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妃醒来时已是戌时末。视线尚不清晰,然当她瞥见一条陌生的人影在雕花榻边徘徊时,便知晓呕血之事再也瞒不住了。她闭了闭眼,忍着胸腹中残留的痛楚,开始盘算对策。“……画眉……”声音逸出嘴边,沙哑难听。只听榻边有人惊喜地叫道:“醒了!娘娘醒了!你,快去请昭仪来,娘娘醒了!”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太祖妃心头烦躁不堪,却无奈于难以动弹,只得勉力开口道:“……退下。”“太好了,娘娘您总算是醒了!”那人还在感天动地,“若您真有个万一,微臣可真不知该怎么向昭仪交代!啊啊谢天谢地……”“……拖下去砍了。”御医闻言一愣,而刚迈进门来的画眉听得这话,也是暗自一惊。太祖妃的视线迅速锁定了她:“……画眉,你没听见么?哀家让你把这庸医拖下去砍了!”嗓音越发地粗嘎,气息波动间,又使劲按住胸脯忍不住要咳起来。画眉只得扬声:“来人!把他拖下去!”守在门外的侍卫很快将御医架走了。耳中还能听见御医一迭声地喊冤,画眉侧过头来,正对上太祖妃凌厉如刀的眼神。“婢子知错。”画眉敛裾跪下。太祖妃的胸脯起伏不定,好半天,唇边才扯出一丝冷笑:“……画眉,你好大的狗胆哪。”“婢子知错,请娘娘责罚。”画眉把头垂得更低。“……如今罚你还有何意义?”太祖妃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的甜腥气息。“想必哀家呕血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了罢……?”画眉默然不语。太祖妃幽幽叹息:“你跟着哀家也有七八年了,自然明白哀家是怎样对待叛徒的……念在你多年跟随哀家的份上,赐你全尸。”“婢子多谢太祖妃恩典。”画眉向雕花榻上的女人三叩首,缓缓起身。她的足尖迈出殿门前,太祖妃唤住她:“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罢。”画眉笑得清冷,头也不回,只口中低声道:“娘娘,您已时日无多,还需要听什么吗?”太祖妃并未转头看她,只呆呆望着头顶的翠色帘帐,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般。“画眉最后奉劝您一句,”画眉微微扬起下颔,“别再争下去了。因为您从一开始,就已经输给了王妃。”语毕,她再无迟疑,迈出殿门。太祖妃扣在床沿的手指节节缩紧,一枚指甲啪地折断,而她却像是丝毫未察觉痛楚那样,嘴角生出更惨白的笑容来。“不……不,我不会输。”她喃喃自语,指尖鲜血粘腻,按在被角上便是一个个血印,触目惊心。尉迟尚澜死了,那是他懦弱。而只要那个女人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我便不会输!是的,永远不会。***“停、停!”象牙扇晃了两晃,然后哗啦一声抖开来。扇面后的楚逢君满脸不耐,冷着嗓子开口:“什么乱七八糟的?李帛宁,你把话给本阁说清了,否则今儿个你休想从楚府走出去。”面前这男子不过而立之年的模样,倒是两眼深沉:“该说的我不都说了么?昭仪拜托我家妹子代管后宫,你明明就听得很清楚了。”楚逢君扬眸睨着李帛宁,半晌:“这不是你家的事么,跑来告诉我作甚?”“啊,庭秀怎么跟我说来着?……‘一切有关昭仪的小道消息,都要上报中书令’。”李帛宁挑唇,“我这消息也不算小了,对不对?”“得了吧,别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霜州那头还够你操心呢。”楚逢君别开视线,心头暗骂起来——好你个金庭秀,果真是嫌本阁这儿还不够乱么!李帛宁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姿势,以手支颐:“若我没记错,真正该操心霜州的人,是中书令大人才对喔……陛下的圣旨也到了,逢君,你准备何时启程?”“不是说昭仪等着你家妹子回话么,那就再耽搁两日罢。”李帛宁点点头,忽而蹙了眉:“有一事我尚且不明。”象牙扇在眼前的桌案上轻敲一记:“我知道,你是想问为何陛下要派昭仪同去,对吧?”李帛宁眉心的蹙痕更深。“其实,我比你更想知道缘由。”楚逢君低声叹道,“总觉得……是被刻意支开去。”“你?还是说……昭仪?”“都有吧,兴许是我的错觉。”象牙扇摆了摆:算计他,那小鬼应该还没这本事才对。不过话说回来,能和采儿同行,他觉着还是不错的。李帛宁默然想过一阵,忽听楚逢君道:“对了帛宁,枫陵郡似乎就在霜州来着吧?”“是啊,在霜州东面。跑马的话,距霜州城大约三天行程。”李帛宁解说完毕,瞧着楚逢君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怎么,有何不妥?”