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玩玩九连环?”象牙扇轻磕在案角,楚逢君的羽睫轻扇,眸中似是有些莫名的释然。他瞥见令史鬼鬼祟祟瞟来的眼神,立刻敛起多余的情绪:“哼,量那小鬼也不敢造次……好了,不必继续监视了,叫影卫们回来罢。”“是。”“对了,”楚逢君又叫住令史,犹豫片刻,才问道:“你方才说她的腿不太灵便?那是怎么回事?”“听说昨儿个尚仪局的李司赞教授昭仪习礼,昭仪不小心摔伤了膝盖,这才……”“摔伤了?”楚逢君眼中一凛,视线如刀锋般扫来,凤眸下暗色翻涌不止:“严重么?”这话叫令史觉着更奇怪了:相爷吩咐影卫监视永熙宫,只因今日陛下召昭仪侍寝,如今听说了昭仪摔伤之事,竟如此关切。难道说……“发什么愣?没听见本阁问话么?”象牙扇咚地敲在案头,把令史吓了一跳,赶紧伏地称罪,又道:“是!不、不严重!”楚逢君冷哼一声。这个答案显然不能令他信服:“……哦?你如何知晓不严重?”令史再拜:“这……相爷明鉴,小人也是听尚仪局的人说的。”尚仪局。楚逢君嘴角轻抿,长指抚上下颔,片刻后又问:“那李司赞是何人?”“咦?啊,那位李司赞正是礼部尚书李帛宁的亲妹子。”令史估摸着楚相是打算拿尚仪局消火了,便悄声说道:“……相爷,要不要小人去知会一声?”“知会一声又有何意义?让人砍了李帛宁?”楚逢君嗓音森冷,“本阁有无聊到没事替尉迟家树敌的程度么?”“是,小人多嘴了。”令史垂下脑袋,“相爷可还有其他吩咐?”楚逢君长舒了口气,懒洋洋地靠上身后的椅背:“没有了,你去吧。”“小人告退。”令史恭身退出屋内,只余一片沉寂。半晌,楚逢君慢慢拿起象牙扇,指腹刷过扇骨的一星缺口——方才在案头磕坏了。他闭上眼,眉心凝滞的阴云愈见深重。***晨光熹微。龙榻上,尉迟采睡得正香,忽然觉得有个冰凉的玩意在戳她的脸。她本能地别开脑袋,那冰凉的玩意没了下手之处,便改在她的脑后继续戳。一下,两下,三下……“……死开!”她猛地抬手挥开那玩意。只听啪的一声,头顶上便有个气鼓鼓的嗓音落下来:“哼,输了就是输了,你别想抵赖。”啊啊啊居然敢打扰她和周公下棋!尉迟采一个翻身坐起来,只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喂,想吓死朕啊?!”天骄被她的鲤鱼打挺吓了一跳,连忙往后躲去,手里还不忘捏着那串九连环。不错,她捣鼓了一整晚也没解开这玩意,反倒是越套越复杂了。尉迟采睁开眼来眨巴两下,极其不耐地睨着天骄:“……陛下,你不知道弄醒一个没睡饱的人是件多么缺德的事么……”“啥?”天骄莫名其妙,“都快卯时了,你居然还没睡够?”“……天亮了么?我怎么看着外头黑黢黢的。”尉迟采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重新栽回锦被堆里,“麻烦您了请让我再睡一会……呼……”天骄瞪眼,伸手扯她露在锦被外头的衣角:“睡什么睡呀,快起来陪朕上朝去!”龙**的女人把被子裹得更紧了。“起——来——呀——!”天骄干脆扑上去,捉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起来:“给朕起来呀懒女人——!”“……呀,陛下?”门口处忽然传来女子的低呼,天骄转头看去,见一名红衣女侍掩口立在门边,两眼瞪得溜圆,脸上也是赤红一片。“你!看什么看?还不赶快把她……”最后的“弄起来”三个字尚未脱口,女侍便忙不迭截断了天骄的话:“是!