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采咬了红唇,自知方才的一番生拉硬扯已经令他起疑了,此时只好缄口不语。楚逢君笑得愈发愉悦:“现在才想起防备,已经太晚了。本阁毕竟不是你的二叔,说得难听点,甚至还能算作你的敌人。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给敌人……”象牙扇缓缓点在扬起的唇角上,“真不像是八面玲珑的长千金呢。”是的,你出戏了,尉迟采。怎么能用本来面目,面对这个曾经将你投入大牢的男人?你在扮演长千金,在获得自由之前,必须得无休止地扮演下去。若是长千金,现在应当如何补救?楚逢君笑睨着她,只一瞬,慌乱的神色便从这女子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傲然与平静。她的杏眸微敛,羽睫在眼睑下投落浅浅暗色,那抹于唇畔绽开的笑意疏离而淡漠,一如雾气中盛放的明灭花影。“……呵,那么中书令大人夜入天枢阁,仅仅是好心替本昭仪帮忙么?”长千金轻道。楚逢君笑意更盛:“昭仪以为呢?”这“昭仪”二字,便足以令两人各自退守。“中书令大人会如此好心么?”尉迟采冷笑起来,“莫不是有何阴谋,欲算计本昭仪?”“谈不上阴谋,只不过是……”楚逢君悠然地摸摸下巴:“嗯……调戏。”……调、调戏?尉迟采忍住嘴角的抽搐:“中书令大人说笑了,本昭仪乃是陛下的后妃,只怕这种话讲不得呢。”“喔?你还记得自己是后妃?”楚逢君眉梢一挑,“好极了。本阁也不想拿什么祖宗的规矩来吓人,不过有一点你需记得——既然站在这朝堂上,你就不能把自己当做女人,文武百官面前,没有人会回护于你,受了委屈,也得自己扛着……你可明白?”“原来中书令大人也反对女人参政么?”笑话,冯子秋哪会没有盟友?这不就来了一个。楚逢君摇头:“不,本阁并不反对。只是……现在的你,还不行。”“天骄还是个孩子,他需要的是辅佐,而不是嘲讽!”尉迟采是真怒了。“哦?孩子?”楚逢君的笑意忽然变得玩味。“昭仪,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他的扇子慢腾腾扫来,轻巧地托起她的下巴,凤眸中有未曾见过的冰寒之色。尉迟采直直凝视着他。“虽说陛下尚且年幼,但他是你的丈夫,至少……现在是。身为后妃,就该恪守后妃的职责与规矩,至于辅佐么……那是百官的职责。所以,别擅自将他当做一个孩子,嗯?”楚逢君收回扇子,也收敛了眸中的冷色。“我知道你担心陛下。”他低声说,“可是眼下,你的处境比他更危险。我不想看到哪一天陛下令我起草废你封号的圣旨,你明白么?”尉迟采后退一步,扶住身后的桌案,紧抿着嘴角默然不语。楚逢君淡淡吁了口气:“昭仪若真心为陛下着想,待此事平息后,还是趁早退出朝堂的好,你说呢?”“我……”尉迟采张了张嘴,终于小声道:“待本宫考虑一番。”“考虑?与本阁为敌也没关系么?”他忽而扬唇。尉迟采眼中一凛。象牙扇慢吞吞展开来,掩住楚逢君轻柔翕动的嘴唇:“不如,咱们俩也来打个赌?”“……什么赌?”这话刚出口,尉迟采就后悔了——不知为何,她就是能这么轻易地被他牵着鼻子走。她眉心紧了紧,补上一句:“要是太过火,请恕本宫不奉陪。”“安心,赌约在你我承受的范围之内,并且……就算是昭仪输了,也还能为你赢得美誉呢。”楚逢君的笑容不似先前那般放松,反倒带着些刻薄的意味:“怎样,赌不赌?”尉迟采思忖片刻,决定接招:“说吧,怎么个赌法?”“明日早朝,如果昭仪能顺利踏入龙仪殿,那么本阁便不再过问你入朝听政之事。”听罢,尉迟采心中颇为纳闷:“只是这样?”还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过分的要求,想不到就如此而已。“只是这样。”楚逢君微笑颔首。“好,本宫赌了。”尉迟采扬声道,“若本宫顺利踏入龙仪殿,那么……”“本阁自当对昭仪以朝臣之礼相待。”尉迟采忽然觉着胸中腾起莫名的激奋,不由一挑眉梢笑起来:“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中书令大人。”“对,是本阁自己说的,昭仪不必担心本阁反悔。”他楚逢君,从来就只参加“必胜”的赌局。“话都说清楚了,那么……”象牙扇悠然一摆,“咱们朝堂上见。”言毕,楚逢君勾唇浅笑,拂袖离去。她定定看着他的背影,直至它消失在门后,她才听见耳中急促的心跳声。这……究竟是调戏,还是宣战?翌日晨。“为什么不叫我起床?!”尉迟采手指窗外豁亮的天光,冲着两名女官怒道:“难道陛下都没告诉你们要本昭仪随侍上朝么?!”