索性大摇大摆入城好了。徐子陵皱眉道:战时城防最严,为怕给奸细混进去,我们这么闯关,恐怕会出出问题。寇仲哈哈笑道:忘了我们是武林高手吗?闯不了就逃,然后另想办法,先丢掉了你把鬼刀,来吧!※※※出乎意料之外,两人入城时,只见人人均被杜伏威的江淮兵详细盘问,但对他两人,只问了两句,知他们是由江都来的难民,就放他们入城。入城后寇仲兴奋道:我们的倒运日子终于过去了,自从到过翟让的大龙头府后,不知是否给他的霉气影响,一直倒运,还差点命送江都。徐子陵笑道:翟让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该掉过头来说,这么多场劫难我们都死不了,实是鸿福齐天。想起快见到素素,寇仲认错道:对!对!我们是鸿福齐天。咦!但又有点不对!香小子不是说进城后直走三百多步,便可看到伴什么娘的小院吗?我们现在走了过千步,为何仍见不到那鬼招牌?徐子陵一震停下,颤声道:糟了!你记否刚才有几座烧通了顶的房子,怕就是那里了。两人像小乞儿般呆坐街头,茫然看着街上稀疏的行人,间有江淮军驰过,也没注意两人,近年来到处都是逃难的人,对这类情景早见怪不怪。寇仲叹道:真想见一个隋兵就杀一个,见两个就杀一双。走便尽管走好了!又没有人留你,为何却要放火烧屋才肯离开呢?抢东西不一定就要放火杀人吧?徐子陵淡淡道:怨天怨地亦于事无补,照理香小子是聪明绝顶,定有方法和我们联络的。寇仲苦恼道:我们在这里坐了半天,但也没半个人来和我们联络,是否该继续等下去,还是去买一身光鲜点的衣服,先医好肚子,才找个地方过夜?徐子陵长身而起道:早知你没耐性的了,去吧!※※※徐子陵在卧几躺下练功,到寇仲返来,才惊醒过来。这并非什么旅馆或客栈,而是因主人举家逃亡留下来的空房子,给他们作了栖身之所。徐子陵坐起来,问道:探到什么消息?寇仲在他旁坐下道:我在城内各处留下美人儿师傅的暗记。香小子若见到,该知是我们来了。徐子陵道:外面情况如何?寇仲摇头道:白天还可以,到晚上人人都不敢到街上去,店铺不是没有人就是关门不做生意,老爹的手下真不争气,不时有人闯入民居犯事,搞得天怒人怨,难怪听得江淮军来,人人都走为上着。徐子陵道:照我看香小子该和素姐到了别处去,老爹这么多仇家,说不定巴陵帮亦是其中之一,香小子自然要避风头。寇仲沉吟间,敲门声起。两人大为懔然,面面相觑。寇仲忽跳起来道:说不定是香小子,因为我在暗记中以暗号点出了我们在这地方。徐子陵大喜,扑往大门处,隔门问道:谁?门外声息全无。寇仲大感不妙,掠到徐子陵旁,低声道:不妥当,立即走!一声叹息在厅心处响起。两人头皮发麻,旋身望去,只见他们高瘦的老爹头顶高冠,负手卓立厅心,脸无表情的冷冷打量两人。寇仲和徐子陵最怕遇上的人中,该就是杜伏威,连遇上李密或宇文化及,亦不至于如此不济。想到杜伏威是有备而来,必先布下天罗地网才现身出来与他们父子相认,更是心中叫苦。寇仲干咳一声道:这是老爹的地头,唤你的手下出来吧!杜伏威哑然失笑道:好小子!仍是那么狡猾,想试探老爹我有什么布置吗?坦白告诉你吧!自今早听到你们入城的消息后,爹一口气赶了四十多里路来见你两只小鬼,现在身旁半个随员都没有,想逃就即管逃吧!寇仲哈哈笑道:爹乃天下第一高手,必会自重身分,现在孩儿们连趁手的兵器都没有一把,爹可否宽限三天,待我们准备妥当,再和爹在城外某处大战他娘的一场呢?杜伏威仰望上方的横梁,淡淡道:我想单独和寇仲你说几句话。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愕然,暗忖难道他要逐个击破,不过此乃多此一举,因为即管两人联手,要胜过这天下有数的高手,只是痴人说梦。徐子陵隐隐感到事情有转机,暗忖横竖是死,不如博他娘的一铺,点头道:那我到门外等吧!语毕穿窗去了。杜伏威神情肃穆,在南端的椅子坐下,柔声道:小仲!坐下吧!寇仲有点受宠若惊的在他右旁的太师椅坐下来。杜伏威默然半晌,平静地道:宇文化及跟杨广太久了,很多坏习惯都改不掉,到了彭城,由于水路给李密封锁,改走陆路往长安,希望快李渊一步控制京师,竟下令掠夺民间牛车二千余辆,还蠢得只以之运载从杨广处抢来的宫女和珍宝,武器、装备、食粮却命兵士背负,惹得兵士生变,带头的正是曾和他联手杀杨广的司马德戡,虽给他平定了,但已元气大伤。