婢子这就出去!请陛下继续,婢子什么都没瞧见!”一边说还一边往外退,最后连殿门也重新掩上了。默。“呼呼呼……”半晌,锦被堆里发出憋闷的笑声,整团被子都随着这笑声瑟瑟发抖。天骄像只无尾熊一样趴在锦被堆上,自觉形象难堪,便泄愤似的对着身下的被子拍了一掌:“……女人,你笑什么?”“呼呼呼……”被头慢腾腾揭开一角,露出尉迟采笑抽的脸。“陛下,继续呀……”“你说继续就继续?赶快给朕起来呀!”天骄小脸发黑,“你没解开九连环,你输了!朕要罚你陪朕上朝去!”尉迟采又是一声嗤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您要上朝就自个儿去呗……”“不行不行!”天骄义正词严地为上朝正名:“朕惩罚你陪朕上朝去,不准再睡了!这是圣旨喔!”“抱歉陛下妾身要抗旨了……呼……”抗旨可是要杀头的呀。天骄很是沮丧地爬起身来,为啥她一点都不怕呢?这时,门外传来女侍因为憋笑而显得异常古怪的声音:“……陛下,可要婢子们帮忙?”“啊,你们进来,把这女人给我弄起来!”天骄笑得咬牙切齿,翻身从龙**蹦下来,“快些把衣裳和冠冕准备妥当,朕要带着昭仪一同上朝。”闻言,女侍们收了笑声,面面相觑。——带昭仪上朝?!卯时初刻,龙仪殿前的钟鼓响过一遍,监察御史们便开始依次清点人数,检肃百官仪容。尉迟尚漳站在殿中向下望去,只见文武官员分列左右两侧,袍服颜色从绯至青,尊卑分明。抬头时正遇上对面骠骑大将军秦鉴的冰冷视线,稍稍一顿,脑中便明了他的心思。侧首看向自己显得有些空落的左面,眉梢轻挑,引来下方文官的注目。站在旁边的寿王目有探究之色,尉迟尚漳微微一笑,并不言语。……楚相那厮,今儿个也不打算露脸么?“皇帝驾到——呃?!”龙仪殿侧宣令的宫人尾音颤得很不自然。尉迟尚漳抬眸看去,隐隐见一袭短小的金红袍服由远而至,后头似乎还跟着一抹深绯的人影。紧接着。“陛下,陛下!这于制不合啊……”宫人为难的嗓音钻进尉迟尚漳耳中。他蹙眉,无声看向秦鉴——大将军也正一脸疑惑。“陛下,真的不行……”“朕意已决,你就不必再多嘴了。”百官看着赤帝陛下快步往龙椅的方向走来,手上好像还拖着一个人。待走得近了,那人深绯锦衣上展开的大朵金牡丹也越发地耀人眼目。定睛看去,梨花双钗与玉流苏荡在鬓侧,缭乱宝华映着尚且朦胧的天光,一片闪烁摇曳。“那是……昭仪?!”秦鉴脱口惊道。尉迟采妆容精致,袍服后逶迤的绯色裙裾带来清冷暗香,莲步轻移间,文武百官大半下巴坠地,目瞪口呆。秦鉴这一声唤可谓非同小可,堂中殿外顿时如开锅一般沸腾起来:“是那个昭仪?……”“不错,新册封的昭仪……”“后宫不预朝政,这女人怎么……”“这可是尉迟家的长千金哪……”“哦,怪不得……”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汇去尉迟尚漳身上。只见这位世家宗主面色如常,稳若泰山,既无倨傲之色,也无惶恐之态。寿王置身一片议论声中而目不斜视,只嘴角轻勾,面上始终挂着温文尔雅的笑容。天骄步上王座,引尉迟采在身侧站下,位竟在尉迟尚漳之上。这下,百官皆是倒抽一口凉气,堂中的议论声立时消失无踪,只余一片蠢蠢欲动的沉默。秦鉴咳嗽一声,惊得近旁的几名武官连忙垂下脑袋。天骄似是并未察觉到百官的异样,摆开架势款款落座。众人一时无声,独尉迟尚漳领头高呼起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龙仪殿内外,群臣跪伏山呼万岁,只见天骄缓缓抬手:“众位平身。”