“不,没有。”楚逢君摇摇头,敛起眸子内流淌的琉璃清光。是他多虑了么?***尉迟采默不作声地站在榻前,看着脸色依然苍白一片的太祖妃。她左手牵着芙姬,小姑娘见了太祖妃这般模样,晶亮的黑眸中立时涌起泪光。天骄坐在不远处的软椅上喝茶,眼神不时往榻边的二人处扫来。娇气的女人。他腹诽:人家都说过皇祖母没事了,还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做给谁看呀?……呿,真是碍眼。“芙姬别哭。”尉迟采轻轻拢了小姑娘的肩,揽在怀里小心拍抚,低声说:“太祖妃已经没事了。”芙姬使劲点头,眼泪仍然扑簌簌往下掉。“喂,好端端的哭什么哭啊!”天骄皱眉怒道,“又不是醒不过来了,给你这么一哭,倒让人觉得不吉利了。”尉迟采在嘴边竖起一根指头作噤声状:“嘘——太祖妃已经睡了,你小声点。”榻上的女子翻了个身,背向床沿而卧。芙姬在榻边趴下来,小手紧紧揪着那床锦被,不敢出声。尉迟采见她止了哭,这才转去天骄身边。小鬼与她对了一眼就挪开视线,口中负气似地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回馥宫去。”一双粉颊气得微红,小嘴嘟得老高。见状,尉迟采讪讪地笑了:“莫非陛下要与芙姬独处?”天骄斜来略显不耐的眼神,扭头不语。回头看看芙姬,小姑娘并未注意自己,尉迟采遂将天骄拉去旁边。天骄正要甩开她,却听她悄声问道:“陛下,为何派我前去霜州?”“上次朕不就说了么?”天骄转眸。“上次?”那种经不起推敲的说辞……“陛下,请您认真些。如今太祖妃染病不起,若妾身离开,您的后宫究竟要怎么办?”“什么怎么办?这后宫本来就没几个女人。”尉迟采把小家伙扭向一边的脑袋扳回来,迫他看着自己:“妾身的意思是,您的奏折要怎么处置?”天骄嘴角一抽。很好,有破绽!尉迟采再问:“陛下,您难不成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这、这个……”小鬼眼珠子滴溜溜打转,笑得极为勉强,“……还没。”“太祖妃和臣妾都无法在近旁辅佐您,您要怎么办?”小鬼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挥开她的魔爪:“你别管这么多,朕意已决,待兵部准备妥当,你就和楚相一起动身。”“……等等。”他刚才说什么?楚相?!尉迟采瞪大杏眸:“你没有告诉过我楚相也要去……”她怎么可能答应和那种意图不明的家伙同行!“现在告诉你也不迟啊,反正圣旨已下,断不会收回。”天骄耸耸肩,“喏,你现在知道了,就快些回去打点行装吧。”父皇之令,无论如何也不可违背。“天骄,你这是欺骗行为!为何一开始不告诉我实话?”尉迟采捉住天骄的肩膀,急道:“下这种旨意,难道二叔和阿骁都没拦着你吗?冯子秋呢?他难道也不阻拦吗?”天骄的眸子漆黑如墨,唯一星雪光凝在瞳中,竟是她从未见过的冷冽模样:“拦无可拦。”尉迟采松了手,怔怔盯着眼前的小男孩。是了,她几乎快要忘了——他是赤国的国君,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无论他如何单纯如何稚嫩,他都是皇帝。芙姬微微侧过头来。尉迟采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度睁眼时,眸中已不见了方才的惊乱与疑惑。而后双手交叠,按照从前锦安所教的姿势,双膝略曲,盈盈拜礼:“臣妾谨遵帝命。”***景帝抬眸,天光从窗棂内寸寸撤回,一双眼底只余大片浓黑阴影。“这样不是很好么……?”笔下略顿,将最后一勾提起。“既然天骄那孩子无从下手,我便帮他一把。”尉迟尚漳立在不远处。天色越发灰暗,殿中却未掌灯。“我无法认同你的推波助澜,允滦。”他直呼景帝的名讳,毫无顾忌。“事到如今,你以为我看不出么?”“哦,你看出了什么?”景帝慢悠悠回过身来,瞳子深黑,笑意异常温和。尉迟尚漳的脸庞笼在暗影中,只见一泓轮廓明明灭灭。“是你下令让尉迟采前往霜州的,对不对?”景帝勾唇:“对,也不全对。”“……莫非楚相的自告奋勇,你也算计在内?”尉迟尚漳面目微凛。“那不是必然么,尚漳?”景帝缓步向他走来,“九王允湛,一直以来都是他最为在意的人。就算我要拦,也是拦不住的。”尉迟尚漳摇头冷笑:“说得那么好听,不过是为了那个女人罢了。”“你呢?一心为了找出兄长的真正死因,所以就算拿你的侄女做诱饵,你也并未对我的决定加以干涉……不是么?”景帝在距他一步之处停了下来。尉迟尚漳半眯起眸子,默然不语。“哦,还带着呢……”景帝的视线缓缓下移,在他腰间停住。“惊虹剑。”尉迟尚漳抬眸,瞳中如有电光飞转。“若非看见惊虹剑,我竟是连她的名字都快想不起了呢……”景帝的笑容似是哀戚,又似是眷恋。“尚漳,你说,这是为何呢?……”“执念。”沉默一番,尉迟尚漳哑声答道,“不过是执念罢了。”