唉!宇文化及一向以智计闻名,想不到有此失着。寇仲不明白为何穷凶极恶的杜伏威忽会和自己闲聊起来,只好耐着性子的聆听。杜伏威续道:他的愚蠢,便宜了李密,命徐世绩和沉落雁伏兵黎阳,大败宇文化及,降者无数,女子财货尽失,宇文化及靠着绝世武功,率二万残余北走魏县,风光难再了。寇仲失声道:那李密的声势岂非更盛?不由想起他颁下追杀他和徐子陵的蒲山公令,他们的处境将更不利。又回心一想,眼前便过不了杜伏威这一关,除非有神仙救助,否则今趟必无幸免。杜伏威别过脸来深深凝注他道:你和小陵两人,我比较欢喜你这小子,想知道原因吗?寇仲以为他说的是反话,哂道:对爹的错爱,孩儿真是没齿难忘。杜伏威嘴角逸出一丝笑意,柔声道:孩子想知道原因吗?寇仲无奈道:说吧!孩儿想不听都不行。杜伏威对他的冷嘲热讽毫不在意,淡淡道:因为你这小鬼比较似我。寇仲愕然往他望去,首次感受到杜伏威的诚意。杜伏威避开他的目光,望往前方,缓缓道:宇文化及也不照照镜子,他武功有余,声望却不足。那昏君被杀的消息传到洛阳,杨世充便拥立越王杨侗作傀儡皇帝,这时代兵权在谁手上,谁就可控制大局,否则纵有盖世武功,亦不外是一个超卓的武士或刺客而已。寇仲听他话中有话,首次用神猜测杜伏威要和自己单独一谈的目的。杜伏威意犹未尽道:李渊算什么东西,不过犬父却生了李世民这个虎子,先后用诈,骗得突厥和刘武周不攻太原,使李阀无后顾之忧,更以奇兵大败宋老生,攻克长安,捧了代王杨侑为帝,差点把李密气死。杜伏威的目光回到寇仲处,沉声道:现在隋室名存实亡,其后人虽纷纷被奉为帝,只是回光反照,闹一阵子后就要完蛋了。有志以一统天下为己任者,此正千载一时之机,环顾天下,除李密外,谁人能与我杜伏威争锋。寇仲虎目亮了起来,射出无比炽热的神色,却没有答话。杜伏威猛地一掌拍在椅旁的小几上,坚木造的小几立时碎裂地上。寇仲吓了一跳,朝他瞧去。杜伏威双目射出前所未见的神光,瞪视他道:若你真肯诚心诚意认我杜伏威作父,改我杜姓,我杜伏威将视你如己出,并助你成新朝的皇帝。寇仲愕然道:你自己不想当皇帝吗?杜伏威仰天长笑道:李密想当皇帝,宇文化及想当皇帝,窦建德想当皇帝,李渊虽无胆但亦想当皇帝。人人都想当皇帝,但我杜伏威嘛!只是怕负了一身武功,不甘寂寞吧了!寇仲难以置信的瞧着他,试探道:你真肯把皇帝位让我?杜伏威沉声道:鱼与熊掌,两者难以兼得,假若我只要你助我为帝,异日必被你杀死。你和徐子陵都是那种天生不肯屈居人下的人,第一趟和你们谈话时就知道了。寇仲虎躯剧震,尴尬道:若我真认你为父,怎会害你呢?杜伏威叹道:帝位之争中,什么人伦大统,仁义道德,都派不上用场。能成大事者,谁不是重实际,轻虚言,行事心狠手辣之辈。杜某之所以看得起你,因为你正是这种人,既有野心,亦有手段。所以当江湖上都说你们走运时,只是杜某才深悉你两人厉害处,试问谁不是给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有谁可骗倒你们呢?顿了顿续道:小陵和你是两类人,就算我杀了他,他都不会认我为父。又正容道:现下只要你一个决定,天下就是你我的囊中之物了。寇仲苦思半晌,忽道:假若我不答应,你是否会杀了我呢?杜伏威苦笑道:本来我确有此意,但心想若非你心甘情愿,以后你防我,我防你,还有什么意思,你这么说,我真的大感意外,看来你是不会接受的了。寇仲双目异采连闪,像进入一个美丽的梦境般,充满憧憬地徐徐道:若我的天下是靠老爹你得来的,实在太没意思了,是的,我确有争霸天下的志向,可是我向往的却是那得天下的过程,那由无到有,白手兴国的艰难和血汗,爹你明白吗?杜伏威长身而起,狂笑道:你知否唤这两声爹,救回了你和徐小子两条命吗?刚才我已准备出手,罢了!你两人给我立即出城,决无人会拦阻,下趟遇上时,可莫怪本人无情。又转过来微笑道:你们最好先找个地方躲躲,避过风头火势,否则将会变成'蒲山公令'下的冤魂。再哈哈一笑,闪身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