尉迟采随众人一同敛裾起身,正瞥见寿王无声寻来的视线,遂不着痕迹地转开眸子。站在天骄身侧,可将龙仪殿上下尽览无余,方才她与群臣一同高呼万岁之时,只觉着周身莫名地发冷。王者威仪如山,虽安然立于殿上,也仍能感到心底隐隐窜动的激流。然而未等宫人开口宣令,便见殿外有一人自文官队伍中出列,缓步向大殿上来。尉迟采深吸一口气,挺胸抬头,双手交握于腰际,目光直视前方,名门闺秀的风采彰显无疑。“陛下,臣有话要说!”玉阶尽头,一名着玄青朝服的鹤发老人再拜顿首。天骄罕见地皱了眉:“冯子秋,你又有何事?”尉迟采安静地瞧着这老人,他虽在同天骄说话,可双目却是紧紧盯着自己的。“陛下,”冯子秋沉声道:“我赤国帝祚百年,历代从无后宫干政之故事,纵是本朝也无例外。所以,老身恳请陛下将昭仪驱逐出朝堂,此处不是女人能染指的地方!”尉迟尚漳沉默,秦鉴也沉默。冯子秋的眼中透来咄咄逼人的机锋,直指殿上的尉迟采。大殿内一片肃静,半晌,只听见左侧传来清浅笑声,众人悄悄看去,正是寿王。“王爷可是有何见教么?”冯子秋微微侧首,老脸满布阴沉。“不敢当。”寿王负手笑道,“在下只是以为冯老这番话未免过激了些,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申斥昭仪,这实在不太妥当啊。”尉迟尚漳依旧不语,一双鹰眸定定地瞧着冯子秋,似是在等他的下个说辞。“王爷,后宫不预朝政,这是老祖宗自古便立下的规矩,岂能容得一个女人来破坏?别说她一个小小的昭仪,纵是皇后娘娘也无从更改!”冯子秋果然不依不饶。寿王笑得云淡风轻:“既然如此……便请冯老亲自将昭仪驱逐出去罢。”尉迟尚漳挑眼往尉迟采的方向看来。昭仪面无表情,如看戏一般平静,仿佛堂下的争执与她无关。只要她今儿个被赶出朝堂,那么这位长千金,也就不必继续存在于宫中了吧。天骄也不开口帮腔。冯子秋冷笑一声,起身,抬步迈上玉阶。待他走至一半,尉迟采忽然唇角轻勾,现出傲然之色:“冯老,朝堂上下君臣有别,尊卑贵贱不可乱。您若是上得这最后一步,只怕要领个大不敬的罪名呢。”冯子秋脚下顿了顿,冷道:“少来同老夫饶舌,女人就该恪守妇道……”“冯老明鉴,命妾身上朝随侍的人正是陛下。”尉迟采轻笑:“如今听冯老的意思,是想怪罪于陛下了?”“你!……”冯子秋眉头一竖,顿时语塞。“陛下,臣有要事启奏。”只见尉迟尚漳手持奏折出列,嘴里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尉迟采仍是笑脸盈盈。又听得阶下的秦鉴开口道:“冯老,国事要紧,还是请您先放过昭仪吧。”天骄此时也总算有了反应,袍袖一动:“把折子呈上来。”若再坚持己见,势必会耽误国事招致众怒;可若是就此放弃,不就等于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么?冯子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得僵立在原地,老脸气得通红。“冯子秋,你还不下去?”天骄冷着嗓子道:“来人,把冯子秋带下去歇息片刻。”遂有两名红衣宫人上前去,一左一右地将冯子秋架下玉阶,一路送出了龙仪殿。尉迟采心底总算是松了口气,面上故作冷傲地将下颔扬高些许。眸子瞥见天骄紧握的拳头缓缓放开来,小手转而将宫人呈递上来的折子接过。她不由得暗忖:这孩子,究竟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