“这……陛下叫过您许多遍,可您都没反应……”女官期期艾艾地垂下脑袋,“所以陛下就自个儿上朝去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回昭仪,已是辰时初刻了。”尉迟采立马掀被子下床,“快替我更衣束发,简单一点的!动作快!”“是!”奇怪,为什么会睡过头?昨晚明明还特地嘱咐了天骄,让他记得叫自己起床啊!……待尉迟采赶到龙仪殿前时,百官已纷纷往殿外走去了。她心急火燎地张望一阵,实在没瞧见天骄在哪里,便随手逮了个官员:“喂,朝会结束了?”那官员见她气冲冲的模样,薄削的嘴唇轻轻扬起,逸出一声嗤笑:“这不是昭仪么?我还说今儿个没见着您,看样子是睡过头了吧?”咦?这不是前一日在殿上满眼冷淡打量自己的陌生男子么?尉迟采不由得松开手,赔笑道:“对不住,我没瞧见是您……”“朝会的确是结束了,您不必进去了。”薄唇男子漫道,“况且,就算朝会还没结束,您也最好是别进去了。”“庭秀,别吓着咱们昭仪啊。”不远处传来一道带笑的嗓音,似是藏着三分揶揄之意。尉迟采登时浑身警觉,抬眸一看,果然是楚逢君。他与两三个官员迈出殿门,径直往这边走来,一袭深绯朝服衬得他肤色洁白,凤眸里有邪魅的气息。“不要叫得这么肉麻。”薄唇男子眉头一皱。“方才你与昭仪这么拉拉扯扯,本阁可都看在眼里呢。”楚逢君不知从哪儿摸出了象牙扇来,闲闲点在下颔上。“……小心本阁以调戏后妃之名参你一本喔。”“哼,只怕你开了口也没人信。”说得好,分明调戏我的人就是你楚逢君!尉迟采冷笑:“中书令大人还是先管好自个儿,别反被人参一本才是。”楚逢君嘿嘿笑了两声:“庭秀,如何?咱们的昭仪够气魄吧?”庭秀?果真叫得肉麻。尉迟采故意无视楚逢君,向这薄唇男子一揖:“还未请教大人姓名。”“……”薄唇男子瞪了她一记,转身就走。“他叫金庭秀,年方二十四,官至御史中丞,乃是当朝不可多得的少年才俊啊。”象牙扇缓缓摇摆,“这次多亏借他的名目让我狠赚了一把,啧啧。”尉迟采横来狐疑的一眼:“啥?”“呵呵……没什么。”美丽的相爷忽然沉下嗓子:“你倒是很听话呢……嗯,我喜欢听话的孩子。”尉迟采心知他是指今日她未随侍上朝一事,便恶狠狠笑了:“只怕又要让中书令大人失望了,今儿个没踏入龙仪殿,不代表明日也踏不进来,对不对?”“哦?看来昭仪的雄心壮志还真不小……”象牙扇随着长指翻动,在她的肩头轻点两下。楚逢君的凤眸愉快地眯起:“想要与本阁为敌么……有趣的女人。”“中书令大人不敢接招?”强抑下心里的抓狂,尉迟采昂起下巴,笑得格外挑衅。“……哪里,本阁奉陪到底。”温热气息掠过她的耳畔,楚逢君忽然凑近了来:“你要拿什么输给本阁呢?……”“昭仪!”手臂忽然一紧,便听见秦鉴的吼声在背后响起。耳畔的热息撤去,楚逢君迅速退开数步,尉迟采抬头正见秦鉴暴怒的脸,以及殿门前面无表情的尉迟尚漳。“请楚相自重身份!”秦鉴拖开尉迟采,“以免日后在陛下跟前说不过去。”楚逢君略微倾身,似是行礼,扇子却又展开来:“……哦,多谢大将军提醒。晚辈告退。”待他走远,尉迟尚漳才慢腾腾靠近来。“这厮可不是什么好人,”秦鉴骂道,“昭仪,你得离他越远越好。”尉迟尚漳只盯着这位昭仪,似乎在研判什么。片刻后:“阿采,‘以工代赈’是你想出的法子?”尉迟采一愣,应道:“正是。二叔是如何知晓的?”“他说的。”顺着尉迟尚漳手指的看去,那正是方才楚逢君离开的方向。尉迟采略微蹙眉,随即展颜:“二叔觉着这法子有何不妥么?”“不,并无不妥。”尉迟尚漳挑眉,“准确说来,该是很好才对。你是如何想到这法子的?”咦?问了和楚逢君一样的问题啊……要如何自圆其说?“侄女先前请教过裴晋裴少师。”她垂眸道。尉迟尚漳露出了然之色:“……嗯,原来如此。”“那……”尉迟采试探地看向尉迟尚漳:真不习惯咧,用这么鬼鬼祟祟的造型对着老爸的脸。“陛下是如何答复的?”秦鉴拍拍她的肩:“陛下已经留了这折子,而且……大臣们也无反对意见。”尉迟采瞪大眼:“连冯子秋也……?”秦鉴点头笑道:“不错,更出人意料的是,冯子秋还站出来盛赞这法子的妙处,哈哈哈。”“阿采,这一次你做得不错。”尉迟尚漳缓缓道,“既未逼走冯子秋,保全了他的颜面,又顺利解决了这善后之事……不愧是我尉迟家的长千金。”——只要尉迟采不站在龙仪殿上,冯子秋便会自动闭嘴,天骄也有台阶可下。且如此一来,众人便能知晓昭仪是通情达理之人,不会因为一时意气与朝中老臣作对。不错,若她当真上朝给冯子秋难堪,所有矛头便会转向尉迟家而非天骄。但如果她乖乖地待在后宫中睡过头……原来,事情就如此轻易地解决了?尉迟采微微睁大眼:这就是楚逢君打的算盘么?她忽然感到无比沮丧。只因她知道——与楚相的第一次交锋,她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